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守孝
虞清嘉借著擦拭身體的機會檢查到脖子,她和丫鬟們不同,丫鬟即使奉命給虞老君淨體,心裡也不情不願,自然不能指望她們能有多細緻。然而虞清嘉却存了特意尋找的心,果然,她在虞老君的脖頸側面看到了不同尋常的痕迹。
在虞老君脖子內側,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能看到淤血堆積,看形狀像是指印。可是這個痕迹又很淺,要不然也不至於沒有被換衣的丫鬟注意到。虞清嘉看到這個痕迹不動聲色,眼中冷光流轉,若有所思。
淤痕必然是被什麽人掐出來的,而痕迹淺又說明這個人力氣不大,而且行動沒有章法,要不然也不會在這種致命的地方留下痕迹。種種迹象,似乎都在指向一個人。
虞清嘉即便早就知道虞清雅不是什麽好東西,可是現在她還是被震驚了。一個陌生人對著老弱嬰孩尚且下不去手,虞清雅從小在老君面前長大,還十分得虞老君寵愛,究竟有什麽事,能讓一個人對著自己嫡親的、尚在病中又老又弱的曾祖母動手?
虞清嘉斂下眸子,借著手上的動作,閒聊般問:「老君身體一向康健,沒想到今日話都沒留就去了。老君生前還特意提到了桂花糕,一會定要燒一些下去。除了桂花糕,老君還提到過什麽嗎?」
大丫鬟伺候了虞老君許多年,現在虞老君突然去了,她也心中惴惴,不知道以後要怎麽辦。自從虞老君的死訊傳出去後,來來往往有許多人來過,可是衆人都忙著關心老君死後財産和權力的安排,根本沒有關心這些伺候老君的丫鬟的死活。現在有一個人問起老君身前的事情,大丫鬟心生依賴,不知不覺就都倒出來了。
「其實今日老君精神要好得多,奴按照郎中的囑咐給老君煎了藥,老君竟然全部都喝下去了。奴婢見老君有了胃口,所以想哄著老君多吃點,老君說想不知不覺又到一年中秋,她許久沒去過外面,想嘗嘗桂花的味道。奴婢見老君睡著後,就趕緊去厨房做桂花糕。奴出門前還特意囑咐了小丫鬟看著老君,沒想到小丫頭貪玩,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出去了,等我回來的時候,門口一個人都沒有。」
虞清嘉仔細地聽著,問:「門口沒有守人,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大丫鬟搖頭:「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回來的時候就是這樣了。奴見門口沒人,又不敢大聲叫人吵醒了老君,駡了小丫頭兩句就趕緊進屋。虞老君還好端端躺在榻上,奴以爲老君沒醒,給老君換了壺熱水就出去了。奴在外面一邊坐針綫一邊等老君,一直等了許久,都快到傳晚膳的點了,還不見老君叫水。奴婢這才慌了,趕緊進去一探,老君已經沒氣了。」
虞清嘉將帕子收起,身後的侍女看到立刻上前接過,白芷已經端了溫凉適宜的水過來,讓虞清嘉洗手。虞清嘉在銅盆裡不緊不慢地將手指洗乾淨,然後用乾淨的白布緩慢擦拭手心的水珠。她動作慢條斯理,聲音也慢,如一張網般,漫不經心中聚攏起殺機:「你身爲老君的貼身侍女,丟下老君自己出門,致使老君身邊沒人看著暫且不說,等回來後,你竟然過了一下午才發現老君氣絕。若是在這段時間老君本來能救回來,却因爲你的失職而錯過救援機會,你該當何罪?」
大丫鬟背後的寒氣嗖地冒了出來,她跪在地上,手指不知不覺攥緊:「奴婢幷不知道,奴也是爲了老君才親自下厨,不忍打擾老君休息……再說族老夫人等趕來後,都說老君無疾而終,四世同堂,這是喜喪。」
虞清嘉放下白布,忽然又對大丫鬟笑了笑:「我也是關心老君心切,所以才想多問問,幷不是在懷疑阿姐。阿姐照顧老君盡心盡力,我怎麽會懷疑你呢?阿姐不必緊張。」
大丫鬟勉力笑笑,話都被虞清嘉說了,她還能說什麽。虞清嘉打了一個棒子才給甜棗,大丫鬟的精神被逼到至極又驟然鬆開,這樣一緊一鬆下,她心防鬆弛,不知不覺就被牽著鼻子走。虞清嘉趁機問:「你回來的時候,老君是什麽樣子的?周圍有沒有什麽東西被人動過?」
虞老君去時身前沒人守著是不爭的事情,即便衆人都說這是喜喪,大丫鬟也不敢放鬆,生怕主子們追究她的責任。被虞清嘉這樣一嚇,丫鬟害怕,自然把自己看到的全部倒出來,生怕虞清嘉因此懷疑到她的身上:「老君好端端地躺著,手壓在被上,被褥邊角也鋪得整整齊齊,正因如此奴婢才以爲老君還在睡覺。其他地方沒有什麽不對,就是地上有點濕,好像是什麽東西灑了,然而周圍又沒有被撞倒的杯盞,可能只是奴婢看錯了吧……」
