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零五
話音落,便就有腳步聲響起, 向著樓梯口的方向, 似是要來查看是否有人來往。
阿梨心尖一跳,忙抱起抽抽噎噎的來寶, 趁著邱知府露頭的前一瞬隱進了雅間中。
走廊裡還是往常一樣的清淨,邱知府也喝了幾杯,腦子暈乎乎, 少了那些機警心思。他左右環顧一會,見四下無人,心中稍定, 也就回去了。
雅間裡, 眾人也都被嚇了一跳, 都停了筷子瞧過去。
薛延看著阿梨鼻尖上的汗,皺眉抹了把,低聲問,「做什麼去了,弄成這樣?」
來寶手舞足蹈地往薛延腿上爬, 嘴裡咕噥著要解釋,卻說不清。薛延一把將他抱起放在膝上,又給捏著帕子擤了擤鼻涕,嫌棄道,「與你說了多少次了, 不許和你娘耍脾氣, 男子漢大丈夫, 你總哭什麼哭!」
馮氏不忍心,瞪了薛延一眼,而後將來寶接過去,柔聲問阿梨,「剛才怎麼了,急匆匆進來,是遇著了什麼事情?」
撞破了這樣大秘密,雖然躲開了,但阿梨仍心有餘悸。她在薛延身邊坐下,又攥著他手平復了好半晌,才平心靜氣地將剛才情況與自己猜測都說了出來。
其實也無需猜測了,事情都明擺在那裡——羅遠芳秋闈舞弊。
阿梨並不識得邱知府的聲音,只知道那是個中年男人,看樣子與羅遠芳的關係極為親密,且定是參與了此事的。科舉舞弊不是件簡單事,不像是吃酒買菜,只要錢就可以,這是殺頭的大罪,不僅要有錢,還要有人脈權勢。而放眼整個甯安,能與主考官暗通款曲的人寥寥無幾,再加上羅遠芳與邱家傳言中千絲萬縷的關係,這似乎並不難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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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羅遠芳到底與邱知府是什麼關係,仍舊是個謎團。
只是無論如何,這件事都不能這麼算了的。秋闈中羅遠芳靠著舞弊奪了個解元,這其實倒無所謂,但若是他在春闈中再動手腳,對阮言初的影響就將是致命的。直到從醉仙樓出來回到家中,薛延一直面沉如水,未曾說話。
這頓飯吃的也不知是該喜還是憂。
現在十月初,天氣已經有些涼,阿梨怕冷,來寶也不能凍著,家裡早就換上了厚被子。臨睡前馮氏來了一趟,說看薛延心情不好,想要帶著來寶一起睡,給他留出些空閒來。阿梨沒答應,笑著將馮氏勸回去,而後帶著來寶黏到薛延身邊,陪他解悶。
薛延平日談生意時候舌燦蓮花,在阿梨面前話也不少,但其實是有些悶葫蘆性子的。大男人心裡作祟,對於很多棘手的事情,如果他心中想不出個解決辦法,又會讓家裡人為難的話,他就憋在心裡,誰也不與說。
阿梨煩他這個性子,但是因著理解,又覺得心疼。
院子後頭的青棗剛熟,下午時候阿梨和韋翠娘拿著棍子打了一些下來,嘗著脆甜脆甜,極為爽口。阿梨洗了一捧,又塞進來寶手裡幾顆,小聲道,「寶寶,你去喂爹爹一顆,再告訴他,爹爹不要急,來寶在呢。」
這句話對個一歲出頭的孩子來說實在太難,阿梨耐心教了好幾遍,來寶才磕磕絆絆地重複出來。
