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巧舌
給小黃門塞了一個厚厚的紅封,孫氏把兒媳婦叫到正院說話,除了因傷在牀的趙望舒,其餘幾位主子都來了,不管心裡怎麼想,面上均擺出歡天喜地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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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氏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正紅色誥命朝服,感嘆道,「這補子繡得真精緻,穿上一定好看。」趙純熙立在一旁默默打量,目中既暗藏嫉恨,也溢出渴望與艷羨。一品誥命,除后妃之外,這大約是魏國女人能得到的最高封賞。怎麼偏偏讓關素衣碰上了呢?
她想告訴自己,這是關素衣沾了父親的光,然而想起獨獨被皇上遺漏的老夫人,心頭卻更添苦澀。
下人正轉著眼珠,心道這關氏還說關家的富貴與侯府不相干,那這誥命總與侯府相干了吧?不嫁給侯爺,她能成為一品夫人?得意洋洋的表情還未露出來,就聽院外傳來道喜的聲音,原是關家派了管事婆子來送禮,珊瑚、玉石、古董、皆為御賜之物,其貴重程度叫人咋舌。臨走,那管事還道,「這一品誥命是老太爺和老爺特地入宮求來的,小姐您日後若受了委屈,只管回去告訴他們,他們自會為您做主。老夫人,您別怪他們管得寬,關家如今只得了小姐這一根獨苗,當然護得緊,還請您多擔待。」
孫氏雖心中不快,面上卻不敢表露,連說無礙,親家著實想多了云云。
原來這一品誥命是關家求來的?也對啊,若是因侯爺的緣故,也該先加封了老夫人才是。別家侯府主母都有誥命,偏老夫人沒有,難不成皇上獨獨把鎮北侯府給忘了?唉,看來侯爺與皇上的交情也不過如此!想到這裡,稍微挺直了一點腰板的管事們再次佝僂身形,低眉順眼地站在門口等待訓誡。關素衣不張嘴讓他們走,竟是一個都不敢動。
送走了關家人,孫氏興致大減,把誥命朝服還給兒媳婦,讓她妥善收藏。趙陸離全程無話,手裡拿著從明芳那兒要來的《世家錄》翻閱,臉色很是難看。他一直以為鎮北侯府是天水趙氏的嫡支,哪料竟只是逃奴之後,當年父親興匆匆跑去相認,估計被羞辱得不輕。
怎麼關氏一來,侯府竟似里里外外被扒了好幾層皮,又是疼痛又是難堪?他心情鬱躁,重重合上書冊,看見印在左下角的撰者名諱,眼眸不由被狠狠刺痛。左博雄,左氏先祖,亦是關素衣的老玄外祖父,曾經先後侍奉過齊王、楚王、秦王,乃名傳千古的史學家,聲望更在左丁香之上。這本《世家錄》竟是他撰寫的,難怪關素衣唾手可得。
左家與關家雖無財勢,學術與名望上的積累卻十足顯耀。娶了關家女兒,鎮北侯府獲益頗豐。想來當初霍聖哲欲納關素衣為妃,也是為了招攬中原名士,卻偏偏被自己求去。他怎麼能同意?難道這是一種試探?
趙陸離額頭瞬間冒出許多冷汗,忙把《世家錄》扔進錦盒,臉色變得極其蒼白。老夫人會錯了意,斂去笑容詰問道,「素衣,流言的事,侯爺已經解決了,那些嘴碎的奴才統統發賣出去,一個不留。你若是還有不滿意的地方,可以私下里找侯爺傾訴,亦或者尋我商量,何必揭人瘡疤,不依不饒呢?」她也才得知趙家竟是逃奴之後,心裡極其不得勁兒,若不是有加封誥命的喜訊沖了一沖,這會兒說不定已經羞憤交加病倒了。
關素衣奉上一杯熱茶,徐徐開口,「老夫人,我拿趙府根腳說事兒,您和侯爺想必很不痛快吧?」
身無品級的孫氏不好發作,只能低不可聞地冷哼。趙陸離終於從可怕的猜想中回過神來,擺手遣退幾位管事,「你們先下去吧。」家醜不可外揚,就算對關氏有再多不滿,也不能讓旁人看了笑話。
眾管事齊齊應諾,抬腿欲走,卻被新夫人叫住,「走什麼,今日的家務我還未料理,待會兒一個一個叫回來,豈不麻煩?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他們都已經知道了,除非拔了舌頭,否則你們還想管住他們的嘴不成?中原世家,哪一戶的宗祠內沒珍藏著一本《世家錄》?鎮北侯府究竟什麼來路,別人早已心知肚明,只不說破而已。」
眾管事雙股戰戰,汗出如漿,生怕侯爺真把他們的舌頭給拔了,不由跪在地上磕頭哀告。
關素衣食指抵唇,語氣輕慢,「小聲點,太吵。」
眾人霎時間噤若寒蟬,且自動自發地挪到角落,免得礙到新夫人的眼。這位主兒如今要家世有家世,要品級有品級,且借刀殺人的手段忒狠,可見心機也十分深沉。眼見著連侯爺和老夫人都快壓不住她了,底下這些小魚小蝦還是有多遠滾多遠吧。
