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
阿梨貼著薛延身側,能聽見他指節被捏緊後哢嚓作響的聲音。她背抵著薛延前胸,隔著薄薄布料能觸到他體溫,熱的發燙,阿梨喃喃著喚了句,「薛延……」
旁邊有一挑頭的拿著鐵棍磕了磕身後土牆,土塊混著雜草劈裡啪啦落了一地,厲聲道,「別他娘的還在這廢話,兄弟們上!」
瞬間,如一顆石子投入了蜂巢,十幾人嗚嗚泱泱著湧上來,阿梨閉緊眼,手攥著薛延胳膊不敢鬆開。那些不過因錢財酒欲而聚在一起的烏合之眾,嘴上說的痛快,實際卻也沒幾分把式,薛延雖生於文人世家,但自幼好動愛武,薛之寅給他請過不少武門悍將教習,若動真格的,隴縣這種小地方,沒人會是他的對手。
薛延赤手空拳,將阿梨擋在背後,兩頭的人撲上來,他往後踩著牆縱身一跳,肘彎擊中前面人的顴骨,左腳踹中後者的胸膛,那兩人哀嚎著倒下去,又惹摔了三個。剩下的人見車輪戰討不到好處,也顧不得所謂江湖道義,一同衝上來,薛延奪了一人手中鐵棍,左右開弓擊倒了四個,他手腕轉動,輕鬆便能挽出個花兒,棍子在他手裡似是有了生命,來來往往不過幾個喘息的功夫,地上便就倒了一片,還有□□人拎著武器站著,面面相覷不敢往前。
侯才良氣急敗壞地踹了站在最尾的那個人一腳,吼道,「上啊!」
像是一群被迫趕上架子的雞鴨,大多數人腳步挪動,焦躁不安,卻不敢真的做什麼,直至最先挑頭的那個又喊了句,「兄弟們上,幹的好的跟著侯爺到衙門當差去!」
下一瞬,那群人就又像被打了雞血一樣,嘶喊著往上撲。一時間,狹窄巷子裡只聽得到棍棒相撞的聲音,塵土飛揚,漫著似有若無的淡淡腥味。
薛延穿一襲白衣,冷淡月華下,渾身的生人勿進氣息,阿梨瞧見他眼底泛著血色,是殺紅了眼。但對方畢竟人多勢眾,他身邊又帶個負累,漸漸也就落了下風,寡不敵眾。最後時候,薛延被逼到牆角,原先那些倒下的也都爬起來,哼哼呀呀到他面前耍威風,道,「怎麼了,剛還不是哄得很,再來打啊?」
阿梨背抵著牆,身前橫著薛延的胳膊,被圈在一方小小天地裡,連呼吸都覺得困難。剛才發生的一切於她來說都太過陌生、措手不及,她像只受驚兔子,只為了不給薛延再添麻煩而強作鎮定。
那些人笑夠了,棍棒便就雨點樣落下來,薛延旋身轉向阿梨,將後背留出去,皮肉被擊打時響聲沉悶,他手撐在阿梨身側,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阿梨瞧見他從額下滴落的汗,低哭著喚他名字,她覺得害怕,但更恐慌薛延真的出事,徒勞無功地伸手環住他脊背,想要遮擋,被薛延攥著腕子捏回來,呵道,「你給老子老實一點!」
阿梨再忍不住淚,撲簌簌落下,啞聲道,「薛延……」
薛延閉緊眼,額上亙著突起青筋,半晌才低聲說,「打的是我,你哭什麼。」
阿梨捂著唇搖頭,哭著喊,「別打了,別打了!」
薛延悶哼一聲,貼近阿梨面頰,咬牙道,「閉嘴。」
薛延總是這樣,倔如蠻牛,永不服輸,阿梨現在甚至不知道是該誇讚他好男兒錚錚鐵骨,還是該氣他不通變數,不知能屈能伸。
她長髮本盤成個髻,用一根竹簪束在腦後,現在散了大半,髮絲零落著粘在頰邊,簪子滑落出去好長一截,搖搖欲墜,薛延盯著那杜鵑花樣式的簪尾許久,眼中情緒莫名。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侯才良終於拍了拍手,道,「好了好了,別動粗嘛,看把我們薛四爺欺負成什麼樣子了。」那些嘍囉笑起來,推推嚷嚷嬉笑著退後,將位置留給侯才良,他負手過去,指節敲了敲薛延肩骨,笑著說,「你也別愣著了,賠個不是,便就放你走。」
薛延舌尖滑過上顎,忽也眯眼笑了,他比侯才良高了一截,微往前傾身對著他的眼,一字一句說,「我賠你個娘好不好?」
侯才良笑意漸斂,好半晌才哼出一口氣,「薛延啊薛延,都到如今地步了,你怎麼還如此不識好歹,若你非要吃罰酒,那我也就不得不罰了。」
薛延聲音淡淡的,「你罰什麼?」
侯才良捏著扇骨的手指已經泛白,他勉強勾著唇,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薛延低低笑,「侯才良,老子日你祖宗啊。」
話音落,侯才良徹底暴怒,他怒喝一聲,扔了扇子就要朝薛延提拳打過來,薛延微側身閃躲,手忽然往上抽出阿梨發上竹簪,握在手心裡直直朝著侯才良面頰刺去。一切電光火石之間,那群小嘍囉還根本未反應過來,薛延就已經按著侯才良的脖子將他頂在牆壁上,那柄尖利竹簪擦著他皮肉而過,釘進夯實土牆中。
煙塵四起,串串血珠順著侯才良下巴淌下去,他微張著嘴,喉結滾動,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薛延小臂橫在他頸下,使力逼著他仰起頭,道,「還要我給你賠不是嗎,就算老子賠了,你這條踐命受得起嗎?」
