第128章入宮覲見(3)
元陽殿內,針落可聞。
天和帝已經坐在龍椅上一動不動盯著跪在龍案下,那端方如玉,秀頎如松般的孩子很久了,隨侍秉筆太監李茂也察覺出聖上今日的不一樣,目光掃至龍案下,只覺得那跪地年輕男子有一種自骨髓噴發而出的貴氣,即便是跪著卻也自有一股不折的風骨,眉眼如畫,看著有些眼熟,可是卻又實在想不出來哪裡眼熟。
李茂自問伺候在吾皇身邊已經有好些年頭了,在他的印象中,皇上英明果斷,勵精圖治,從未有過這樣失神的一刻,李茂不知道這個年輕男子如何會讓皇上露出這麼異樣的神情來,只是直覺這人絕不是一個新科狀元那樣簡單。
回想當日殿試之後,聖上欽點了這位的文章做新科狀元,說他文思罕見通達,政見獨到蹊徑,與他的治世理念不謀而合,欽點出狀元,榜眼和探花之後,三人入殿覲見,當時皇上就有了異樣舉動,都未將那跪地參拜的三人叫起,他便從龍椅上起來,驚慌的走下了龍台,連之後的瓊林宴都沒有出席參加,而是頒旨冊封了榜眼和探花,原本應該歷代狀元冊封的翰林院編修一職,也落在了靜安侯世子探花郎李臻身上,而這位文章被皇上百般稱讚的狀元郎卻是什麼都沒落著,叫滿朝文武又是一陣唏噓不解。
如今看來,倒像是另有計較的。
沈翕不卑不亢跪在下首處,他知道龍案後頭那人正在審視打量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麼心情,只是有一種踩空了許久的台階,突然踩上了的感覺,這麼多年來,他都在為這一刻奮鬥,不惜日夜苦讀,一路考到殿試,就是為了讓他看見自己,讓他知道在定國公府裡還有一個他存在著。
他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定國公沈燁的兒子,是她母親和別的男人生的,定國公府上上下下也沒有人把他當親生孩子那樣對待。母親也甚少管他,小時候吃了上頓沒下頓都是常有的事情,母親死之前抓著他的手,告訴了他關於他生身父親的身份,然後就撒手去了。沈翕從前就問過母親,自己的父親是誰,他在國公府裡過的是非人的日子,他受不了,想要逃出去,可是外面又有誰會接受他呢?他左思右想,就只有自己的親生父親,那個時候他想,哪怕自己的親生父親是個馬夫,是個小廝,是個外頭走街串巷的貨郎,哪怕他身份再怎麼低踐,只要他肯帶他出去,海闊天空的,都比讓他在國公府裡苟延殘喘要好,可是母親一直不肯告訴他,直到她死的時候……
沈翕當時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整個人都呆住了。
皇上,他的生身父親竟然是當今皇上!而他這輩子除了做官,似乎沒有別的方法能夠見他……
天和帝從前就知道有這麼個孩子存在著,他那些日子日夜和洛氏在一起,她有了孩子沒告訴他,而她嫁了人不過七個月就把孩子生了下來,定國公府按例上表折之時,就隱約感覺出,這個孩子是他的。
雖然在腦中早就有這孩子的位置,但天和帝卻從來沒有想過,這孩子的出現竟然會帶給他這樣的衝擊,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依舊放不下那段感情,那是他今生第一個愛上的女子,在感情最濃烈之時,他將她拘束在身邊,想以那種方式留下她,可是,他的囚禁卻讓她十分痛苦,在一番尋死覓活之後,她毅然決然的還是決定要嫁給她青梅竹馬的心愛之人,他傷心欲絕,也承認在她的那段婚姻裡有自己的推波助瀾,冠冕堂皇的理由說那是為了成全她,可實際上倒不如說那是為了讓自己對她死心,因為確實她要的一生一世一雙人,他礙於身份,沒法給她,既然沒法給她想要的東西,那又如何將她困在自己身邊呢。
可是,他原以為,放縱她嫁給自己心愛的男人,他就可以從這段感情中救贖出來,卻沒想到,讓她出嫁才是自己這輩子做的最錯的事情,可是再後悔也來不及了,她嫁給了她的青梅竹馬,而自己卻永遠在她的生命裡謝幕。那之後無盡無夜的悔恨就是對他的懲罰,他無法遏制心中對她的眷戀,只好竭力的去封賞她的夫家,讓她的丈夫享盡榮寵,卻也給她的丈夫私下裡立下了今生今世永不許納妾,永不許停妻再娶的苛刻條件,他用自己的方式保護著她,覺得這樣做應該就能讓她在她所愛的男人身邊幸福一生吧。
