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7章 一眼
元封二十七年,初夏。
沈杜若以女醫的身份,進了太子府。
“那天,她穿一件女醫的官袍,那官袍有些大,她走著幾步後,用手捂著嘴打了個瞌睡,顯然昨晚沒有睡好。”
夜明珠的光沒有很強,卻剛好把董承風的臉照得很清晰,他凹陷的雙眸裡,盡是柔光。
晏三合問:“你躲在哪裡瞧見的?”
“沒躲。”
董承風一聲笑,“打聽到她要來,連洗了五天的冷水澡,把自己給弄病了,再厚著臉皮和梁氏說一說,就這麽瞧見了。”
晏三合知道他沒有把話說全。
如何打聽的?
怎麽和梁氏說的?
等在哪裡瞧見的?
都是“處心積慮”。
“女醫有品階,那日太子不在府中,梁氏在正廳裡見了她。”
董承風:“一盞茶後,梁氏屏退眾人,和她單獨說了一些話,約摸過了小半個時辰後,有丫鬟來請他進去。”
他理了理衣裳,然後深吸一口氣,走進了正廳。
先朝梁氏行禮;
梁氏替二人引見;
引見完,他走到沈杜若的面前,浮上一記在銅鏡前演練了八百遍的笑,然後咳嗽幾聲道:“有勞沈女醫。”
“客氣。”
沈杜若指指邊上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我先替你搭個脈。”
他坐下,撩起袖子,露出一段健碩的小臂。
她三指落下,指尖微涼,董承風怦怦跳的心,倏的停下來。
這是一雙乾淨修長的手,指甲修剪的很短、很整齊。
董承風在風月場裡廝混幾年,見過的美手不計其數,卻從沒哪一雙手比得過眼前這一雙,讓他怦然心動。
手瞧見了,再看臉。
離得近了才發現這人臉頰上,有幾顆小雀斑,皮膚也不如別的女子那樣白皙通透,是一種被陽光曬多了的健康膚色。
世間女子,多以白為美,膚色暗沉一點的,恨不得在臉上擦上三斤珠粉來掩飾一下。
她不遮不掩,把雀斑大大方方袒露在別人的眼前,難得。
沈杜若收回手,抬眼看著他,“著了風寒,沒什麽大礙,三副藥吃下去就好了。”
她說話的語氣很平和,語速不快也不慢,莫名的讓人信服。
他的心又開始亂跳了。
“那就勞沈姑娘開藥方吧。”
她起身走到四方桌前,掀衣坐下後,提筆寫藥方,幾乎是一氣呵成。
寫完,藥方剛要遞到宮人手上時,他走上前道:“藥方可否讓我瞧瞧?”
沈杜若手一偏,朝他遞過來的同時,輕輕掃他一眼。
他心臟一頓,佯裝低頭去看藥方,倉皇避開了。
入眼的是一手龍飛鳳舞的字。
嗯。
比狗爬略好一點。
他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她十二分坦然道:“抓藥的人看懂就好。”
他無聲笑了。
他看人的眼光不會錯,這是一個外面看上去死板無趣的人,內裡……
別有天地!
剛要說話,只聽外頭有人高喊:“太子回府。”
梁氏抬手摸了摸發髻,匆匆迎出去。
與此同時,沈杜若卻往後退了半步,扭頭對他說,“其實不用藥也行,你如果能扛一扛,三天之後也會痊愈。”
他的眼神一下子亮起來,勾起唇角,看向她。
世間多少女子聽到“太子”這兩個字,恨不得生撲硬擠過去,她卻往後退一步……
和他是同類呢!
他當著她的面,把藥方一拍,塞進袖中,然後道:“聽你的,扛一扛。”
她微一點頭,背起手不再說話,身上淡淡的草藥味。
他垂目,用余光看著她,看到了她耳朵上一圈細細的絨毛,那樣的柔軟。
這時,趙狐狸在梁氏的陪同下走進來,坐在主位上。
他和沈杜若上前行禮。
趙狐狸的目光看向他,“承風怎麽也在?”
他:“染了些風寒,來找沈女醫瞧瞧。”
趙狐狸這才把目光挪向沈杜若,“如何?”
沈杜若:“無礙。”
趙狐狸端起梁氏親手奉上的茶盅,撥了撥茶蓋,抬首對梁氏道:“晚上置上兩桌,替沈女醫接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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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笑道:“還用得著殿下交待,臣妾早就備下。”
趙狐狸滿意的點點頭,“承風也來吧,太子妃總在本宮面前念起你的琴技。”
梁氏接話道:“余音繞梁呢!”
“晏三合。”
董承風掐斷了回憶,拉著長音道:“你知道我聽到太子說完這一句話後,想做什麽嗎?”
晏三合:“做什麽?”
董承風:“想重新投個胎。”
那日在二門外見到沈杜若以後,他就使出渾身的辦法,好好打聽了一通。
她出身太醫世家;
她聰明絕頂,刻苦好學;
她在外遊歷四年,醫術出眾;
再看自己……
異族人;
一個彈琴的;
放浪形骸;
一高一低,雲泥之別,所以她能做太子的貴賓,他只能在席上彈琴。
“我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嫌棄過自己的出身,可是那一瞬間,我忽然嫌棄上了。”
不僅嫌棄自己的出身,還嫌棄自己從前的放蕩,甚至連自己的長相都嫌棄上了。
個子太高,氣質不夠儒雅,和她站在一起,一個狂野,一個內秀,半點都不般配。
“晏三合,你敢信嗎?”
董承風:“在遇到她之前,我是個連趙狐狸都不曾放在眼裡的人,太子有什麽了不起的,不過也是一日三餐,一年四季,死後埋進土裡而已。”
晏三合並不說話,只是看著他。
這還是在男人女人中馳騁,片葉不沾身的董承風嗎?
怎麽聽口氣,像個怨天尤人的小媳婦兒,處處透著委屈、自卑的勁兒。
“一眼,就那麽喜歡嗎?”她問。
“就是那麽喜歡。”
董承風重重點了一下頭,“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我來到太子府,就是為了遇見她。”
那天的接風宴,梁氏操辦的很是熱鬧。
他刻意的打扮了一番,選了一曲《平沙落雁》。
這曲子三起三落,委婉流暢,有志者,能聽出鴻鵠之遠志;無志者,能聽出逸士之心胸;有情者,也能品出這其中的深情。
他彈得極為投入。
就好像一個恨嫁的女人,使出渾身的解數在騷首弄姿。
一曲終了,抬頭一看,席上女人們都在用帕拭淚,沈杜若手撐著下巴,閉著眼睛……
睡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