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二
宴春樓的旁邊是一條死胡同,盡頭被一堵矮牆封著, 堆滿了雜物。韋翠娘沒看路, 直到發現已經無路可走了,才堪堪停下來, 她閉著眼靠在牆壁上,惡狠狠抹了把自己的眼角, 粗粗喘了口氣。
她早年喪母, 一直與父親生活, 在小時候,韋掌櫃還沒有宴春樓,是個窮光蛋,父女倆相依為命, 白手起家, 直到韋翠娘十歲那年, 生活才逐漸有了起色。韋掌櫃愛女如命, 對外精明算計,卻什麼好東西都要留給韋翠娘。韋翠娘脾氣一向不好, 但韋掌櫃對著她總笑呵呵似個彌勒佛, 百依百順, 今天是第一次, 他們吵起來,這樣不可開交。
當時被氣迷了眼, 韋翠娘不管不顧就衝出來, 現在冷靜些, 也覺著後悔,可礙於面子,是怎麼也拉不下臉回去了。
陽光斜斜灑下來,韋翠娘一身百蝶穿花裙,流光溢彩,臉色卻是說不出的難看。
阿梨和薛延站在街口,看著這樣不同於以往的韋翠娘,都覺著詫異。
過了好一會,阿梨偏頭,輕聲與薛延說,「咱們去看看她罷?」
薛延抿抿唇,說好。
身後腳步聲響起,寂靜巷子裡尤為引人注意,韋翠娘聽見,警惕性回頭,喝了句,「什麼人?」
阿梨被她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薛延在身後握住她的肩,安撫捏了捏,阿梨眨眨眼,這才緩過神,低柔喚了句,「韋姑娘。」
韋翠娘記得她,雖只有一面之緣,印象卻是深刻。隴縣在北地,民俗影響,姑娘也大多是大氣熱烈的,再加上小地方偏僻,都是窮苦農戶,大多數人家也沒什麼女兒要嬌養的說法,女孩子八九歲就能下地插秧了,像阿梨這樣瞧著就剔透溫婉的姑娘,極為少見。
她就往那裡一站,眉眼彎彎樣子,看著毫無攻擊力,讓人凶不起來。
韋翠娘點點頭,應了句「嗯」,雖只有一個字,態度卻溫和不少。
她若無其事輕咳一聲,轉向薛延,問,「找我做什麼,考慮好了?」
薛延最煩她這種冷冷淡淡的樣子,好像誰欠了她多少錢一樣,皺皺眉,也沒什麼好氣,說,「沒有。」
韋翠娘細眉一挑,有些不滿,「那你來幹什麼?」
阿梨在薛延身前,看不清他表情,也看不懂韋翠娘在說什麼,有些迷惑。薛延實在懶得搭理韋翠娘,他往下攥住阿梨的手,在她指肚輕輕按了按,示意說正事。
阿梨會意,忙在懷裡掏出個方方正正的信封,雙手遞過去。
她怕韋翠娘不好意思,惱羞成怒,沒多說別的,只客氣笑了下。
韋翠娘沒讀過多少書,但也沒笨到真的大字不識一個,看著第一頁上那遒勁有力三個字,連蒙帶猜,也看明白了。她愣一瞬,捏著信封的指尖有點泛白,問,「那個書呆子給我的?」
這句話阿梨看懂了,她彎彎眼,補充道,「他叫胡安和。」
韋翠娘垂眸,動作頓了會,將那個信封揣進袖裡,說了聲「謝謝。」她抬眼,對上薛延面無表情的臉,舌頭一轉,又說,「等我給你錢。」
薛延偏了眼不看她,沒說話。
阿梨不明所以,她安靜站著,看對面韋翠娘在身上亂摸一氣,神情越來越尷尬,終於也回過味兒來,猜出她在幹什麼,忙道了句,「沒關係的,不要錢的。」
韋翠娘鬆了口氣,直起腰撥了撥頭髮道,「今個出來急,沒帶錢,下次給你。」
