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寵妾
虞清嘉手指在茶蓋上慢慢打轉,李氏能說出這種話,顯然是虞清雅私底下透露過。更甚者,虞清雅向李氏許下保證,說廣平王日後必然能登上那個位置。
要不然,李氏一個嫡庶偏見根深蒂固的深宅夫人,不會這樣歡歡喜喜地準備親事。那這就耐人尋味了,虞清雅原來一門心思想嫁給潁川王,之前爲了逃避潁川王的賜婚,虞清雅甚至不惜給虞老君下毒。爲什麽現在,虞清雅改變主意了呢?
虞清嘉臉面上一點都不顯,內心裡已經轉過好幾圈。她不動聲色,繼續從李氏這裡套話:「原先皇后娘娘遣公公過來相看四姐,四姐對這樁事不冷不熱,我還以爲四姐不願意嫁入帝王家。可是現在看來,四姐幷不是不喜歡朱門,那這就怪了,爲什麽先前好端端的潁川王妃不做,反而要給廣平王做側妃呢?」
李氏不屑一顧,道:「這哪能一樣。潁川王非嫡非長,生母只是個不入流的宮婢,然廣平王却是皇后娘娘的親生兒子,陛下的嫡長子。若不是廣平王現在還沒有子嗣,他早就被皇上立爲太子了。十個沒有前程的王妃,也比不過一個太子寵妃,潁川王妃哪能和廣平王的女人比。」
虞清嘉意外地挑了挑眉,李氏這邏輯可真是完美無缺,自成一體,想來,虞清雅就是這樣和她說的吧。虞清嘉不緊不慢,悠悠說道:「大伯母這話我聽不太懂,您說廣平王是嫡長子,只可惜沒有兒子才沒有被聖上立爲太子。那按大伯母的說法,廣平王需要的乃是同樣的嫡長子,關庶子什麽事?」
柳流蘇和虞清嘉關係說不上好,可是現在聽到這些話,柳流蘇真是說不出的解氣。李氏一邊看不起自己身邊的丫鬟侍妾,一邊却對女兒能給皇子當妾洋洋得意,真是可笑。
李氏被戳中痛處,嚷道:「這怎麽能一樣?」
「怎麽不一樣,大伯母是正妻,廣平王妃也是正妻。同樣的妻,莫非女婿家的就不一樣?」
李氏被虞清嘉戳的肺葉子疼,怒道:「你放肆,你這樣說話非但對長輩不敬,還不尊皇族。」
「侄女不懂,所以才在請教伯母呀。」虞清嘉笑眯眯地看著李氏,說,「大伯母口口聲聲說不一樣,我還是沒聽懂,到底哪裡不一樣呢。」
李氏是真的被虞清嘉氣蒙了,也不管現在是什麽場合,在場的還有多少外人,一股腦將虞清雅曾經說過的話倒了出來:「廣平王妃出了名的體弱,連除夕年宴都支撑不下來,等她生孩子,那不得等到猴年馬月去。皇后娘娘不滿她已久,四娘嫁過去後只要能生下兒子,身份地位馬上就不一樣了。到時候母憑子貴,正妃體弱,四娘名義上是側妃,但在府裡還不是和正妃一樣。」
虞清嘉本來就存了激怒李氏的心思,然而聽到這些話她還是被噁心到了。她和廣平王妃素昧平生,親緣上也沒有任何聯繫,但虞清嘉却替廣平王妃心寒,瞧瞧,廣平王妃這還沒死呢,就有人盯著她的位置了。
虞清嘉實在聽不過去,她雖然笑著,可是眼中却透露出陣陣冷意:「我今日真是大開眼界。大伯母推崇女德,向來以長房嫡妻自居,我以爲大伯母至少會前後一致,要看不起庶出就一直看不起庶出。沒想到大伯母一輩子看不起妾,等換成自己的女兒,態度竟然完全變了。」
李氏之前無論說的多好聽,虞清雅給人當妾都是不爭的事實,她嚷嚷的越響亮,其實就越心虛。現在被虞清嘉毫不留情地戳穿,李氏惱羞成怒,臉漲的通紅,尖利道:「你現在指點江山,說的倒是痛快,可是等日後四娘顯赫起來,你恐怕連跪著看她的資格都沒有。到時候,你可不要後悔今日說的話。」
虞清嘉笑了出來,她放下茶盞,端端正正給李氏行了一禮:「可千萬別,妾的親戚算不得正經親戚,我以後可不想去廣平王府探望四姐。大伯母和四姐務必要讓我後悔啊。」
「你……」李氏氣得牙癢癢,以前虞老君還在的時候,她仗著老君偏袒,時常對虞清嘉指手畫脚。沒想到現在老君不在了,李氏這只狐狸沒有可借勢的「虎」,竟然被懟的回不了嘴。李氏氣不擇言,脫口而出:「果然是小婦養的,就是上不了檯面,只會逞口舌之能。巧言令色,不依不撓,你這樣哪有世家女的樣子。」
