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零二
薛延手裡還拎著一壺酒和幾包菜, 他看著滿地的污水, 還有那頭懶洋洋踱步的牛, 再回頭瞧了瞧那群兇神惡煞的人,差不多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下一瞬, 胡安和喘著粗氣推門出來, 大聲道, 「你眼睛瞎嗎?這一片狼藉你瞧不見?是你的牛,莫名其妙闖進了我的院子, 撞了我, 現在還要報官?你腦子裡是不是混進了一些奇怪的東西?」
胡安和是個文人,雖然現在沾了一身的銅臭氣,但說到底也還是個溫文儒雅的性子, 像今日這樣怒氣衝衝地反駁斥責,實在是少見。
薛延若無其事地將手裡的酒菜都拿到屋裡去, 又洗了個手, 這才再出門。
外頭, 那個青衫男子正與胡安和吵得不可開交, 夥計在一旁勸架, 他似是認識那些人, 擠眉弄眼地要胡安和少說兩句。薛延覺得意外,他舔舔唇, 看向門口的男子, 上下打量一番, 一身金貴的衣裳料子, 看著就像個富家少爺。
少爺身後的那群人面無表情站著,有的棍子上還釘著鐵釘,其中兩人緊緊將他護在身後。薛延相信,若是胡安和把動嘴改成了動手,那些人下一刻就敢撲上來。
吵下去是不會有結果的,薛延撣了撣衣擺,最終還是走下去,將就要臉貼臉對罵的兩個人分開。
從這就可以看出來,那人不是個太暴躁的性子,他不講理,但是很惜命,能吵的贏就不要打。
薛延問,「兄台貴姓?」
少爺還沒開口,便就有另一個人站出來,中氣十足道,「這是我們羅公子。」
夥計把胡安和扯到一邊去,又去拽薛延的袖子,小聲說,「叫羅遠芳。」
薛延眸光一閃,轉而便就笑道,「這一說我便就想起來了,以往曾見過的,羅公子,只是當時您貴人事多,不好上前打招呼。只是想和您說一句,遠芳親古道,晴翠接荒城,公子的名字是真的好。」
這樣情況下,硬碰硬是解決不了道理的,薛延是個能折能彎的性子,該拍馬屁的時候,絕不含糊。
羅遠芳也笑了下,點頭「嗯」了聲,看著好像挺高興。
薛延又道,「公子每日忙著,現還要抽出空來我家找丟掉的牛,實在是費心。便也就不勞煩您們了,我待會差人將牛送至您家裡,可好?」
話音剛落,那邊的羅遠芳便就翻了臉,當下拒絕道,「不行!」
薛延好聲好氣問,「那,這是為什麼啊?」
羅遠芳說,「你偷了我的牛,那就是偷,不僅要還回來,還得要賠錢的,豈是你上下嘴皮子碰一碰就能帶的過去的。要嘛你就把錢賠給我,要嘛咱們就官府見!你可別想著耍什麼花招,就算我答應,我這十幾個兄弟可不答應。」
薛延撩著眼皮看他,淡淡問,「我賠你什麼錢?」
羅遠芳把腰一掐,掰著手指頭數道,「牛丟了,你說我著不著急,我這提心吊膽好半晌,你不得賠我些?我帶了這麼多人來找,不得請些酒水錢?我這牛擔驚受怕了,漏吃了一頓糧草,得少多少斤肉,不是錢?」
他在那叭叭叭一大通,開口閉口錢錢錢,這一番架勢,薛延本還沒往別的地方想,現卻不得不開始考慮,這人是不是早有預謀而來?而這幅死皮賴臉的碰瓷樣子,薛延總覺得分外熟悉,像極了不久前見過的某個人。
薛延抿著唇,盯著羅遠芳的眼睛看了好半晌,腦中忽然閃過了邱雲妡的影子,但很快便就否定。
邱知府姓邱,老夫人姓萬,夫人姓錢,就算再怎麼沾親帶故,羅遠芳也難和邱家扯上什麼關係啊。
但是這兩個人確實是有些像的,拋開長相不談,就這幅我是天下第一潑皮的氣質,就極像。
他張了張口,本欲說些什麼,身邊夥計忽然猛地扯了下他的袖子,口型道,「掌櫃的,你就給他幾個錢,打發走了便就是了,扯不贏的!」
薛延看了氣定神閒的羅遠芳一眼,道了句失陪,而後轉身與夥計到稍遠些的地方,問,「你認識他?」
夥計說,「我不認識他,但也聽來些事。這是個紈絝公子,最愛聽戲,每日打賞戲班子的錢就和那流水一樣,而且能吃能喝,幹什麼都撿貴的來,他家裡生氣,便就不給錢,他自己想辦法,到處去訛人,還都是那下踐的做法。」
薛延饒有趣味笑了笑,問,「什麼做法?」
夥計道,「我以往就聽人說,他家裡養了幾頭牛羊,不是為了喝奶吃肉,是養來鬧事的。等什麼時候他沒錢了,就把那些牛羊往外頭一放,看牛羊跑到哪家去,而後便大隊人馬過去索要錢財,不給就要鬧去官府。我本還是不信的,怎麼富家公子會長了這種下三濫的腦子,現在一瞧,還都是真事!」