阿梨笑著,「真的不用。」她看著韋翠娘額上細碎的汗,想了想,從袖裡掏出個嶄新帕子遞過去。
韋翠娘本不想接,但她這次出來實在太急,不只沒帶錢,連個手絹都沒帶,兜裡比臉都乾淨,再加上阿梨笑起來實在太乖,她想不出什麼話來拒絕,遲疑著,還是伸手接了過來。
捏著柔軟布料,韋翠娘在心裡暗搓搓想,長成這樣,不當人販子真是太屈才了,那簡直一騙一個准。
韋翠娘知道自己現在模樣肯定狼狽,她心高氣傲,拉不下面子,就想著趕緊找個地方洗把臉,省的在人面前出醜。她拿著帕子假裝拭拭汗,開口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至於生意的事,等你們想好了再給我答覆,我不急。」
薛延巴不得她下逐客令,一聽這話,趕緊牽著阿梨往外走,連裝模作樣的寒暄都省了。
他開始有些後悔,早知道就該讓胡安和來,與這樣女人打交道,他渾身的不舒服,再多來幾次,能折壽三年。
阿梨不知道薛延心裡是怎麼想的,她只覺得奇怪,剛才在宴春樓,韋翠娘和韋掌櫃鬧出那樣大動靜,依她的性子,定不會馬上就回去的。而她身上又沒帶錢,說要先回去,又能去哪裡呢?
走了兩步,阿梨扯扯薛延袖子,讓他停下,自己回頭去看。
果不其然,韋翠娘在那條胡同裡轉了兩圈,而後踏出來,拿手擋著眼前陽光,東西瞧瞧,有些茫然。
阿梨咬咬唇,與薛延說,「要不,咱們去請韋姑娘到家裡做客罷?」
薛延倒吸一口氣,但拒絕的話還沒出口,韋翠娘便就和有心靈感應似的往這邊看了過來。
阿梨衝她揮了揮手,笑道,「韋姑娘,若是無事的話,便來我家歇歇?」
薛延「嘶」了聲,在心裡默念,快拒絕,快拒絕,你不是很不近人情嗎,快拒絕……
下一瞬,冷美人輕飄飄答了句,「好啊。」
一路上,薛延的臉都是黑的。到家時候,馮氏正在蒸板栗糕,甜滋滋的味道從院門口就能聞得到,阿黃蹲在廚房門前,兩條後腿豎起來,看得眼巴巴。板栗九月成熟,現在正新鮮著,做出的糕點黃澄澄的,香糯軟爛,瞧著饞人。
模具直接用了月餅的模子,畢竟家常吃,也不講究太多,做出來巴掌大的一塊,上面整齊四個字——「花好月圓」。
馮氏聽見門口雞鴨叫,便就知道是他們回來了,將熱騰騰的栗子糕端出來,切成四塊,揚聲道,「薛延,快帶阿梨進來吃東西,還熱著。」
韋翠娘早上時候只顧著和韋掌櫃吵架,飯都沒吃,現在聞著那味道,再矜持的人也覺著饞。
薛延瞥她一眼,沒理,只拉著阿梨的手,喚了句,「阿嬤,家裡來客人了。」
聞聲,馮氏急急在圍裙上擦擦手,走出來看,「誰來了?」
韋翠娘一身金貴裙子,頭上花釵步搖滿綴,瞧著就知道家境殷實,馮氏有些詫異,但到底見過些世面,也不失禮,笑著招呼道,「快請這位姑娘到屋裡坐,我去沏茶。」
韋翠娘挺客氣,說了句謝謝阿嬤。
馮氏溫和應了聲,又招手讓薛延過來,將裝好盤的栗子糕配上小碟的蜂蜜端進去。
小屋不大,炕一直燒著,再加上日頭暖呼呼透過窗子照進來,裡頭亮堂又舒服。茶水很快沏好,馮氏以為這是阿梨的好友,也不打擾她們說話,寒暄兩句後便就抱著張牙舞爪要往桌子上撲的阿黃退了出去。
薛延沒那個眼力見,他抽了本書出來,歪斜著身子往角落炕上一靠,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就沒打算走。
