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恃寵
夫人是何等剛強烈性之人,聖元帝不是不知道,且早已預想了千萬種坦白的後果。憤怒、堅拒,甚至於破家死諫,都在可控範圍之內,唯獨葉蓁那事,令他狠狠驚了一下。
一失足成千古恨,直到此時他才深刻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人真的不能輕易犯錯,踏錯一步,將來必要付出百倍千倍的代價,而現在這個代價絕不是他能承受的——夫人厭他、恨他倒也罷了,她竟噁心他!她看他的眼神像是在註視著一團穢物,連稍微走近些都會髒了她的地界。
旁人都道他沉溺美色,強奪人妻,焉知他才是最無辜的那個!他替那夫妻倆承擔了多少罵名?又給了他們多少榮華?他們甚至利用那莫須有的愧疚感,令他生生錯失所愛,叫他們陷入這等進退無路的困境。誰又能體諒他的苦楚?誰又能為他正名?
面對渾身冒著寒氣,又彷佛隨時都會燃燒的夫人,聖元帝覺得很無力,卻又不可遏制地愛她更深。她的言行一如他之前所想,拒絕得這般乾脆,握著銀簪的手暴出青筋,抖都沒抖一下。
她橫眉怒目地站在對面,分明處於弱勢,更陷於絕望的深淵,下顎卻揚得那樣高,脊背挺得那樣直,似紮根於懸崖的青松,風骨峭峻。她還想狠狠扇他幾耳光,叫他滾蛋!
天下間唯有夫人才敢這樣。她或許會被折辱,卻絕不會被擊垮;能被摧毀,卻絕不低頭認輸。
不知怎的,聖元帝便想起了葉蓁被送來的那一晚。她跪在他腳邊,哭哭啼啼地求他賜死,裝模作樣地投繯自盡,令他左右為難,進退維谷。倘若當時直接扔給她一把匕首,現在哪會有如此多的糟心事?
同樣是拒絕,一個直情徑行,沉潛剛克;一個卻粘膩油滑、矯揉造作。可恨當年他沒多讀點書,長些見識,竟被一個婦人愚弄至此,還叫夫人也得知了那些醜事!
聖元帝越想越難堪,越想越尷尬,若是地上有條縫,恨不得立馬扒開鑽進去。但夫人還用銀簪抵著咽喉,他哪能不管,只得強忍羞恥勸道,「夫人莫衝動,朕絕不會傷害你,你先把簪子放下,我們心平氣和地談一談怎樣?」
「說什麼?說你如何貪戀美色,謀奪臣妻嗎?你整日里研習儒學,可曾認識’羞恥’二字?」關素衣咬牙詰問。
聖元帝抹了把臉,無奈道,「朕自然認識’羞恥’二字,但它們卻不認識朕,所以注定要讓夫人失望了。」
「你,你好不要臉!」關素衣被這人無恥的程度震驚了,顫巍巍地伸出食指,卻因這片刻失神,叫對方逮住機會迅速靠近,一把奪走銀簪,從背後將她牢牢抱住。
「倘若能得到夫人,朕還要臉皮做什麼?」他盡量放柔嗓音,低低安撫,「夫人莫氣,氣壞了身子朕比你更難受。你如何知曉葉蓁那事?誰告訴你的?」
關素衣掙扎不開,唯有冷笑,「連趙純熙都能知道,旁人焉會不知?你還當自己行事很周密不成?」最好的回答就是避而不答,讓這人自個兒猜去吧。
聖元帝果然沒深想,苦澀道,「也對,夫人如此聰明,又豈會被那等小伎倆瞞住。然而夫人有所不知,我與葉蓁並非你想的那種關係,這麼些年,朕從未碰過她一根頭髮,只負責給她提供一個安身之所。朕唯一愛過的,且正在愛著的,唯有夫人。」
關素衣哪能相信這些鬼話,又是扭動又是跺腳,口裡吁吁喘著粗氣。
聖元帝著實心疼,更被她摩得下腹發緊,只好用大手摀住她眼瞼,柔聲絮語,「夫人別動,好好聽朕說話。夫人是個眼明心亮的,誰是真心誰是假意,應當逃不過你的眼睛。你不要想著朕是皇帝,也不要想著朕隱瞞身份刻意接近,你只需回憶與忽納爾的每一次會面,每一句對話,可曾感到過半分欺瞞敷衍?忽納爾恨不得把心挖出來給你。」
關素衣眼前漆黑一片,行動也被禁錮,唯有耳畔的熱氣和隱含祈求的嗓音在刺探著她的感觀。她慢慢恢復平靜,諷笑道,「此生此世非卿不娶,卻原來早已后宮佳麗三千。皇上,難道這還不叫敷衍,這還不叫欺騙?人竟能無恥到這等地步,我今兒總算長見識了。」
