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缺了什麼
惜翠是被落在臉上的什麼東西給戳醒的。
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卻在榻旁看到了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這兒的人。
貌若好女, 烏髮墨鬢的青年正專注地盯著自己看。
一睜眼, 對上了張人臉, 對誰來說都有點兒驚悚。
惜翠心裡打了個突, 忙坐了起來, 午後的困意頓時散了個一乾二淨。
「你怎麼過來了?」不自覺地往後靠了靠。剛睡醒後,嗓音還有點兒啞, 惜翠咳嗽了一聲。
衛檀生見她啞著嗓子,沒著急回答, 竟是主動走到桌前,給她倒了杯茶,讓她潤潤喉嚨。
這才又坐了下來。
「剛從爹那兒回來, 便想著來看看你。」衛檀生眼睛眨也不眨,臉不紅心不跳地盯著惜翠道,「未曾想到, 你竟醒得這麼早。」
惜翠根本沒想到自己是被眼前這人戳醒, 只當是自己睡眠太淺。
喝了口茶, 喉嚨裡確實舒服了不少,惜翠捧著茶杯問,「眼下什麼時辰了?」
「未時三刻,時間尚早, 你可還要再睡一會兒。」
「不睡了。睡多了不舒服。」惜翠攏了攏散亂的髮絲,理了理衣襟,隨口問了一句, 「我爹還在書齋嗎?」
奇怪的是,衛檀生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惜翠抬頭看過去,卻見這小變態正一本正經地望著她。但他的目光卻好像透過了她,想到了什麼別的地方去。
惜翠理著衣襟的手頓了一頓。
衛檀生看的方向是……
她的胸?
這個想法剛剛冒出來,馬上就被惜翠給掐滅了。
吳惜翠的胸雖然大了點,保守估計能有個c,但她不覺得衛檀生會突然對女人的胸產生什麼興趣。
似乎是為了印證她的猜想,衛檀生眼睫一顫,收回了目光。
惜翠再看他時,他已經恢復了那副溫潤從容的模樣。
整理好衣裳,惜翠和他一道兒邁出了屋,就是心裡總還覺得有點兒怪怪的。
一家人坐在前廳裡又敘了些閒話,一直到日落西山,斜陽穿過廳堂,灑在雕花的欄杆上時,衛檀生才和惜翠起身拜別。
吳馮氏極捨不得他倆,將他倆送到了府門前。
想到之前惜翠看高騫的眼神,吳馮氏想想,心裡始終不放心,又偷偷將惜翠拉到一邊,千叮嚀萬囑咐,「翠娘,你年紀不小了,在婆家可不能再像家裡一般任性。回去後,要好好侍奉郎君與公婆,莫要耍小性子。」
翠娘這個性子,太嬌慣,一般人受不住。再加上她體弱多病,身子一直不大好,想找個稱心如意的親事一直是吳馮氏最頭疼的事。
為什麼選了衛檀生做女婿,吳家也有自己的考量。
先說衛家。衛家雖是個百年的大族,但已經是日薄西山,走在衰落的邊緣,若想要再振興衛家,子孫後輩定是要走仕途的。
吏部掌百官升遷,吳水江任吏部郎中十多年,一直手握吏部的實權。
而他們吳家是新貴,不過到吳水江這兒,才冒出了點頭,在這富貴場中根基不穩,正好與衛家一拍即合。
雖說是互利互惠的關係,但他們衛家人在朝中擔任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閒官,散官,若是想要再進一步,還得仰仗吳家的關照。
只要吳水江不倒,翠娘在衛家就有說話的底氣,衛家人也不敢輕怠她。
再說這衛家三郎,衛家三郎雖身有殘疾,但他自小就因才名冠蓋京華。甚至連久居宮中的官家也曾聽聞過衛家三郎的名頭,特地召他入宮面聖,這就表明,衛家三郎是個有真才實學的。
都聽說衛三郎慈悲寬容,是個能包容翠娘的性子。要是翠娘能跟他一起念念佛,定定心,在吳馮氏眼中也是好的。
他們這一對夫妻,她不奢望能有什麼出息,只要平安喜樂,不出什麼差錯地過完這輩子她就滿足了。
在拉著惜翠,得到她的親口保證後,吳馮氏這才放心。
等惜翠回到衛家的時候,已經是掌燈時分。
