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幡然醒悟
她曾經是喜歡過衛檀生的。
當初躺在牀上熬夜看小說的時候,她曾經喜歡過心疼過這個愛女主而不得, 最終選擇放手的小菩薩衛三郎。
成為魯飛之後, 她同情過那時候狼狽不堪, 身處逆境中依然堅韌的小男孩。
而當她成為高遺玉時, 也曾經對那個年輕的風姿俊秀的僧人, 萌生出一些淡淡的好感。
樣貌生得好看,又瞻博多才的異性, 對他產生好感很正常,就算惜翠也不能免俗。
她對衛檀生並非全無感情。
只是這感情卻還遠遠沒達到, 她能為此放棄父母家人的地步。
她早就過了想穿越到古代,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的年紀。
她家裡普普通通,稱不上大富大貴, 父母數年如一日的做著平淡而乏味的工作。雖然一家人難免有爭吵,但日子就在油鹽醬醋中過去了,算得上幸福和睦。
惜翠從小就按部就班, 沒做出什麼大事, 也沒闖出什麼大禍。
如果沒這次穿越, 她不出意料也是平庸而無奇地過完這輩子。
她不覺得有什麼不滿。
考到了一個不錯的大學,找到了一份能養活自己和爸媽的工作,平常空下來還能出去玩一趟,做條幸福的鹹魚她挺滿足的。
從一穿越過來, 她就儘量避免在這個世界投入真感情,堅定著一個回家的信念。
衛檀生是她人生中的意外。
身下的青年好似怔住了。
紺青的眼怔怔地望著她,眼中倒映出一個小小的人影, 顯得有些滑稽可笑。
反倒是惜翠主動捧起他的臉,親吻他,像是在安撫。衛檀生任由她帶著他一起。
他的呼吸驀地變得急促了起來,輕喘了一聲,唇角那抹笑意散去,眼尾卻又泛起了一抹病態的紅,回過神來後迎合著她。
惜翠將他壓在漆黑的棺槨上。
他兩只手臂竟難得有些無措,不知該往哪裡放,最終,還是停留在了她腰身上,虛虛地扶著。
惜翠一邊親吻著他唇角,一邊低聲重複著,「我愛你,衛檀生。」
「我和連朔、顧小秋之間沒發生過任何事。」
燭火在她眼中跳躍,少女黑白分明的眼中好像落了星星的湖面。
他明明恨極了她的浪蕩,恨極了她的欺騙。
卻在對上那雙乾淨的眼睛時,忍不住地渾身顫慄,漫天的星辰都好像在頭頂上打著轉。
她說她愛他。
他伴隨著漫天的星子,「噗通噗通」接二連三地墜入湖面,任憑湖水吞沒了眼耳口鼻,溺死在了這虛假的溫柔中。
此前從未經歷的喜怒哀樂,貪嗔癡怨,如水草一般瘋狂滋長,糾纏著他動彈不得。
越清晰,從而越痛苦,越痛苦,從而越清晰,讓他上癮,偏偏又無法自拔,無可奈何。
執念深重至此,叫他如何成佛。
「翠翠……翠翠……」
唇瓣分開時,衛檀生又主動昂起臉湊上去,輕輕地念著,一聲接著一聲,那眼淚卻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
他猶如一座死墓的人生,好像霎時活了過來,那飄揚在墓前的蒼白的靈幡,也好似化為了五顏六色的經幡,有花雨撲簌簌地落下。
那些人世間再尋常不過的歡愉和痛苦,交織成一陣接一陣的酥麻,使得衛檀生難耐地弓起了脊背,輕聲壓抑著喘息。激蕩在內心的無法言說的感受,統統地化作了誠實的淚水,如同嬰兒第一次接觸這個世界。
她是個騙子,或許她還在騙著他,但他如今卻不願再多想。
這還是惜翠頭一次看到有男人,茫然無措地落淚。
面前清俊的男人,眼眶濕潤,半邊臉上的血卻還在滴答地往下落。
一時間,惜翠心頭猛地一跳,竟也感到一陣慌亂和茫然。
她突然不敢對上衛檀生的視線,這讓她覺得自己為了回家自私不堪。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與他二人之間,確實沒發生過任何事。」
到了這個地步,惜翠已經不再想繼續欺騙他。只是她沒有辦法把和系統有關的事向衛檀生交代個清楚,因此只能刪繁就簡,一一地將她和連朔、顧小秋之間的相處,交代了清清楚楚。
「連朔如此,顧小秋也是如此。衛檀生,我和你說過,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在我原來的那個世界上,還有個表弟,他叫吳盛,樣貌和顧小秋一模一樣。」
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好,惜翠乾巴巴地說,「我當時擔心於自榮與陶文龍之間的恩怨會牽扯到他,這才出錢將他安置在了一處別院中。我除了去他那兒聽了幾出戲,吃了幾頓飯之外,再沒有其他的了。」