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饒是他那樣替她著想,可曾經活潑健康的生命,最終也只活了三十多年。
他到今天都還未曾忘記,當定國公沈燁上表亡妻奏摺之時,他內心的難以置信。問了沈燁,她有沒有只言片語留給自己,沈燁卻只搖頭,她到生命的最後,都沒有想起來她的生命中曾經有過他這麼個人出現過。
罷朝三日之後,他才從這打擊中回過神來。她的確死了,可是他卻不能隨她一起去死,他是皇帝,肩上負著的是黎明百姓,天下蒼生,他永遠都不可能像她那般活的恣意瀟灑。
洛氏死的時候,他也曾想過去認回那個孩子,可是,卻又不想打擾了他平靜的生活,洛氏一輩子不願與他待在宮中,那是她的孩子,又如何會願意呢?然後就那麼耽擱了,每回招沈燁問話,他都說那孩子過的很好,他也去派人看過,那孩子的確過的很好,自己開設了多家店鋪,日進斗金,富足又安寧,他想,那孩子是像洛氏的,她就是那樣一個不喜歡約束,凡事率性而為的女子,她的孩子必定也是那樣的。
直到那一日,他殿試而來,冥冥之中,老天竟要他點了那孩子所做文章,看著他從門內走近,那一瞬間,天和帝幾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生怕在朝臣面前失了威嚴體面,乾脆就以身體不適為由,離開了那處。
回來之後,就一直心緒不寧,想著那孩子的眉眼,緬懷這他年輕時的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他想,那孩子若是要做官,他便封他做大官,可是封了之後呢,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永遠只能定格為君臣了嗎?面對這樣優秀的孩子,他如何就甘心讓他流落在外呢?
覺得自己咽喉處有些哽咽,天和帝深吸一口氣後,從龍案後走出,對沈翕抬手說道:
「起來吧。」他的聲音似乎蒼老了許多,沈翕也覺得他有些異樣,卻沒有抬頭看他,目不斜視的站起了身。
天和帝看著面前這秀頎如松的孩子,個頭比他還要高些,整張臉皆傳自他的母親,唯有那雙眼睛,銳利冷峻,是封家人的眼睛。
心中又是一陣觸動,天和帝覺得自己的手似乎都有些發抖,難道真的是年紀大了嗎?身為帝王的他,這輩子幾乎沒有低過頭,可是此時他卻在這孩子面前低下了頭,用有些沙啞,他自己都聽不下去的聲音對他問道:
「會下棋嗎?陪朕下一盤吧。」
沈翕訝然的抬眼看了看天和帝,他如今不過四十出頭,可是兩鬢卻已斑白,身姿不見孱弱,是挺拔健碩的,一身明黃的龍袍穿在他身上,威武不凡,不怒自威,而此時,他正用那雙略帶期盼的眼神看著自己,沈翕心中無動於衷那是騙人的,慌忙間垂下了眼瞼,抱拳作揖道:
「遵旨。」
天和帝點點頭,一旁的秉筆太監李茂趕忙招了兩個小太監如暖閣收拾棋盤,暖閣裡四季如春,便是元陽殿最東面的那間,皇上有時候也會在暖閣裡接見臣工,但大多都是比較親厚的內閣大臣之流,那間尊貴的暖閣,至今還未接待過像沈翕這樣身負功名,卻沒有官職的人。
不禁又對這位刮目相看,心中更加疑惑此子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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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入了暖閣,天和帝指了指棋盤一邊,讓沈翕坐下,沈翕拱手一禮,掀袍入座,天和帝便在他對面坐下,沈翕敬他為師,便先落下一子,天和帝緊隨。
