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零八
一聲巨響, 而後天翻地覆。
一切都來的太快,阿梨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耳邊只剩下女人的驚叫和馬的嘶鳴。車門大敞開來,扭曲變形,她與馮氏均被大力擲出門外,落地的那一瞬,甚至連骨骼碎裂聲清晰可聞。
眼前煙塵遍佈, 馮氏的身形依稀可見, 痛苦的蜷曲著, 阿梨下意識翻身蓋在她身上,手臂微撐,用後背擋住了接下來軲轆的碾壓。車速極快, 劇烈的疼痛只是一瞬間,但卻又漫長如一輩子。
嘈雜漸漸消失,阿梨從馮氏身上滑落下來, 軟軟倒在地上。
因著阿梨的保護, 馮氏並未受到太大傷害,還能強撐著爬起來。她耳邊嗡嗡作響, 剛才一切恍如夢境, 身體一切反應已經不受意識控制,只覺自己好似處於一個孤立的世界, 遍地廢墟, 僅剩下她與阿梨兩個人。
馮氏指尖顫顫, 無力跪坐在阿梨身邊, 握著她的手腕哭得像個淚人兒,只淚珠大顆滾落,卻幹啞無聲。
下山的香客也都圍攏過來,有好心人趕了馬車來,將兩人抬上去,奔往醫館。
混亂忙碌之中,有人唏噓,「這馬怎麼就忽然受驚了呢,幾十年難以遇見這樣大的事。多好的姑娘啊,但也不知還能不能活過來了。」
幾丈之外,邱雲妡由著車夫從地上扶起來,她未受重傷,只是腳踝扭了下,仍舊疼的滿臉是汗。
望著那邊幾乎散架的馬車和仍在幫助救治的好心香客,邱雲妡臉色發白,急急道,「走,快回府,不能讓別人看見我們!」
—
到了醫館的時候,阿梨意識還清醒,只是嗓子乾裂,如同沙漠中缺水的遠行客,想說一句話,廢了好大的勁兒也只吐出了幾個虛音兒。
唇形翕動,馮氏能辨別出來她在說什麼,她說,「阿嬤,我疼。」
馮氏鼻頭一酸,本已哭到通紅的眼睛又落下淚來,她抹了把眼角,忙俯下身輕聲哄著,「我們家梨寶最乖了,一定要堅強,好不好?阿嬤在你身邊呢,咱們喝些藥就好了,你不要怕,好不好?」
阿梨笑了下,輕輕點頭說,「我不怕。」
馮氏嗚咽,攥著她的手放到唇邊,用臉頰焐熱。阿梨本就體涼,現在的指尖更是像是冰塊一樣,凍得人心尖發顫,馮氏拼了命地往她的手上呼著熱氣,但沒有一點作用。
大夫提著藥箱過來,面色凝重地診脈。
馮氏讓開到一邊,手捂著唇,視線不敢離開阿梨的臉。她面色慘白的像是紙一樣,凝著道道血污,眉心蹙起,呼吸緩慢而綿長,胸前的起伏微不可見,只是一雙眼仍舊睜著,睫毛輕顫,了無焦點。
而左額上有一塊鮮紅的印記,這是因為最初墜車時候,撞到了地上的石塊。
過了不知多久,大夫終於起身,緩緩搖了搖頭。
馮氏幾乎崩潰,她往前一步拽住大夫的衣角,撲通一聲便就跪下,哭腔道,「求求您了,救救我的孩子吧……」
大夫連忙將她扶起,歎氣道,「不是我不治,這太難了。那麼重的馬車碾過去,身上骨頭傷了許多,頭又撞上了石頭,流了那樣多的血,我是個大夫又不是神仙,她的脈搏都要沒了,就算救也只能勉強吊一口氣。」
馮氏素來平和慈祥,少有這樣蠻橫拽著人袖子的時候,六十餘歲的老嫗,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無力得質問著,「可是她還醒著呢,她看起來好好的,你為什麼就說沒治了?」
大夫說,「我也不知,若是常人,早早便就暈厥過去了,她卻還有力氣說話。這樣罷,我盡我所能去做,只後果怎樣我沒法子保證,你不要怪我。」
馮氏無聲落淚,大夫也於心不忍,輕聲道,「我去開方子,你好好陪著她罷。」
馮氏早就精疲力竭,手扶著樑柱緩緩跌坐在地上,她想不明白,早上出去還好好的,怎麼就幾個時辰而已,卻成了這個樣子?