阿梨怕韋翠娘不好意思,貼心夾了塊栗子糕給她,笑道,「嘗嘗我家阿嬤的手藝。」
韋翠娘順水推舟接過來,也衝阿梨笑了下。她今日不施粉黛,沒了以往的張揚樣子,看著和善不少,像個鄰家姐姐。
阿梨心裡也高興。拋開別的什麼都不談,她是真的喜歡韋翠娘,這種做事果決灑脫、敢愛敢恨的女子,想讓人討厭都難,阿梨生來就是個溫柔和氣的性子,但她很欣賞這樣的韋翠娘,招待也就更加細緻。
韋翠娘本來心頭堵著一團陰霾,但和阿梨相處一會,竟是快忘了那些不快之事。
其實她們也沒說什麼話,大多時候就是在吃,阿梨給她斟茶,一雙手素素白白,輕言慢語。
韋翠娘恍然明白過來,為什麼男人們總說,「溺死溫柔鄉」。
溫柔鄉是真的能溺死人的,還讓人死得心甘情願。
直到韋翠娘茶足飯飽後抬起頭,看著薛延還是那副大爺的樣子靠在炕上,連動都沒動。
東方小說 https://vegforce.com/
她舔舔唇,問了句,「薛公子,你怎麼還沒走?」
薛延頭也不抬,舔舔手指,刷拉翻了一頁書,淡淡道,「走,我走哪去?這我家,我為什麼要走。」
韋翠娘今天的脾氣難得的好,耐著性子道,「姑娘家說說話,你一個男人在這裡,不太好吧?」
薛延終於捨得看了她一眼,歪了歪脖子道,「若是個別的姑娘,我就出去,把地方騰出來給你們了。」
韋翠娘眯起眼,「你什麼意思?」
「我就這意思啊。」薛延說,「你脾氣那麼躁,我媳婦兒嬌嬌弱弱的,哪經得起你嚇唬,我能不看著點嗎。」
韋翠娘冷哼一聲,抱著臂看他,「按你說的,我腦袋控住不住四肢,一個不高興就要隨手打人?」
薛延彎起個假笑,沒說話。
韋翠娘拍案而起,「你是將我當成夜叉了?」
薛延將書卷起來拍了拍手心,冷聲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不關我事。」
韋翠娘快要被他給氣死。
韋翠娘覺得薛延不講理、耍無賴,她懶得搭理這樣的人,便就去找阿梨。面對阿梨,韋翠娘聲音柔下來不止一點,輕輕扯扯她袖子道,「咱們倆說話,他一大男人摻和什麼,讓他出去,成不成?」
剛才他倆你一言我一語,阿梨也大概看懂了是什麼意思,有些想笑,她偏頭看向薛延,無奈道,「你便就出去罷。」
薛延還是不樂意,書卻放下了,擰著眉道,「我在這裡又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擾你們說話。」
阿梨哄著他,溫聲說,「你別鬧了,若是沒事做,就去看看順子,我今日許是去不了了,你去和他說說話。」
薛延滿臉的不高興,慢吞吞地起來,往外走。
韋翠娘得意挑眉一笑。
薛延冷眼掃了她一眼,到櫃裡拿了一副紙筆出來,摔她面前桌上,道,「我家阿梨耳朵不好,你和她說話得慢一點,要不然她看不懂。要是實在不行,你就寫給她看……」
說到一半,薛延忽然想起來,「啊……你不會寫字。」
韋翠娘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衝他吼,「出去!」
薛延「呵」了聲,又撫了撫阿梨的頭髮,轉身嘭的一下帶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