幾子落下之後,暖閣內的沉悶氣氛也不見緩和,沈翕看起來倒是還好,凝聚心神落在棋盤之上,天和帝卻是忍不住時常抬頭看他,看見他就像是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只不過,這孩子比他年輕時沉穩的多,他年輕時總是狂傲的很,因著一出生就被封了太子,誰見了他都是阿諛奉承,養成了他那副目中無人的脾氣,也做了不少令父皇和滿朝文武頭疼的壞事,可這個孩子卻不是,他是作為普通世家子弟長大的,眉宇間雖不見卑微,但舉止卻總不那麼奔放,眼裡像是凝聚著天大的心思,雙唇緊緊抿著,看著十分嚴肅。
是了,他這個年紀能一層層的考中狀元實屬不易,平日裡定然也沒有多餘的時間玩鬧,他幾年前曾經問過沈燁,要不要給他唯一的兒子討個封蔭,沈燁卻是回絕了,只說這孩子志不在此,他也未曾勉強。
可若是他果真志不在此,他又為何要自己考上了功名來呢?難道說,他是心氣太高,不想憑藉祖上功利,走上恩蔭的路,反要憑藉自身的本事,如天下才子那般考到功名。
這樣的倔強與傲骨,果真與他的母親如出一轍。
天和帝想到這裡,不禁莞爾,白山黑水間落下一子,突然就開聲說道:
「其實你可知道……朕與你母親……乃舊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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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天和帝現在就想和這孩子談一談他的母親,那個明妹又多情的女子,那個在他夢中百轉千迴,令他魂牽夢縈的女子,那個時候,她的父親是當朝丞相,太子太師,他時常會去丞相府,一見她便誤了終身。
沈翕落子的手彷彿一頓,卻沒太多反應,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平靜的說道:
「臣知道。」
天和帝愣住了,抬頭看著沈翕,像是在回想這孩子先前說了什麼,然後才把目光轉到棋盤上,語氣有些尷尬的說道:
「你,你知道?」
沈翕點頭:「嗯,知道,母親臨死前告訴我的。」
原本捏在天和帝指尖的棋子突然就掉了下來,骨碌骨碌滾到了地上,從兩邊竄上來兩名小太監,趴在地上將玉製棋子撿起來,托在掌心,跪著給天和帝送上來。
天和帝拿過棋子,這才定了心神,隨手揮了揮,李茂就明白過來,將暖閣裡的太監宮女全都撤了下去,而他自己則守在元陽殿外,不許任何人靠近打擾。
沈翕見他有此動作也是不解,抬頭看了看他,沒有做聲,兩人又下了兩子之後,天和帝才像是鼓起了勇氣,對沈翕問道:
「她死前……痛苦難受嗎?」
沈翕原本一副心神全都放在天和帝接下來要問的問題上,他原本以為,自己說了那句話之後,天和帝會緊接著問他,母親臨死前告訴了他多少,可是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這個問題,今天第二次,沈翕抬頭審視面前這個男人,只覺得他眼中的哀痛並不是作假,更何況,以他的身份,對這種事,根本無需作假,可若不是作假,那他對自己母親的感情,怕就不是他想像中那麼淺薄了吧,思及此,沈翕心中百味陳雜。
猶豫了片刻後,才輕輕的搖了搖頭,說道:
「不痛苦。」
母親的死對她來說是解脫,不能算是痛苦。沈翕腦中回想母親臨死前骨瘦如柴的手,枯竭如樹皮的臉,明明記得小時候,她也曾經飽滿美麗過,可好景不長,那樣的美麗,就永遠的在她生命裡消失了。
他看出了眼前這個男人對母親的眷戀,所以有很多話他不敢說,因為怕說出來,他如今的眷戀都會變成厭惡,他的母親,絕對不是一個能讓男人記掛這麼多年的女人,也許她從前很好,可那都是從前的事,從他懂事開始,母親就變得很不正常了。
而那一切,全都是因為沈燁所造成的。
沈翕想,眼前這位皇帝一定是沒有見過母親陷入瘋狂的樣子,否則,他一定不會再記得她的美好,一定也會對她深惡痛絕,所以,有些話,他真的不能說。
天和帝聽了沈翕的這句話,才放心的點點頭,猶豫片刻後,才對沈翕問道:
「那她可有什麼話,讓你告訴我嗎?」
既然她臨死前,告訴了這孩子一些事,那他可不可以私心裡期盼,其實她對自己也並非是那樣無情吧,若是不無情,她會借這孩子的口,對他說些什麼嗎?