阿梨欣慰摸摸他的小辮子,親親臉頰道,「寶寶乖,今個不許氣爹爹,不許哭,知不知道?」
來寶是個小人精,什麼時候能作能鬧,什麼時候該乖巧,他心裡都有數,聞言便趕緊點頭,而後蹣跚地邁著小腿往薛延那邊走。阿黃寸步不離隨在他後頭,像只跟屁兔,不住頂著來寶的後腳跟,來寶氣急敗壞回頭打它的臉,阿黃也不躲,最後還是阿梨塞了它兩顆去了核的小青棗,這事才算完。
薛延一直懶洋洋靠在牆邊,把剛才一幕都收在眼裡,原本心裡還沉甸甸,被這麼一鬧倒是好了不少,彎唇笑了下。
來寶有些得意忘形,站在原地不肯動了,就咧著嘴衝薛延笑,他牙齒只有五顆,上面三個下面倆,看著像只小耗子。薛延抬手捏了捏鼻樑,實在沒忍住,也笑出來。
阿梨蹲在他身後,有些著急,不住地拍著他的背,輕聲提醒,「寶寶,寶寶你快說詞呀。」
來寶「噢」了聲,這才想起還有這事,但是畢竟還是個奶娃娃,記性沒比魚好了多少,轉眼就給忘了。他回頭看著阿梨,嘴巴癟起來,半晌吐不出一個字,憋了好久才叫了聲「娘親——」。
薛延笑眼看過來,摩挲著下唇問,「你們娘倆聚在一起幹什麼壞事呢?」
阿梨本還沒覺著什麼,但被他這麼一看,耳根都有些泛紅。來寶手裡的棗都攥熱了,都走到這一步也不能再縮回去,阿梨乾脆躲在來寶身後,一句一句地教他,讓他重複給薛延聽,像是在唱一個假雙簧。
「爹爹,你不要著急啦——」
來寶說,「爹爹,捏表高奇啦!」
「來寶在呢,棗棗給你吃——」
「來寶在捏,糕糕給捏次!」
阿梨糾正,「是棗棗!」
來寶嘟著嘴,很努力地學了遍,「糕糕!」
「棗,棗。」
「糕糕!」
阿梨無奈放棄,「……算了。」
來寶跟著道,「算遼。」
阿梨咬著唇,小聲道,「這句不要學。」
來寶覺得娘親說的話實在是太多了,自己有些跟不上,一臉苦惱,「徹去撲要瘸。」
阿梨看著他那雙無辜的黑眼睛,一時間忘了詞,兩人相對無言好一會,誰也不說話,直到阿黃咬爛了那幾顆棗子又吐出來,尋樂子似的去搶來寶手裡的小青棗。來寶被舔得尖叫,跳著要去踩兔子的腳,他站得不穩,落地時險些摔倒,被薛延手疾眼快地提著後衣領給拽到牀鋪上。
阿梨仍舊蹲著,托腮望著薛延,薛延被她看得骨頭都要酥了,往前探身也將她抱上來。
一家三口圍成一個圈,薛延摸摸來寶的小辮子,又親親阿梨的臉頰,心中被塞得滿滿當當,連那會的煩悶也消散了許多。
阿梨說,「薛延,羅遠芳的那件事,你不要著急,離春闈還有五個月,時間足夠的。而且若是邱知府真的是羅遠芳的父親,這事就太麻煩了。民不與官鬥,阿言進屋子前還要我勸你,說他再等三年沒關係的,咱們在甯安能到現在不容易,萬一因著這事引火燒身,累及家中,他便就再沒有臉面繼續讀書了。」
薛延頷首道,「我有分寸的。」
阿梨蹙眉,「那你答應我,不許意氣用事,好不好?」
人生而追求公平,對待那些不合常理的事,無所作為卻投機取巧的人,總會下意識生出嫌惡。薛延自小就是天之驕子,雖後來家遇變故落下神壇,但仍舊是憑著自己一步步爬上來了,這些年來坎坷雖多,但這樣一而再再而三觸及他底線的,只有邱家一個。奈何這又是甯安的地頭蛇,惹不起躲不得,薛延心中鬱氣有多少,阿梨猜的出。
薛延說,「我知曉的。」
來寶不明白大人談論的這些事,太複雜,他一個字也聽不懂,只顧著隨手抓東西往嘴裡塞。