薛延問,「那他去訛誰,誰就給錢嗎?」
夥計歎了口氣,「不給能怎麼樣!你看他帶來那些人,先禮後兵,不給就打,要不然就去官府,他家裡有官府的門路,甯安你是知道的,它講錢不講理啊。那些倒黴的百姓又有什麼辦法,就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了!」
他們在那嘀嘀咕咕老半天,羅遠芳早就不耐煩了,跺跺腳問,「磨蹭什麼呢!」
薛延扯了扯領口散掉熱氣,思忖一番,笑問道,「那羅公子覺著多少錢合適?」
染坊髒汙多,薛延只穿了件舊衣裳,阿梨節儉,看他袖口壞了,還給打了個補丁,瞧著像是戶窮苦人家。羅遠芳又瞧了瞧坐在一邊生悶氣、頭髮還在往地下滴髒水的胡安和,傻呆呆站在一旁,弓著腰往薛延身後躲的小夥計,暗罵了句「窮鬼」。
他抖了抖袖子,伸手比了個數,「五。」
小夥計被嚇了一跳,「五兩銀子?」那麼便宜嗎。
羅遠芳揚著下巴,一臉鄙夷道,「五兩,你拿的出來嗎?五百文!快去湊!」
做戲就要做全套,薛延讓小夥計裝模作樣地捂著錢袋子到外頭轉了一圈,這才回來。
羅遠芳早就帶著人走了,院裡只剩下個乾巴巴的瘦子等著拿錢,夥計把錢袋子遞過去,那人又罵罵咧咧好一會,才扭身走出去。薛延叼著根草葉子坐在一邊,盯著那人遠走背影,眯了眯眼。
院子終於靜下來,薛延歪頭問小夥計,「羅遠芳到底是誰?我怎麼沒聽過甯安還有什麼出名的羅家。」
夥計搓搓手,猶疑道,「他雖然姓羅,但好似與邱知府有什麼關係,家裡也只有個娘親,沒男人。我以往做學徒時候,師傅帶我到邱家去做過工,給人家掃木頭屑子時候,就看見邱家那個大姑娘和這羅公子說說笑笑在一起,還姐呀弟呀叫得很親熱。」
薛延心思一轉,忽然就想到了些貓膩,但又覺得離譜,藏在舌尖底下沒有說,換了個問題,「邱知府是個風流性子?」
夥計茫然眨眨眼,「我才來甯安沒幾年,只知道個大概,不清楚到底是怎樣的,也不懂什麼叫風流,只有一點明白,邱知府家裡亂得很,不只是妻啊妾啊的關係亂,其他也亂!那就是個老色胚,貪財慕權,昧下了不知多少血汗錢,左一房姨娘右一房姨娘地娶個不停,在任十五年,把整個甯安府衙都弄得烏煙瘴氣,老百姓都要恨死他們了。但是甯安本來就是人家說了算,現在又和宋家結了親,搖身一變成了皇親國戚,誰又敢惹呢。」
說到最後,夥計憤憤不平,氣得臉都有些紅。
薛延捏了捏鼻樑,在心裡默默想著,這樣的邱知府,若是在外流連花叢不小心生了個兒子,也不無可能。
而若這羅遠芳真的是邱知府的公子,那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一個能為了一點小事撒潑抓人,一個能為了一點小錢耍賴訛人,夠有趣的。
而與同一家人連著兩次結下樑子,也是夠巧合的。
把布染出來是件大好事,即便剛又出現那種事,薛延的心情也未受到太大影響。他安撫了胡安和幾句,而後讓夥計到店裡去尋人,將胡安和一起給扶回家裡去歇著。
在那時候,薛延還未曾想過,他以後與邱家的交集會越來越深,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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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晚些的時候,阿梨抱著來寶去探望胡安和。
大夫說他的腰受了些小傷,有些淤腫,但是沒有大礙,過幾天就能退下去。為了這個,阿梨還特意做了一盅三七地黃瘦肉湯,活血化瘀,還能定痛。
胡安和本來病懨懨吃不下飯,但聞著這味道,立時便就坐起來,咕嚕嚕喝了兩大碗。
阿梨把來寶放在被子上,出去幫著韋翠娘熬藥。
來寶已經可以滿地爬,嘴裡咿咿呀呀說些胡話,他長得壯實,勁兒也足,還淘氣,順著胡安和的肚子爬上去,揪著他的頭髮用力扯。胡安和本就喜歡小孩子,再加上來寶奶香奶氣的,他也不敢亂動,生怕弄哭了他,一碗湯喝下來,他整個前襟都是濕的。
來寶卻笑得不能自已,兩只小手忽扇扇像是蝴蝶的小翅膀,在胡安和的臉上拍來拍去。
直到薛延帶著阮言初踏進門,這場噩夢才算是結束。
薛延小時候寵著來寶,但他漸漸長大,潑猴性子顯露無疑,再繼續慣下去怕是就要教出個孫悟空,薛延便也不敢再隨他性子來,板臉做起了嚴父。