聖元帝將她摟得更緊,慎重道,「夫人,此處不便,朕不能向你解釋更多,改日朕必定一一為你解答疑惑。你只需知道,千萬不要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拒絕朕。中原有一句話說得好——瓷器不與瓦礫相碰。你是金貴的瓷器,朕是粗糙的瓦礫,為一片瓦弄碎自己,又是何苦?朕絕不會傷害你,更不會傷害二位泰山,你大可放心。」話落在她玉白的耳廓上輕輕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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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腮邊滿是鬍渣,親一下除了有點熱有點濕,還刺刺的,麻麻的,臊得關素衣從耳根一直紅到脖頸。
「你混賬,你無恥!」她氣得直往男人腳背上踩,還狠狠碾壓幾下。然而正如方才所言,他果然是一片粗糙的瓦礫,竟絲毫不覺疼痛,反倒低笑起來,聲音裡滿滿都是愉悅。
「夫人,你臉紅的樣子真美,和朕想的一樣。你在朕懷裡又踢又鬧,可愛極了,趙陸離定然沒見過你如此鮮活的一面吧?夫人,你自己可能都沒發覺,你不怕朕,你在朕面前肆無忌憚,任性使氣,因為你心裡明白,朕愛你,愛到極致,所以捨不得傷你一根毫毛。這些日子以來,朕每每向你吐露心聲,你也並不是全無感覺的。」
關素衣所有的掙扎、責罵,都被他最後幾句話驚飛了。
好不容易重活一回,便是不為自己,也該為家人考慮考慮。祖父和父親能有今天不容易,她的確性格剛烈,卻也明白「強極必辱、剛者易折」的道理,面對聖元帝的時候,哪怕不順從他,也不該得罪得這樣狠。
但她的確沒有半點兒顧忌,甫一對上這人彷彿包容一切的藍黑眼眸,所有怒氣與委屈就接二連三地冒出來,壓都壓不住。原來她冥冥之中已經篤定,這人絕不會傷害自己,所以便有恃無恐了嗎?
當她陷入恍惚時,聖元帝飛快吻了吻她嬌嫩的臉頰,叮囑道,「夫人對朕多有誤會,改日朕一定事無鉅細地解釋清楚。朕與葉蓁從來沒有瓜葛,更不是你腦海中想像的那般不堪。外面來人了,朕該走了。」
他本打算鬆手,覺得不放心,又追加一句,「夫人,朕懇求你千萬別再傷害自己,朕不會毀了你,更不會毀了關家。你什麼都不用操心,只等時機到了與趙陸離和離便是。」話落在她腮側親了一記,略鬆了鬆手臂又親一記,連親了四五記才在夫人冒火的眼眸下完全放手,轉身離去。
關素衣左臉被鬍渣刺紅一大片,用力甩上房門,罵了一句「混賬」,失神片刻又罵一句混賬,這才憤憤道,「二位泰山?真敢往自個兒臉上貼金!」至於對方與葉蓁的爛事,還有自己真正的心意,她想都不願去想,整理好儀容便讓明蘭把孩子抱進來。
「小姐,您什麼時候與皇上,與皇上……」明蘭欲言又止,表情驚懼。
金子倒是鎮定得很,告誡道,「不該問的別問,到時候你就明白了。夫人,奴婢已把那兩個奶媽子處理了,沒鬧出人命,您大可以放心。將您剖腹取子一事賣給外人的是明芳,您看要不要讓奴婢順手把她幹掉?」她併攏五指做了個割喉的動作。
「你以前幹的都是燒殺搶掠的活?」關素衣答非所問。
「對。奴婢死士出身,自小便被扔進荒野與野獸爭命,只知殺人,未曾救人。能留在夫人身邊,領略人間喜樂與真情,奴婢很高興,也很榮幸。求夫人開恩,讓奴婢繼續跟著您。」金子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她終於明白陛下為何那般迷戀夫人,因為夫人值得所有人的真心對待。
關素衣用愕然的目光打量她,見她眉宇間雖暗藏戾氣,眼底卻滿是孺慕,終是心軟道,「罷了,你愛跟就跟著吧。待在我身邊,總比遣你回去,繼續讓你過那刀口舔血的日子強百倍。」
「奴婢不怕刀口舔血,奴婢就是捨不得夫人。」金子連忙表白,懷裡卻被塞了一個暗匣,得了一樁兩難的差事。
「為了證明你所言非虛,便親手把你主子的東西燒掉吧。」關素衣催促道,「快點,前面來人了。」
金子無法,趕緊拿著東西跑去牆根下,一把火燒了。所幸府中四處燒著紙錢,倒也沒引起旁人注意。她前腳剛走,老夫人和仲氏後腳就到,直說長公主前來弔唁,讓她趕緊過去作陪,除此之外還來了許多權貴,陸續進香,鞠躬祭拜,把原本冷清的靈堂烘托得無比熱鬧。
此時,再無人敢提剖腹取子之事,更不敢把「妖婦」與「鬼怪」的名頭按在關夫人和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