先前無論說什麽虞清嘉都能笑眯眯地懟回去,可是一提到俞氏,她臉上的神情立刻冷下來。虞清嘉徹底收起笑,眼中寒光乍現,銳利得幾乎如有實質:「你有什麽資格提起我母親?先前看在你是長輩的份上,我一直忍你,可是長輩不仁,晚輩如何孝?你一直詆侮我母親是妾,我多次反駁,你都裝作聽不到,那現在趁著所有人都在,我最後一次和你說清楚,論情誼,我阿娘和父親自小青梅竹馬,論時間,外祖母在十歲時就給父親母親定下婚約,論名分,我阿娘是二房正妻,夫婿是虞家四郎虞文竣,而大伯母嫁的是虞家大郎虞文治,你和二房究竟有什麽關係?憑什麽詆毀我阿娘是妾?」
虞清嘉站起身,她廣袖長裙,層層叠叠的裙袂堆積在地上,旖旎又飄然。虞清嘉臉上一絲笑都沒有,姿容清冷,說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說這件事,如果大伯母還是記不住,下一次再說錯,那不管當場有什麽人,兩邊有多少丫鬟,我是必然要請祖母出面,讓祖母好好教導伯母了。哦對了,差點忘了提醒伯母,你半輩子看不起妾,暗暗擠兌我是庶女,我阿娘是妾室,可是現在,你的女兒真成了不折不扣的妾呢。以後就算四姐一舉得男,母憑子貴,那也是人家廣平王妃的兒子,幷不是大伯母的外孫了。」
李氏先是氣得臉紅,後面轉青,最後便是死氣沉沉的白。她站起來想要反駁,剛張開口,就看到虞清嘉視若無物地穿過她,對著她的背後行禮:「父親。」
李氏臉色最後一絲血色也徹底腿盡,虞文竣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了,方才的話也不知聽去多少。李氏哆哆嗦嗦轉過身,喃喃道:「大郎,我幷不是這個意思……」
虞文竣臉色黑的嚇人,他看著李氏,一字一頓說道:「妾室?阿俞因你受了那麽多罪,你竟然用妾室來折辱她?你當著嘉嘉的面就敢這麽說,那麽當年,你是不是也對阿俞說過?」
「我沒有,大郎你聽我解釋……」
李氏慌慌張張追上來,試圖拉住虞文竣的袖子說話,虞文竣先前在屋裡就被虞清雅氣的不輕,現在又乍然聽到李氏說出這種話,急火攻心,險些站都站不穩。他憤怒地一甩袖子,將李氏狠狠甩在地上:「滾。」
虞文竣身體晃了晃,丫鬟們驚慌喊「郎主」,虞清嘉也嚇了一跳,連忙叫了聲「父親」,伸手想上前扶住他。虞文竣撫額,擺手示意衆人不要過來,等眼前勉强能視物後,虞文竣看也不看,立刻快步朝外走去。
虞清嘉冷冷地朝倒在地上的李氏掃了一眼,一言不發地帶著丫鬟,飄然離去。等虞文竣和虞清嘉兩人走後,大房的丫鬟才敢蜂擁而上,七手八脚地扶李氏起來。柳流蘇站在最外圍,她先是朝虞文竣離去的背影望了一眼,隨後低頭,慢慢琢磨著李氏方才透露出來的話,若有所思。
虞文竣在祖宅接連受刺激,回到家裡後,他精神再也撑不住,轟然病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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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文竣這一病纏綿了一個冬天,直到臘月才將將轉好。虞二媼也從祖宅搬到近郊的庭院中,她因爲兒子過繼一事,和婆婆反目成仇,連著和兒子也生分了。她看到虞文竣的病,好幾次想要說些什麽,最後只剩下深深的嘆息。
虞文竣這次明顯是心病。虞老君病逝,虞清雅執迷不悟,再加上李氏辱及俞氏,多番打擊重叠下來,虞文竣積壓已久的壓力徹底爆發,一病不起。
虞二媼站在虞文竣屋子外,手裡拈著佛珠,朝裡看了許久,最後還是沒有進去,如來時一般靜悄悄地離開了。她剛走出回廊,身後傳來一陣輕巧的跑步聲,一個清潤的女聲從後追來:「祖母,留步。」
虞二媼雖然沒有回身,但是好歹沒繼續往前走。虞清嘉追上來,問:「祖母,您既然都來了,爲什麽不進去看看?」
虞二媼搖頭:「他身邊有你照顧,衣食住行沒什麽不放心的,我進去也只能添亂,何必呢。只要知道他在好好養病就够了,我進不進去都沒有區別。」
「這怎麽能一樣。」虞清嘉勸,「父親雖然不說,其實心裡也在挂念祖母呢。」
虞二媼苦笑著搖頭:「他已經快十年沒有見過我了,即便挂念又能挂念到哪裡去?我們名義上是母子,實際感情恐怕還不及他和虞老君。罷了,都是陳年老事,不和你一個小姑娘講古,年輕人不該聽這些死氣沉沉的話。他唯一的貼心人走得早,這些年身邊也沒有其他人,以後就多辛苦你了。」