回門之後,生活好似又慢慢地複歸了平靜。
衛檀生早出晚歸,她就守在門前等著他。而衛檀生看她的眼神也日益變得奇怪了起來。
惜翠想問,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問。
過了些時日,衛檀生經手的藥堂有了不小的起色。
將帳本拿來時,衛楊氏看了大喜,衛宗林也十分滿意。
他本來將厚望全都寄託在衛檀生這個小兒子身上,哪裡曉得飛來橫禍,致使他落了個殘疾。他不喜衛檀生整日念經禮佛,卻也知曉愧對他,不好多說什麼。如今見他終於做出了點兒正事。一高興,當下便親自拍板,要將城西那間布莊撥給他經營,檀奴打小聰慧,做什麼事上手極快,將這布莊交給他,衛宗林並不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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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他和衛楊氏商量之後下的決定。
之前是大郎連帶著一起管了三郎的鋪子,三郎現在管事了,屬於他的那份,自然是要拿回來。
這麼一來,衛家的氣氛頓時發生了明顯的改變。
大哥衛景沒有看出來任何異樣,還為自己的弟弟聰慧感到高興。
大嫂孫氏的臉卻陰沉沉的,臉上的笑容也拉下來了不少。
她出生商賈,衛家這些鋪子都是她這些年來在費心經營。在她眼裡,這些鋪子早就歸入了他們那一房,背地裡,她也撈了不少油水。
眼下,衛宗林再將那間最為紅火的布莊撥給衛檀生,無疑於從她嘴裡搶肉吃,將她這辛辛苦苦經營起來的鋪子拱手相認,孫氏哪裡甘心。再說,萬一帳本的缺漏讓衛檀生發現了,叫她在這個家裡怎麼待下去,這不就是叫她死嗎?
但衛宗林發話,她不敢不從,不僅不敢不從,還要笑臉相對,連聲陪著誇讚。
孫氏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當初她就不該主動提起那一茬。他花錢就讓他花錢,在家中當個無所事事的散人總比現在插手家裡生意要好得多。
對於這個小叔子,孫氏的心情不可謂不複雜。
她性子好強,凡事喜歡壓別人一頭,偏偏嫁給了衛景。
衛景他性子敦厚平和,一板一眼,外人提起衛家,難免都會提一句這衛家三郎衛檀生,而這衛家大郎衛景卻幾乎無人問津。衛景處處被他這個弟弟壓著,倒也不覺得有什麼,孫氏卻咽不下這口氣。
等她掌家之後,這小叔子平常什麼事都不做,整日捧著卷佛經,光給她花錢,孫氏更是心疼得不得了。
衛宗林要將鋪子撥給衛檀生管,她私下裡少不了要跟衛景抱怨,攛掇攛掇他去衛宗林那兒說兩句話。
衛景是個士人,對商賈之事向來沒甚麼興趣。
他不明所以地皺眉道,「你一介婦人管這些做甚麼?喜兒剛睡醒,吵著要見你呢,你還不快去哄哄他?」
喜兒正是孫氏與衛景的兒子。
孫氏將兒子哄安分了,回到自己屋裡,將桌上的花瓶盡數「乒乒乓乓」拂落在地。
靠著桌凳,她喘了口氣,妝容微花。
他們衛家人倒是一條心,只她一個,是個嫁進來的外人。
捋了捋額際的淩亂的髮絲,孫氏臉上的怒容漸漸轉為一抹冷意。
不論如何這個鋪子是不能給他的,至少現在不能給他。
她這個小叔子,狡詐得很。現在把這鋪子給了他,無疑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推。
她還得另外想個辦法。
當晚,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
衛宗林想要衛檀生接手布莊,言談中不免提到了布莊在懷州的一筆生意。
孫氏心念一轉,擱下筷子,笑銀銀地道,「這懷州距京城不遠,既然三郎要接手鋪子,不如就趁這次機會,親自去跑一趟如何?」