薛延衝進來的時候,阿梨已經快要撐不住。
她的眼皮愈來愈沉,周圍的一切都模糊了,就算努力地睜眼也瞧不清,身上的每一處都鑽心一樣的疼,朦朦朧朧間聽見器皿碎裂之聲,響亮刺耳,隨後有人大喊,「沒長眼嗎?打翻了藥罐子了!」
薛延哪裡還顧得上那麼多,他只穿著一件單衣,手背上還殘存著醬油抹過後黃黑的污漬,一路迎著冷風狂奔過來,狼狽好似街邊的流浪漢。他半跪在阿梨牀邊,呼呼地喘著粗氣,一雙手炙熱滾燙,輕輕觸在阿梨手背上,分明的對比。
阿梨察覺到,吃力地動了動,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反手碰了下他的腕子。
有那麼一瞬間,薛延真想不管不顧地哭出來。
他啞聲問,「阿梨,你這是怎麼了啊?」
阿梨輕輕掃了他一眼,薛延咬著牙,肌肉緊繃,眼尾有水。
她一直等著他來,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很想很想和他再說幾句話,但是真的無能為力。
大夫走過來,端了碗黑乎乎的藥,又遞了個藥方給馮氏,低聲說,「喂了藥便就回家去罷,留在這裡也沒什麼用,家裡反倒更舒服些,藥中有參片,能吊著命,但其餘的,還是得看造化了。我醫術實在有限,有心也無力。」
—
阮言初外出有事,來寶被韋翠娘接到了隔壁,家裡沒人。
阿梨就像是平常一樣睡在被子裡,平靜安和的樣子,若不看額上那方染血的白布,好似還是原本那個好端端的阿梨。
薛延趴在她身邊,很想伸手碰碰她,但是又不敢。
沒人能體會到他有多絕望,阿梨還在他的身邊,但閉著眼睛,他快要守不住了。
薛延不敢去思考若是阿梨真的沒挺過來,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不是瘋就是死。
這些年來辛苦走過,支撐他走下去的最大的力量就是阿梨,他拼盡全力,只是希望給她一個更好的生活。而如果阿梨再看不到了,這一切便也就沒什麼意義了。感情已經融入骨血,阿梨早就是他的不可分割,如果非要分離,無異於骨上剜肉,痛到連靈魂都是顫的。
長久的寂靜,鼻端充斥著血腥氣與苦澀的藥味,阿梨身上好聞的香味快要聞不見。
薛延湊到她身邊去,貪婪地嗅了下。
四周無人,他輕輕伏在阿梨的手臂上,終於敢失聲痛哭。
直到現在,薛延還是不敢相信的,他覺得這就像是一場夢,但兜兜轉轉,找不到出口可以醒來。
要是真的是場夢該有多好啊,他寧願回到十年前,將當初所經歷的所有苦痛都再嘗一遍,只為了在早上阿梨說她要去雲水寺的時候,能夠阻止,告訴她,「你不許去,你若是去了,我的半條命就沒了。」
心被掏空了一半,薛延就那麼渾渾噩噩地坐在一邊,眼珠不轉地守著,一連五個時辰,滴水未進。
夜色已濃,馮氏撐不住病體,早早睡下了。
韋翠娘將藥送過來,薛延小心翼翼地給阿梨喂下。他不敢去探她的鼻息,只固執地在相信她不會捨得離開,但心中到底還是慌的,直到看見阿梨喉頭緩慢地在吞咽,這才鬆了口氣。
韋翠娘看不下去,勸道,「你也去睡一會罷,後半夜我來守著。」
薛延搖頭,只說,「我還撐得住。」
這樣對話已經有許多次,韋翠娘歎了口氣,也不多說,轉身出去。
薛延探身,輕輕捏了捏阿梨的耳垂,小聲問,「你看我都成這個樣子了,你心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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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沒有聲音的。
薛延頓了頓,自顧自道,「你若是心疼我,你就醒過來吧,我好久沒和你說話了,我不習慣,我難受。」
他似是著了魔,一刻不停,絮絮說著話,「阿梨,我胃疼了,你給我做雞蛋羹好不好?我就愛吃那個,你多放些蔥花,我可以一次吃五個蛋……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以往時候,我說我胃疼,你總是著急得不行,可現在,你連看都不願看我一眼了。」說到這裡,薛延又覺著委屈,「你怎麼能這樣呢?」
阿梨仍舊沉靜睡著,沒有半點反應。
薛延說,「阿梨,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去少梁治耳疾的那一次,在黃河邊上,我們窮的連吃個饅頭都要三思而後行。你哭著,你說咱們沒錢了,回家吧,你知不知道,我那時候心裡有多難受。我就想著,我怎麼能沒有錢呢,我怎麼可以因為沒有錢,而不給你治病,讓你哭呢?錢真是個好東西啊。可現在咱們有錢了,我還能治好你的病嗎?」
薛延說,「阿梨,我半輩子的眼淚都流在你身上了,你是不是來找我討債的?」
「我欠了你多少,你說個數好不好,你別這樣不說話啊。薛延如果難過了,也是會哭的,你知道嗎?」
……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深夜,薛延嗓子發啞,他咳了兩聲,這才勉強能說出話。
阮言初並不知道阿梨受傷的事情,薛延只告訴他阿梨著涼了,早早睡著,明日許是也不能送他啟程了。
阮言初急切問了幾句,得知阿梨並無大礙後,心終於放下。臨行前無法再見著阿梨一面,他覺著失望,但還是彎出個笑,囑咐薛延要好好照顧她。
阿梨有個很懂事的好弟弟,就像是她一樣。
思緒飄散不知到了哪裡,薛延輕撫著阿梨的指尖,看著桌上那盞幾要熄滅的燭搖搖晃晃,心中一片荒涼。
外頭一陣細碎腳步,隨即是推門而入的胡安和,他手拄著膝蓋,氣喘吁吁道,「薛延,我找到了今日隨車的那兩個僕婦,其中一個醒過來,告訴我說,車翻了之後,她見著了邱雲妡。並且邱雲妡乘坐的那輛馬車,和當時撞過來的那輛,一模一樣!」
薛延倒吸一口氣,猛地站起,那眼眸赤紅,似要嗜血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