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賢臣
翌日,承德殿內,文武百官分列左右,共奏朝事。
因得了徐廣志的請託,幾位鴻儒均寫了薦信準備呈報皇上,忽見景郡王上前幾步力主徐廣志入仕,便也順應而為一起發聲。關父略微跨前一步,準備附議,卻聽自家老爺子中氣十足地駁斥,「啟禀皇上,徐廣志此人私德有虧,蛻化變質,不堪為官……」末了展開手里長長的奏摺,一字一句念誦。
爹,咱們之前不是說好了嗎?不要在朝上折了景郡王的臉面,您老說話不算話啊!關父心中扶額哀嘆,面上卻分毫不顯。而得他授意,準備彈劾徐廣志焚書廢文的幾位法家學派文臣,此時也有些措手不及。他們萬萬沒料到關老爺子竟如此耿直,自家學派的小輩也說撕就撕,然而聽著聽著,卻被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於人」的浩然之氣與光明磊落所觸動,紛紛濕了眼眶。
推明孔氏的政策剛頒布沒多久,諸位大臣各有學派,自然也擔心利益受損。而徐廣志「廢黜百家」的言論令他們本就岌岌可危的處境越發艱難,倘若不改弦易撤,那些法家典籍的下場說不得就是他們的明天。然而讓學者放棄平生所學,勉強接受自己並不認同的思想,比直接斬殺了他們更為殘忍。
故此,他們欲與徐廣志抗爭到底,卻也深知皇上必不會為其他學派張目,唯有以命相搏,捨生取義罷了。卻沒料貴為儒學泰斗,帝王之師的關老爺子會先他們一步站出來痛下針砭。倘若所有儒家學者都似關老爺子這般德厚流光,那麼文壇當興,朝堂當穩,社稷當源遠流長。
待關老爺子洋洋灑灑、字字珠玉的奏摺念完,朝上已是一片轟然叫好之聲,連素來與文臣不合的武將也拊掌大贊,附議不斷。
徐廣志行事極為高調,不,應該說兩世以來,他都是個器小易盈、旁若無人之輩,不同的是上一世有聖元帝力挺,這輩子卻只能攀附權貴,步步籌謀,起•點不同命運也就迥然相異。上一世他那般殘害別派學者,未必沒有樹敵,卻因靠山強硬,背景深厚,始終屹立不倒。但這一世,他尚無自保之力就鋒芒畢露,樹敵無數的下場便可想而知。
偏他以為儒家學派的大臣都堪為後盾,卻忘了執牛耳者,也就是關老爺子會不會欣賞他倚勢凌人、焚書廢法的作風。答案是無法欣賞且還嫉惡如仇!
聖元帝頭一回認真聆聽帝師說話。因私心裡推崇法家,排斥儒學,他對關老爺子的印像一直停留在因循守舊、不知變通這個層面。對關素衣情愫暗生之後,他才開始重新審視老爺子,也終於發現對方掩藏在迂腐頑固之下的忠誠、耿直、頂天立地與浩然正氣。
而關父此人則更為有趣,明面上是儒學巨擘,私下卻與各派學者十分交好,對諸子百家亦極為精通,道一句「全知全能、老於世故」也不為過。他步入朝堂正如蛟臨深淵,必風生而雲起。
難怪關素衣那般蕙心紈質、鐘靈毓秀,卻是家學淵源、耳濡目染之故。此時的聖元帝還不知道,中原人有一個說法叫做愛屋及烏,因喜歡一個人而理所當然地喜愛她身邊所有親近之人,於是之前還覺得酸腐的關家父子,竟也感佩起來。
他此時猶在煎熬、反抗、壓抑,卻也並不妨礙他更進一步地抬舉關家。待叫好聲與附議聲漸漸消去,他道,「帝師所言甚是,徐廣志此人急功近利、私德有虧,不配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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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景郡王似要爭辯,他繼續道,「朕之聖意為’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竟被他曲解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倘若一個官員連聖意都理解不了,要來何用?法家刑明、儒家施仁、墨家兼愛、兵家衛國……諸子百家各有所長,力爭上游,各派學者龍騰虎躍、鬥志昂揚,於是我大魏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文武官員見賢思齊眾志成城,何愁社稷不穩,江山不固?朕推崇儒學單為一個’仁’字,仁愛臣子、仁愛百姓,焉能效仿暴秦行那’焚書坑儒’之事?你們可以有自己的思想,朕亦有治國之方針,諸君覺得然否?」
一席話下來,景郡王已無力辯駁,羞臊難言,而文武百官齊齊跪地山呼萬歲,關老爺子更是被皇上的深仁厚澤感動得淚流滿面,心悅誠服。