他也不說話,眼睛一眯,手指衝著來寶輕輕一點,那邊便就安靜下來。
阿梨不在,怕來寶待會耍脾氣哭,阮言初趕緊上前安撫,抱著他來回晃了晃,再給挪到一邊去。
胡安和的腰本來就不怎麼好,再被來寶折騰了一通,連坐著都費勁了,哼哼呀呀躺在一邊。
薛延勾了勾手指,衝著來寶道,「過來。」
來寶眨著雙黑眼睛,屁股撅得高高的,磨蹭了好半晌才慢悠悠地爬過去。他被養的白嫩嫩胖乎乎,頭髮濃密,黑亮亮的,阿梨怕頭髮太長弄進眼睛裡,用發繩給紮了三個鬆鬆的小辮,瞧著更像是個年畫娃娃了。
薛延雙手撐在炕沿,躬身站著,又沉臉拍了幾下,呵斥道,「靠近點!」
來寶揚起臉,嘟嘟囔囔喚了聲「爹爹」。
他比一般孩子說話早,七個月的時候就能模糊地叫爹娘,現在八個月,雖然還不會真正說話,但已經可以很熟練地用疊字撒嬌。每次他一喚娘娘,阿梨就會給他好吃的,高興親親他,來寶下意識便就覺得,薛延也會吃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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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字叫的又軟又甜,黏得都能拉出絲。
薛延確實心軟了一瞬,眉毛都舒展開,但轉念一想,這小東西才這麼小年紀就知道該怎麼闖禍和怎麼收場,等再大一點那可了得?
來寶慣會察言觀色,見薛延好似有些歡心樣子,更加放肆,伸指頭戳薛延的手背,搖頭晃腦要抱抱。
薛延牙齒磕了磕下唇,差一點就被討好,但最後還是理智占上風,提起來寶的褲腰一扔就把他給甩到了牆角的被子裡,冷聲道,「你給我反省去!」
來寶晃悠悠坐起來,眼眶一紅,下一瞬就要哭。
阿梨不在,能疼他的就只剩下小舅舅,阮言初歎氣,忙著打圓場道,「姐夫,來寶還不到九個月,他不懂什麼事的,不需這樣嚴厲的罷,說幾句就好了。」
薛延不聽,瞪著眼又衝來寶呵了句,「你敢哭一聲試試看!」
那聲音炸雷似的,把旁邊的胡安和都給嚇了一跳,來寶抿抿唇,把嘴裡那口鼻涕給咽了下去,垂頭不說話了。
薛延被氣笑,扯了旁邊帕子過來給他擦擦臉,小聲罵了句,「真他娘的髒。」
弄完了,薛延把沾濕的帕子往旁邊一扔,轉身就想往外走。
胡安和看得挺高興,現見他要出去,開口喚了句,「幹什麼去你?」
薛延擰擰眉,「找我媳婦啊。」
胡安和「哦」了聲,而後吃力往上挺了挺腰,揮手將薛延招過來,嘀嘀咕咕道,「到底是兄弟,有些事啊,我得給你提個醒是不是。」
薛延眉鎖得更緊,「什麼事?」
胡安和咽了口唾沫,而後幸災樂禍道,「薛延,我和你說,你要是準備一直這麼養兒子,那等來寶長大了,你老了,這肯定就是個事兒。」
薛延挑眉問,「怎麼?」
「煩你唄!」胡安和循循善佑,「你想一下,要是你小的時候,你爹就天天對你橫眉豎眼的,做錯點事就拍桌子罵人,還讓人家坐牆角面壁,吼得像是大爆竹一樣,你會怎麼辦?你等著瞧,以後啊,來寶肯定不會給你好臉色。所以說,你得溫柔一點,就算做不到阿梨那樣,你至少不能動手動腳啊,兒子面前你得收一收那個暴脾氣。」
「……誰動腳了。」薛延說,「他才這麼點,記不住那些的。再說了,阿梨和阿嬤都寵著他,我若是再不管,他以後不就成一禍害了。」
胡安和摸了顆瓜子到嘴裡,含糊著道,「你不信我?」
薛延本想說我信你個鬼,但轉頭就看見來寶鼓嘴瞪著他的樣子,又有些猶豫。
他沉銀一會,偏頭去問阮言初,「你覺得對嗎?」
弟弟摸摸鼻子,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最後悶出句,「我還沒成親,不懂這些。」
薛延舔舔唇,真的把胡安和的那番話給放到了心裡細思。
轉眼到了該睡的時候,阿梨跪坐在炕上鋪被子,來寶摟著阿黃坐在枕頭邊上嗦手指,薛延瞧見,打了他手背一下,低聲道,「髒不髒,你這和吃兔子毛有什麼區別,做事能不能過過腦子?」
薛延根本沒用力,若是放在平時,來寶頂多哼唧一聲,但現在看著阿梨就在一邊,他膽子也肥起來,擠擠眼睛,當場就哭出了聲。
薛延看著他那一粒粒往阿黃背上砸的淚珠子,當場就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