說著說著,惜翠也覺得自己的解釋蒼白乾澀,便乾脆騰出另一只手,抬手蓋上了青年的眼睛,繼續俯下身親吻他。
衛檀生被她蒙著雙眼,微微揚起下頜,出乎意料地沒有反抗。
被淚水濡濕的眼睫,如同羽毛一樣,輕輕地,一下又一下地撓在手心。
因為潮水般洶湧的歡.愉,他喘.息得更厲害,去解懷中少女的裙帶。
惜翠將他抵在棺槨上,垂落的裙裳交疊著,也如流雲一樣悠悠蕩蕩,起起伏伏,緩緩的交纏中,終於,是他先服了軟,嗓音喑啞,「翠翠,不准再騙我了。」
惜翠將額頭抵在他額間,輕輕地嗯了一聲。
「好。」
「衛檀生,」她頓了頓,繼續說道,「讓我們倆做一對尋常夫妻吧。」
衛檀生靜靜地看著她。
人生一場虛空大夢,眾生隨業而轉,他幾乎已經分不清眼前究竟是夢境還是真實。
他闔眸,帶著半面的鮮血。
他不成佛了。
他甘願輪墮人天,飽受生死輪回之苦。
如今,他只求任心自在。
他曾經秉燭相對著壁畫上漫天的神佛,細細觀摩,遍尋解脫之法,而現在,他的佛就在他懷中,他無需再向外求。
將臉貼在她頰側,青年闔上雙眼。
「翠翠,我不成佛了,別離開我。」
窗外,天色漸漸地黑了,一輪霧濛濛的月攀上了窗簷。
看著月色落在她指尖,凝望著她黑白分明的眼。
不知為何,衛檀生突然想到了曾經在空山寺的時候。
當時恰逢一場山雨,諸位師兄弟都在禪堂中做晚課,他與吳懷翡被困在屋簷下。
看著春雷滾滾,廊下暴雨如注,雨滴砸落在地面,又高高地彈起,如同無數玉珠自天際傾落,雨線斷了又續,續了又斷。
眼見一時半會也不會有人找來,衛檀生便笑道,「這雨看來也停不了,娘子不如同我一道兒回屋手談一局,且待雨停。」
眼看如今除了等雨停,似乎也沒有其他辦法,吳懷翡欣然應允。
對著窗外夜雨,靜聽著輕敲棋子的琅琅聲,望著面前少女柔美的面頰,他曾經以為這便是愛慕了。
沒有世人那般抵死的糾纏和愛恨嗔癡。
棋剛下了一半,在那瓢潑的大雨中,卻隱隱浮現出了一團朦朧的光暈。
「那是?」吳懷翡面色驚訝。
兩人俱起身,看向廊下。
在那暴雨中,有人一撐著傘,一手提著燈,冒雨趕來,傘面被風吹打得左右欹斜,她身上的衣衫濕了大半,烏黑的發散亂地貼在頰側。
他與吳懷翡衣角未濕,袍袖飛揚地站在廊下,看著她衣衫盡濕,面色蒼白,卻依舊撐著傘,扯出抹有禮的笑。
「今日晚間突然下起了雨,我見娘子與郎君離去前未帶傘,」她嗓音刻意壓得低沉,「輾轉尋至此,總算見到了你倆,想是沒有來晚。」
說罷,便將一直拿在手上的兩把傘遞了過去。
他自是道了聲謝,接下了那把桐油傘,步履輕緩地與吳懷翡走在前。
此時,雨總算小了不少,傘面極大,沒了呼嘯的山風,握在手中十分穩當,他與少女的衣角都未曾濕上半分。
夜雨中,他腳踏一地落花,從容不迫,悠閒地與身旁少女交談著剛剛未盡之局。除了最初那聲道謝之外,眼角再未分出半分的餘光。
路上,她便跟在他二人身後。
一如既往,從未有半分埋怨之色。
雨幕中傳來擊破長夜的晚鐘,一聲接著一聲,悠長而清正。
滂螃沛沛的大雨一直下,順著鞋底往下交匯,被打落的桃花逐水而流。拳頭大的昏黃的亮光,沉默地為他二人照亮了前方的路。
春日的雨來得快去的也快,還未走到客堂,雲銷雨霽,已有一輪迷蒙的月自天際緩緩地升起。
清冷的月,與燈籠那微黃的一點光暈,落在零落的桃花中,像是對被踩入泥濘中的落花,施予的一丁點可憐的溫柔。
雨後,他便將傘隨手擱在了牆角,後來,又被其他師兄弟借走,不知所蹤,他也未曾在意。
時至今日,衛檀生終於明白,他一直以來究竟在害怕什麼。
他害怕的從來便不是那馬奴與那戲子。
他害怕的是他自己,那個將她的心意棄如敝履的自己。
而她會有旁人珍之,重之,愛之,護之。
他害怕的是被取而代之,害怕的是那沒算清的一筆筆賬,害怕的是因緣和合的果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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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她是阿難。
他愛阿難眼。愛阿難鼻。愛阿難口。愛阿難耳。愛阿難聲。愛阿難行步。
他長跪於佛前,求她,求他的佛憐憫。
哪怕只有簡簡單單一個「愛」字,都能使得他的惶惶和癲狂盡數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