徐廣志入仕一事就這樣罷議,聖元帝又審理了幾樁政務,這便提出完善法典,重建秩序之事,因前面有寬仁各派學者作為鋪墊,文武百官很是配合,除了誇讚君主聖明,並無任何異議。
下朝之後,聖元帝留下帝師、太常與幾位法家學派文臣,共同商討完善律法的具體細節。關父跟隨在關老爺子身後,慢慢朝未央宮走去,悄聲說道,「爹,您老昨日答應得好好的,為何在朝上又擺了兒子一道。」
景郡王氣量狹小,野心勃勃,前有拉攏關家之意,拉攏不成又扶持爪牙,提攜心腹,而今計劃再次被關家攪亂,雖面上裝得大仁大義,心裡必已恨透關家。他再怎樣也是九黎族人,更是皇室宗親,倘若他有心與關家為難,皇上捨誰保誰還是個未知數。
關老爺子嘴唇未動,腹語已遞到關父耳邊,「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這話我每每用來勉勵你,亦勉勵自己。旁人為官或因權利、或因富貴,我關家人入仕為的什麼,你可曾忘記?」
關父低聲回道,「兒子一日不曾忘記,為天下人開智,為天下人謀生,為開創盛世、海晏河清。」話落頓了頓,深刻反省道,「爹,兒子知錯了!」
關老爺子冷哼一聲,這才緩和了面色,「你能不忘初心便好。你使你的圓滑手段,我行我的忠直之道,日後各不相干,或通力合作,或爭鋒相對,且聽憑你我政見罷了。」
關父唯唯應諾,拜服不已。誰說老爺子沒有心機,不懂變通,他讓父子二人各行其道便是最大的心機,最好的變通,真乃進可攻退可守,倘若折了一個,亦可保全餘者。
二人心領神會,一路無言,在殿外等候片刻就被引入御書房。
「諸位愛卿請坐。」聖元帝一點架子也沒有,已解下龍袍換了便裝,伸手邀請幾位大臣落座。請了三月長假的鎮西侯早已等在一旁,手裡拿著一份厚厚的奏摺。
「國不可無君,更不可亂法,法亂而世亂,世亂而民殤,故朕早有修法之意,特請諸位愛卿幫忙參詳,重鑄法典,還世之清明。」
眾位大臣均被君王仁愛所感,眾口一詞地道,「願為陛下效死,願為大魏效死,願為百姓效死。」
「大善!」聖元帝龍心大悅,言簡意賅地道,「朕剛接觸中原文化不久,限於學識,不便多言,只一條原則請諸君謹記:修法當以’君輕民貴’為本,澤被百姓為要,國法凌駕於宗法,民意凌駕於官聲,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廢除’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親親相隱、官官相護’之陳規陋習,真正做到以人為本,以仁為本。」
殿內寂靜數息,法家學者自是欣喜若狂,心悅誠服,卻又擔心帝師和太常出言反對,待要看去,卻見二人雙雙跪下口稱聖君,竟比他們還要激動,「皇上一心為民,大仁大義,必創萬世偉業,留千古芳名!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聖元帝連忙拉起兩人,胸中湧動著千頭萬緒,亦有勃勃的壯志雄心。他思忖片刻,又道,「除修法之外,朕還要另設一官署,名為督察院,由督察御史和給事中組成,行規諫皇帝、左右言路、彈劾百官、按察地方等實權,大到中央小到鄉縣、上至皇帝下至百官、由國之大事延及民生百態,均在御史監察和言事範圍之內。朕賦予他們絕對之自由,當痛下針砭,彈劾百官,不以言獲罪,亦不下死獄,以避免昏君亂政、間佞禍國之災……」
這卻是聽了關素衣直陳法家君權獨斷之弊病而產生的構想。
皇上話沒說完,關老爺子已經再次下跪,呼萬歲的聲音都在發抖,他甚至提出願辭去超品帝師之位,去做那小小的七品御史,為民請命,以正視聽。其餘諸人亦紛紛下跪情願,並無絲毫勉強之意。
「好!有賢臣若此,何愁我大魏不興,社稷不固!」聖元帝朗聲大笑,極為開懷。從這一刻起,他對關家父子的印像已完全改觀,由儒學標榜可有可無變為肱骨心腹左膀右臂。
秦凌雲亦被二人高義感染,甚是拜服,心道難怪關素衣那般優秀而又特立獨行,原是家風清正的緣故。龍生龍鳳生鳳,這話果然沒錯。
眾人從早晨議事到傍晚,在未央宮中用過御膳方各自還家。行進的馬車上,關父徐徐道,「修法、設督察院,皇上憂國憂民,克己奉公,我卻要藉這二者行一私事。」
「衣衣那事?」關老爺子心領神會。
「爹您果然智周萬物。」關父笑著拍了一個馬屁。
「行了,這事我來辦。」關老子爺子大包大攬,哪怕知道入了兒子排除異己的圈套,為孫女一生安泰著想卻也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