很可惜,沈翕一句話,吹散了天和帝心中那些不切實際的期盼。
「沒有。」
沈翕又看了一眼,那明顯露出失望的眼睛,移開目光,將注意力全盤放到了棋盤之上。
天和帝嘆了口氣,這樣的冷淡,他這輩子早就嘗過多回。她嫁給沈燁之後,他曾經微服私訪去找過一回她,想問她有沒有後悔,他當時就想,只要她跟自己說一句『我後悔了』,他就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也敢做出那搶臣子妻子的事情來。
可是滿腔的自信,最終在她無情冷漠的眼神中消失殆盡。那一次見面,她幾乎一句話都沒有和他說,神情始終淡漠,兩人就在城外十里的湖心亭癡癡呆呆的坐了一個下午,到了晚上,他才派暗衛又偷偷的把她送了回去,在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出宮找過她。
一盤棋下的七七八八,天和帝的心思倒不在棋盤之上,所以棋勢往一邊倒的衰敗也不去管,似乎只是與這孩子面對面坐著,就已經用去了他所有的精神,就在他失神的想要再落下一子時,那孩子又突然開口了。
「皇上,若是您執意下這裡,這盤棋就徹底僵局了。」
這盤棋倒不是會真的成為僵局,只不過若是皇上這麼下就輸了,而他不想第一回下棋就把這個人贏了去,所以也就不會下最後殺手,這盤棋不就徹底僵局了嘛。
天和帝低頭看了看,這才無奈的笑了,想不到時隔這麼多年,他只要一想起她的事情,腦子裡依舊是漿糊一片的,自嘲的笑了笑,然後才將手裡的棋子送回了棋盒裡,爽快的對沈翕說道:
「不下了,你贏了。」
沈翕見狀,也把手裡的棋子送入棋盒,然後跟著天和帝走了下去,天和帝卻是不出去,而是在暖閣裡踱步兩圈後,才來到沈翕身旁,對他問了一句:
「你,想做官嗎?」
沈翕抬眼看了看他,然後便退後一步,拱手抱拳道:
「回皇上,臣想。」
天和帝坐在了一面金絲楠木的杌子上,對沈翕點頭問道:「那你想做什麼官?做多大的官?」
沈翕沒有絲毫停留,來到天和帝面前,說道:
「臣只想從低做起,六部行走之職皆可。」
禮部,吏部,刑部,兵部,工部,戶部,這六部最底層都會有些子弟以行走為名,掛職做事,這些職務說的清楚一些,就連七品都不是,只有在年底考功之後,才有一些升遷的可能,這還要是你在部中幹的不錯,上級欣賞你才有可能升級。
一般世家子弟謀取恩蔭,最少也是六品,七品,他這個要求聽起來著實不高啊。
天和帝不禁將兩手箱籠入袖,若有所思的對他說道:
「既然你母親已經與你說了很多,那麼你也應該知道,就算你現在對朕開口說要做郡王,朕也不會拒絕你。各部行走……是不是太低了些?」
沈翕卻不以為意,抱拳說道:
「皇上明鑒,臣有自知之明,於做官之道並無任何經驗,行走一職便是叫臣打好地基,並無高低之分,臣相信,只要臣幹得好,總能一步步往上升遷的。」
沈翕對天和帝說明了內心想法,卻是絕口不提先前天和帝說的封他做郡王云云。
天和帝看著沈翕,重重的嘆了口氣,然後才點點頭,說道:
「既然是你的願望,那……朕也不會阻攔,便依你說的。不過,這六部之中,禮部沉屙,吏部油滑,戶部精細,刑部多仇,工部辛苦……便去兵部吧。並且行走之職也太低了,朕便封你做個司務,熬個幾年,再升堂主事。」
沈翕有些意外,抬頭看著天和帝,說道:
「皇上大可不必如此,行走之職就挺好的,真的不必……」
他還沒有說完,便被天和帝打斷,說道:
「好了。你就別計較這些了。原也封你這個官級,你是狀元出身,應該賜你翰林院編修,奈何朕已經先一步賜了靜安侯世子,你委屈至今日,若是再讓你去做行走一職,只怕手底下那些欺軟怕硬的就該要埋汰你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沈翕便不再開口了。
心中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堵在胸口,看著天和帝的模樣,幾乎就覺得鼻頭眼角酸了起來。
天和帝也又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便領著頭往暖閣外走去,李茂帶著隨侍太監等簇擁上來,被天和帝揮手退開,讓沈翕待在自己左後方的位置,繼續與他說話:
「這回把你的妻子一併傳入宮來,是聽說她懷了孩子,在皇后那裡。原也想喊來我見一見的,她是個什麼樣的,你真的喜歡她嗎?」
沈翕在他左後方,低著頭恭謹答道:
「回皇上,內子是歸義侯府二房嫡次女,名叫謝嫮,是個再穩妥不過的女子,臣十分喜歡她。」
天和帝聽他毫不猶豫就說出這些來,回頭看了看他,見他提起那個女子,嘴角似乎彎起了些弧度,不禁回頭又道:
「你喜歡就好。不過沈燁也是,憑你定國公府嫡長子的身份,如何就給你娶了歸義侯府二房嫡次女,就是太師,太尉之女,你亦配得。」
沈翕卻不以為然,說道:
「臣一生,只要她一個就足以。她在臣心中,比得上世間任何女人。」
沈翕毫不猶豫的說出了這些話來,讓天和帝都不禁為之駐足,沈翕卻毫無懼色,光明磊落的抬頭與之對視,良久之後,天和帝才對他點頭笑了起來,沒頭沒腦說了一句:
「像她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