薛延丟掉來寶手裡從阿黃窩裡掏出來的半顆蘿蔔頭,又作勢要打他屁股,來寶躬了下身子,終於安靜下來。
阿梨看得發笑,她扯了來寶的小毯子來將他裹好放在一邊,又搡著薛延去吹燈,安穩地躺下。
正是月初,月亮只有細細的一線,窗外夜色遙遙,看起來就像一張漆黑的網。
阿梨側身躺著,沒多會就察覺到身後一涼,是薛延鑽進來,用前胸貼著她的背。
阿梨彎唇,閉著眼輕哼,「離我遠些,冷。」
薛延「唔」了聲,兩腿絞起來,將她的腳塞進腿間,問,「現在行不行?」
阿梨想了想,「行吧。」
薛延低笑起來,下巴埋進她頸間,虛音兒說,「越來越嬌氣。」
他聲音太小,阿梨聽不清,便就沒理。
薛延也不再說話,只保持著側臥姿勢,左手搭在阿梨側身,與她左手十指交握後放在她腹前。溫熱穿過薄薄布料透過來,混著鼻端淺淺香味,極為安心。
白日混雜著柴米油鹽、人情世故,生活難免不如意,總讓人覺著舌尖酸澀。
但一到了夜晚,卻連呼吸也變成甜的了。
接下來日子,薛延花了許多精力去打探羅遠芳與邱知府間的關係,好在這並不是什麼秘密。達官顯貴家的雜事,便就是市井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醜事傳千里,有些事情是無論怎麼捂都捂不住的。
十幾年前,邱夫人因著邱知府在外養妾室,還生了個兒子欲圖帶回家裡這事大發雷霆,險些縱火燒了整個邱家的事,年長些的人們都還記憶猶新。
邱知府是個貪慕美色之人,他被貶去雲貴一趟都能生出個女兒來,家中妾室更是不計其數,外室也不勝枚舉。只是不知是那些女人們有問題,還是邱知府他自己有問題,七七四十九個姨太太,最後只產下了兩個女兒,所以當外室羅氏生下個兒子的時候,邱知府直接跪下來衝著祖墳方向磕了個頭,還許諾定抬羅氏為側夫人,讓寶貝兒子認祖歸宗。
後續就很簡單了,縱火燒家。邱夫人又不是傻子,這種直接威脅到她正室地位的事她才不會做,若是實在沒辦法,那就玉石俱焚算了。邱知府被氣了個半絲,但邱夫人本就刁鑽潑辣,還有個京中做高官的父親,邱知府一向怕她三分,再加上岳父施壓,讓羅遠芳回府這事便就只得不了了之。
邱夫人因此落下了病根,誰要是在她面前提起羅這個姓,她立刻便就尋死覓活,也不知是真瘋還是裝瘋。邱知府怕的兩股戰戰,從此後便也不敢再說起這事,只得買了個宅子將羅遠芳母子兩人安置在那裡,不時去看看。
這次的科舉舞弊事件,很大程度也是出自於邱知府的私心。一方面是常年來對羅遠芳的愧疚,另一方面就是盼著他真的能中個狀元之類,以後也有底氣能認祖歸宗,不至於使邱家斷後。
至於邱雲妡為何與羅遠芳關係不錯,原因便就更簡單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兩個人都討厭那個彝寨的二姑娘阿約,再加上羅遠芳到底是邱家唯一的兒子,邱雲妡還是有些巴結的意味在的,便就成了外人眼裡的「好姐弟」。
只是雖然摸清了來龍去脈,怎麼解決這件事仍舊棘手,必須靜待時機。
十月下旬,朝廷忽然發佈昭告要增收農稅,並補收今年的糧食。為了避免暴動發生,每三省派遣一名巡撫走訪,協助知府辦理此事。
巡撫周諶大人於十一月中旬到達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