大樑懷州產出的懷錦,聞名於天下,衛家布莊的錦緞多出於此。孫氏提議讓衛檀生親自到懷州跑一趟,談下這筆生意,順便也能歷練歷練。
「這……」衛楊氏擔憂兒子,「三郎腿腳不方便,去懷州一路上舟車勞頓,恐怕不妥呢。」
孫氏的話倒合了衛宗林的心意,實際上,他也正有這個想法。
「這有何不妥?自京城到懷州,沿途吏治清平,並無盜匪生事。懷州富饒,又不是叫他去那窮鄉僻壤之地,他這個大男人,難道還挨不住路上這點風塵了?」
衛宗林發話,衛楊氏不好再多說。
至於衛檀生,聽到這話,只恭敬有禮地答了一句,但憑爹娘安排。
這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回去前,惜翠心中卻有些不太好的預感,自從衛檀生他管事以來,闔府上下就有些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惜翠蹙眉問,「你當真要去懷州?」
兩人並肩走在庭院中,衛檀生溫言答道:「便當作是去遊歷一番,中途也能長長見識。」
惜翠沒有答話,她在回想大樑地圖。
懷州距離大樑帝京確實確實沒多遠。
抿抿唇角,惜翠下定了決心,抬眼道,「我和你一起去。」
雖說小別勝新婚,但她和衛檀生感情都沒培養出來就要分別,等回來後豈不是更加生疏。
讓她和衛檀生好不容易在這段時間生出來的默契,再次付諸於空,惜翠不願意。
古代交通落後,就算京城距懷州再近,談生意一來一回,還是要耽擱不少時間。
路上不確定因素太多,她不想再等了。
衛檀生面帶詫異,「你要與我同去?」
無怪乎他驚訝,哪有做生意的路上還帶著妻子同行的。她這個要求,確實出格了點。
「是,我想和你一起去。」惜翠重複了一遍。
衛檀生側頭,墨色的長髮沐浴在銀色的月華下。
他靜靜地看著她,興致來時,鬼使神差地問,「你為何想要和我同去?」
「因為……」少女的嗓音淡淡的,好似被寒風一吹,就刮了個七零八落的枯花,悠悠蕩蕩地落在了他心頭。
「我捨不得你。」
本來只是隨口一問,惜翠直接而俐落地回答,卻讓衛檀生微愣。
他再一次,專注地,正眼打量起面前的少女來。
皎潔的月色下,她眼神明亮坦蕩。
那不是吳惜翠的眼神,或者說,那不是吳惜翠。
這麼長時間的接觸,他早就察覺出了異樣,也沒把她當作過吳惜翠來看待。
她和吳惜翠之間的差別太大了,透過這幅皮囊,他看見的是另一個亡魂。
他腕上歷歷可數的人骨佛珠,是容貌傾倒西域的胡姬。既然如此,那眼前這個吳惜翠又是誰?
這曾經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望著這雙眼,衛檀生突然覺得她身上好像缺了什麼東西。
缺了什麼呢?
衛檀生默然地想。
目光沿著她腰肢往上,掠過胸脯,在觸及她烏黑的鬢髮時,終於想了起來。
她鬢上乾乾淨淨的,沒戴什麼多餘的飾物。
在她鬢髮上,缺了抹流雲。
那天,他閉關走出石室,親眼看見的那抹流雲。
「我送你的那支簪子呢?」
「簪子?」
這小變態剛剛沉默了這麼長時間,就是問她簪子?
惜翠摸了摸髮髻,「今天忘了帶上。」
「日後記得戴上。」
衛檀生微微一笑,卻又不說話了,只字不再提她要去懷州的事。
惜翠堅定了決心,一定要和他一起去懷州,任憑旁人如何勸說,也沒動搖她的意志。也不知道衛檀生後來說了些什麼,衛家人最終還是點頭同意了讓她和衛檀生一起同行。
除了擔心努力付之東流之外,惜翠堅持要和衛檀生一起去,還有一個原因。
那就是她總有些不好的預感,一直在提醒著她,去懷州的路上可能要發生什麼事。
但是,不論她怎麼想,就是抓不住腦海裡那個念頭。
到底是因為什麼?
惜翠頭疼欲裂。
很快,不用她再繼續想下去了。
在收拾好行囊,和衛檀生離開京城不久後,她那不詳的預感果真應驗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