喉管被人抵著的滋味不好受,尤其當對方是個連命都可以不要的瘋子,侯才良看著薛延的眼睛,真的有一種瀕臨死亡的恐懼。他喘著粗氣道,「四兒,這次,是哥幾個喝多酒辦錯了事,看在往日情分,你放哥條路。」
「可以啊。」薛延笑,「但你得讓你的那些狗離我遠點,最好這輩子都別再碰上我,要不然,別怪我殺人放火,手不留情!」
侯才良攥著拳道,「你放心。」
薛延側過臉,掃視了圈那些不久前還張牙舞爪的蝦兵蟹將,說,「滾。」
嘍囉們全傻在當場,不知如何是好,侯才良察覺到抵著喉嚨的力道又打了幾分,啞著嗓子吼,「都滾啊!」
腳步聲紛響,不知誰丟了棍子在路中央,黑黢黢像條夜裡匍匐的蛇。不過幾個喘息的功夫,剛才還熱熱鬧鬧的巷子便就又安靜下來,只剩三人,薛延捏了捏指骨,哢嚓作響的聲音在寂靜夜裡分外清晰,他慢慢鬆開鉗制著侯才良的手,衝著阿梨道,「回家。」
食盒的蓋子在打鬥中被甩出去好遠,阿梨跑過去撿起來,用袖子擦了擦,抱在懷裡。裡頭棗糕已經七零八落,她瞟了眼,忽覺得心肝像是被手擰了一樣的疼,不是因為糧食被糟蹋,而是因為薛延。
明明還是那張熟悉的輪廓分明的臉,仍是那副懶散隨意樣子,但阿梨看著他,卻覺得分外無力。
她用手背抹了下眼角,追到他身邊,「來了。」
薛延垂眸掃她,瞧見她眼尾紅暈時愣了下,他抿唇,拇指蹭了下阿梨眼下,卻是什麼也沒說。
回家的那段路上,薛延一直攥著阿梨的腕子,阿梨覺得,她的骨頭都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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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的時候,月亮已經升到最當空,馮氏點了盞小燈在屋裡做針線,翹首盼著等他們回來。阿梨在路邊折了條楊枝,重新綰了發,又到河邊洗了臉,薛延將她護的很好,除了衫裙略有些褶皺,根本瞧不出剛才發生了什麼。她替薛延遮擋著要他進了屋子,然後才去了馮氏屋裡。
再見著她,馮氏顯然鬆了口氣,她從炕上下來,忙著去給阿梨倒了杯溫茶,說,「你倆可是太不懂事,這麼晚才肯回家,是不是要急死阿嬤才好?」
阿梨雙手捧著杯子,抿了口,道,「我們去城西小河摸魚了。」
這是回來路上便就想好的說辭,馮氏年紀大了,本就愛操心,這樣事情能瞞著便就瞞著些。阿梨在心中歎一口氣,對著馮氏,她扯過的慌比以往十幾年加起來還要多。
聞言,馮氏大驚失色,「摸魚?摸甚麼魚?」
阿梨垂著頸子,「薛延說現在時節鯽魚鮮嫩,他放課時候天剛黑,我們便就去了。」
馮氏氣的拍了拍桌子,又在屋裡轉了兩圈,才道,「這大晚上的,去摸什麼魚?又不是五六歲小孩子了,怎的做事這麼不過腦。若是出了什麼閃失,溺了水,你可要我怎麼活!」
阿梨咬著唇,輕聲道,「阿嬤,我們知錯了,下次再不會了。」
她平日裡總是乖順的,馮氏心中也知曉,這事不會是阿梨的主意,現在見她淚盈於睫樣子,心中就算再多埋怨責問,到了舌尖上也說不出來了。她張張嘴,最後還是長舒一口氣,道,「罷了罷了,回來便就好,只以後可不許這樣了。」
阿梨連連點頭,「再不敢了。」
馮氏拍拍她肩背,忽而想起什麼,又問,「薛延呢?」
阿梨抹了下鼻尖,把心中那番背熟了的說辭講出來,「他回來時候跌了跤,磕著了,我剛把他扶回去睡下了。阿嬤您別急,擦些藥酒就好了,不礙事的。」
馮氏蹙眉,扯了件襖子說,「我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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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忙攔下,「阿嬤,您先歇著吧,他睡了,也別吵他。」
馮氏頓住腳,又長歎了口氣,道,「唉!不省心,不省心啊!」
阿梨摩挲著杯沿,覺得眼裡澀澀,強忍著才沒有當著馮氏的面哭出來。
馮氏不是死性子的人,阿梨那樣說,她便也就作罷,徑直去炕頭的小匣子裡翻出了一個布包,又包裹塞進阿梨懷裡,說,「裡頭跌打酒和金創粉全都有,拿回去給他擦擦,再好好養著,不出幾天就能好了。你也累了,別再折騰了,快回去歇著罷。」
阿梨低低道,「阿嬤,您也早些睡罷,明早我來做飯。」
馮氏擺擺手,「去吧。」
包裹裡瓶瓶罐罐,磕在一起叮噹作響,阿梨抱著那堆東西掀了棉簾走到了院裡,瞧見薛延已經點著了房裡的燈。她仰頭瞧了瞧天上的月亮,半遮半掩藏在雲後,散著盈盈的光。
屋裡,薛延脫了上衣,正赤著膊坐在凳子上,手指插進發間,頭埋得低低,不知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