趙陸離的確壓不住新婚妻子。在她面前,他一次又一次感到無力、難堪、羞恥。而如今,這羞恥已達到令他五內俱焚的程度。原來魏國的世家巨族均知道鎮北侯府的來歷,難怪父親當年無論怎麼鑽營也入不了他們的眼,難怪就算自己拼死拼活掙來侯爵,也常常被人排擠輕視。逃奴之後,只要《世家錄》還存在,這個恥辱至極的名號就會永遠隱刻在鎮北侯府的匾額,甚至墓碑上。
思及此,他惡念叢生,竟想取出錦盒內的書冊扔進火盆裡。
「你想作甚?」關素衣先一步壓住盒蓋,徐徐開口,「燒掉我手裡這本,你能燒掉別家典藏的嗎?尊貴源自血脈,更源自內心,只要內心足夠強大,縱使所有人都瞧不起你,你也能傲立於世。我拿出這本《世家錄》,並沒有貶損趙家的意思,我只是想讓你們知道,在折辱別人的時候,也是在折辱你們自己。聖人有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自己都覺得難以忍受的事,便不要強加給別人。你們趙家拿我的出身大做文章,我當時的心情,你們現在可能感同身受?如果一段婚姻,一個家庭,需要用’你壓制我,我折辱你’的方法來維繫平衡,那麼距分崩離析已經不遠了。誤會既已生成,便似破潰的傷口長滿腐肉,浸滿毒汁,光清洗並無大用,還得刮骨療傷,破而後立方可。」
她將一把九曲連環鎖掛在盒蓋的扣栓裡,用力壓緊,然後把銅製的鑰匙隔窗扔出去,銀語道,「九品中正制將被科舉制取代,而世家早晚也會成為歷史長河中的遺塵,不值一提。九黎族曾是我炎黃子孫的手下敗將,如今卻又入主中原,稱霸一方,可見時移世易,滄海桑田,連皇朝都不能恆久存在,更何況家族。我們理應摒棄掉血脈與種姓的偏見,也摒棄掉之前的誤解與怨恨,和和美美,你愛我敬的過日子,這才是我真正的初衷。」
說完這番話,關素衣斟了兩杯熱茶,雙手平舉至眉峰,躬身道,「之前若有得罪之處,素衣在此向二位賠罪。如今鎮北侯府也是我的家,我自然想讓它蒸蒸日上,方興未艾,故此,更需大家同心同德,群策群力。正所謂’王化出自閨門’,一個家族乃至於一個皇朝的興衰榮辱,有一半系在千千萬萬的後宅女子身上。然偌大一座侯府,如今竟聯起手來排擠甚至打壓主母,鬧得烏煙瘴氣,人心渙散,又何談一致對外?更何談保全族人,重振門楣?我性格耿直,有話說話,您二位若是覺得我做錯了,日後只管當著我的面指出,莫要積怨心中,鬧得家宅不寧。我當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為侯府打造一個安安定定的後院。咱們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旁人怎麼看又有甚緊要?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茶杯就在眼前,正汩汩冒著白氣,看上去熱乎極了,也香醇極了。孫氏抹掉眼角的淚珠,這才接過兒媳婦的心意,一飲而盡。關氏刀子嘴豆腐心,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光明正大,爽直快意。她能剖開了,揉碎了,把內心的想法和侯府的處境一一道明,可見是真心為大夥兒考慮。
反過來想,她若把《世家錄》藏起來,侯府永遠不會知道在別人眼中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然後每每以天水趙氏嫡脈自居,惹得旁人恥笑蔑視,那樣就是對的嗎?不,只會讓侯府處境越發難堪而已。
孫氏伸出手,摸了摸關素衣鴉青色的鬢角,嘆道,「你是個好孩子。關家果然會教人。」
母親都能想到的事,趙陸離只會想得更深。他滿心怨恨皆化為愧疚與感激,將茶杯放到一旁,悶聲道,「這杯茶我當不得,原該我給夫人賠罪才是。若夫人不說,我侯府現在還是個笑話。」話落站起身,規規矩矩行了個大禮,這一句「夫人」竟叫得心甘情願起來。
關素衣連忙避開,說了幾句漂亮的場面話。
跪在角落的眾管事被新夫人這張顛倒黑白的嘴震得目瞪口呆,分明是她故意給大小姐難堪,到最後竟成了侯府的恩人,也把自個兒的主母之位狠狠釘死。日後誰若是忤逆她,亦或損了她的威信,豈不成了擾亂侯府的罪魁,人人喊打?思及此,眾人誠惶誠恐地俯下身,將額頭抵在手背上,以示對新夫人的敬畏。
反觀趙純熙,腦子已經完全跟不上了。她只知道自己,乃至於整個侯府,都被關素衣貶得一文不值,然而爹爹和老夫人不但不發怒,竟又一次被她哄了回去,且還感激涕零,敬愛非常。她,她也太能說會道了吧?
娘親,你可把我害苦了!趙純熙先是懊悔不迭,轉而想到:若是這人入了宮,定能把皇上哄得團團轉,反叫娘親失去寵愛。如此,倒是娘親有遠見,將她先一步弄來侯府。自己彈壓不住她,難道就不能找個幫手?
少頃,她竟埋著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