感情的事如人飲水,虞清嘉身爲晚輩,實在不好指點祖母和父親的相處模式,只能笑著寬慰虞二媼道:「我知道,我會好生照顧阿父的,祖母儘管放心。」
虞二媼極淡地笑了笑,她將手腕上的佛珠套到虞清嘉手上,說:「你是個好孩子。我這個當祖母的失職,從小也沒陪過你,這串佛珠陪了我十來年,在佛珠面前沾了許多香火氣,便留給你護身用吧。」
虞清嘉一聽嚇了一跳,這樣貴重的東西她怎麽敢收,虞清嘉連忙從腕子上褪佛珠,却被虞二媼按住。虞二媼說:「這是我這個祖母的心意。我多年禮佛,沒什麽好給你的,身邊唯有這串珠子最重要,你放心收下就是了。我在佛祖面前侍奉了多年,眼睛不會看錯人,你是個好姑娘,以後有的是福氣可享,你只管安心在家裡住著,不必管那些妖鬼蛇神。大房那位印堂光亮却後繼無力,即便一時得意也不長久,你不必和她多做計較。」
「孫女明白。」虞清嘉應下,虞二媼又交代了幾句飲食禁忌,就一個人拄著拐杖,篤篤篤走遠了。兩邊的丫鬟幾次想要扶著虞二媼,都被她淡漠地推開。
虞清嘉看著虞二媼清瘦的背影,內心幽幽嘆了口氣。目送虞二媼走遠後,虞清嘉才擁著披風往回廊走,白蓉跟在虞清嘉身側,低聲說:「娘子,白露傳話過來,說四小姐的婚期定了,就在明年春天。白露還說,四小姐似乎私底下聯繫過廣平王。她想延遲婚期,好歹把要給虞老君守孝的話圓回來,可是廣平王不允。」
虞清嘉不冷不淡地應了一聲,道:「她先前又哭又鬧,作態那麽久,死活不肯在老君孝期內定親,不知道的人還以爲她有多孝順。結果現在,連半年都不到,她就要嫁給另一個男子。自打自臉,也不知道虞清雅自己羞愧不羞愧。」
白蓉不好評價,她想來想去,還是替自家深深不值:「娘子,那四小姐給虞老君下毒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隨著虞清雅神來一筆成了慕容枕的側妃,虞文竣的調查也只能中止。如果繼續查下去,真的查到什麽就難辦了。先前虞文竣等人暗查時,虞清嘉也順水推舟在引導局勢,若不然,虞文竣怎麽能真的這樣巧,正好聽到丫鬟指控虞清雅的話。這個計策本來是可以一舉解决掉虞清雅的,而且還完全不會把虞清嘉牽扯進來。可惜現在,只能擱置了。
白蓉遺憾,虞清嘉本人倒很平靜,她說:「盡人事聽天命,何况這是突發情况,誰能猜到虞清雅竟然變成了廣平王的妾室。她多行不義,遲早要自取滅亡,我們且看著就好。」
白蓉低頭應下,心裡生出一陣慚愧。她比虞清嘉大,結果却還不如虞清嘉看得開。虞清嘉說得對,虞清雅已經完全被她們掌握在手中,沒必要爲爭一時長短而壞了長遠大計。况且從公子的角度說,虞清雅成了廣平王的側妃,白露就可以名正言順出入皇宮和廣平王府,這對他們的大計越發有利。白蓉想通後就不再糾結,權當讓虞清雅多活幾天罷了。
白蓉還在煩虞清雅,而虞清嘉的心思早就飛到另一件事情上去。
虞清雅預知先機,平時生活可能不顯,可是一旦應用到軍事政局上,其實還挺致命的。而且,這對真正靠實力打戰的人極爲不利。琅琊王靠奇襲起兵,如果虞清雅將琅琊王的每一步行動都透露給廣平王,這樣一來,軍事天賦平平的廣平王就能牢牢克制住真正的天才,反而換來自己步步高升。這實在很不公平。
虞清嘉想的入神,突然哂然一笑。她暗暗笑自己,她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歷史洪流中一粒小小的塵埃,哪有資格去擔憂日後的天下霸主呢?琅琊王既然能不滿二十就統一南北,自有其過人之處,她在這裡操心什麽。
虞清嘉深呼一口氣,氣息在清晨冰冷的空氣中結成白霜。虞清嘉看著廊廡外殘餘的積雪,突然想到,前日下了雪,狐狸精在做什麽呢?
曾經虞清嘉看到雪,會想風花雪月,會想瑞祥兆豐年,會想娘親的梅花糕,可是如今見到雪,她第一件事便是想,狐狸精呢。
少年時見雪思愁,如今見雪只思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