什麽東西灑了?虞清嘉眼神一動,鎮定自若地問:「老君的壽衣是誰換的,老君原來的衣服呢?」
丫鬟說:「衣服是奴婢換的,原來那身衣服換下後放到了暖閣,夫人說等老君入土後一同燒給老君。」
虞清嘉點點頭,突然轉了話題:「對了,以前總是四姐在老君面前侍奉,今日怎麽不見四姐?」
丫鬟也被問住了,她現在一想,才發現確實沒有見過虞清雅。往常虞清雅稍有動靜就往虞老君跟前凑,而現在虞家其他人都陸陸續續趕過來了,虞清雅反而沒來。按道理虞老君去世這麽大的事情,虞清雅早就收到消息了。
大丫鬟也不明白,搖頭道:「奴婢不知。許是四娘子如今身份不同往日,或是宮裡公公那邊另有吩咐……」
說什麽來什麽,大丫鬟的話還沒說完,皇后身邊那幾位公公就買著小碎步進來了,李氏跟隨在公公身側,李氏的後面才是虞清雅。虞清雅一身孝衣,低著頭看不清神情。
宮裡的公公來了,或坐或立的虞家女眷們全都停止了說話,集合在正堂裡對宮裡人行禮。爲首那個綠衣服的太監吊眼尖腮,一雙上吊的眼睛滴溜溜朝人群中轉了一圈,才掐著嗓子說:「衆娘子有禮,請起。」
外面聲音突然雜亂起來,屋裡的丫鬟們聽說是宮裡侍者親臨,都急急忙忙跑出去迎接,外間的女眷們也忙著呼婢喚女整理儀容,內外一片亂糟糟的。虞清嘉慢了兩步跟在最後,眼睛悄悄地朝隔間看去。
松鶴鏤空折屏後,隱約能看到一堆暗褐色的衣物,看花紋顔色都是老年人穿的。現在衆人都忙著迎接外面的公公,根本沒人注意到室內。
白蓉察覺到虞清嘉的脚步停下,眼神望著屏風若有所思,白蓉跟過去看了一眼,恍然大悟。都不等虞清嘉開口,白蓉就凑近耳邊,低聲說:「娘子,您先去迎接宮內使者,奴婢稍後就來。」
虞清嘉不由朝白蓉掃了一眼,同行這麽多丫鬟,就數白蓉反應最快。身邊有一個聰明懂眼色的丫鬟果真不一樣,虞清嘉輕輕「嗯」了一聲,便繼續往外走。
她走到外面後,正好趕上使者進門。衆人行禮的聲音壓過了她的脚步聲,虞清嘉站在最邊上,跟著衆人的節奏給宮裡公公問禮,輕巧地將自己方才的行動掩飾過去。
「衆娘子有禮,請起。」
女眷們道了謝,這才慢悠悠站起身,衣袖摩擦聲此起彼伏。太監本是奉皇后之命來打探虞家根底,沒想到被潁川王看中的那位四小姐沒見著幾面,倒正好趕上了他們家喪事。皇宮規矩多忌諱也多,宮裡出來的人或多或少都迷信,太監在心裡呸呸呸直喚晦氣,可是事已至此,虞家老祖宗死了這麽大的事,他們總不能當做不知道。太監只能忍著不舒服,勉强過來走個過場。
太監捏著嗓子,道:「雜家聽說了虞老君的事情,哀痛不已。前日來拜會老君時,老祖宗身體還很硬朗,沒想到今日便去了。」
太監說完後,夫人們都拿出帕子擦泪,庭院裡一片唏噓聲哭聲,太監裝模作樣抹了抹眼角,道:「老君這麽大年紀,無病而終,這是喜喪,請節哀順變。」
虞家幾位年紀大的夫人也跟著回客套話,李氏跟在後面,看到其他幾房的叔伯母們拉著公公說個沒完沒了,不由有些急了。她趁說話間隙,都不管衆人正在說什麽,强行插話道:「公公,老君去了我們都很痛心,老君生前最疼愛四娘,她在病榻上感嘆過好幾次,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四娘出嫁。只可惜老君今日就去了,沒能看到四娘出閣。」
靈堂裡的氣氛靜了靜,虞清嘉低頭,掩飾住眼中冰冷的好笑。虞老君這一輩子還真是看走眼走的徹底,她一厢情願想要延續大房子嗣,所以强行讓虞文竣過繼,導致二兒子二兒媳和她離心,拆散了感情正好的孫子孫媳,最後死的時候身前一個兒孫都沒有。反而,虞老君才剛剛背氣,她袒護了十年,也偏心了十年的大孫媳便急不可耐地提出虞清雅的婚事,生怕因爲虞老君的死,搞黃了自己女兒的大好婚姻。
若是虞老君的亡靈還沒飄遠,不知道看到現在這一幕,心中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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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清嘉低著頭作壁上觀,潁川王的事她也聽說了,她對這樣一個花心又自視甚高的紈絝皇子沒有任何興趣,虞清雅當不當皇妃,與她何干?一個輩分比較高的隔房長輩聽到李氏的話氣不打一處來,她沉下臉色,呵斥道:「李氏,你祖母才剛剛去了,屍骨未寒,你在她靈前說這些事,對的起你祖母這麽多年對你的疼愛嗎?四娘得了宮中青眼是我們家之幸,只不過百善孝爲先,等老君的喪事過去再提其他。」
李氏不服氣,梗著脖子辯駁道:「我當然是孝順老君的,但是皇家的事哪能耽誤……」
虞清雅聽到李氏急吼吼提起她和潁川王的婚事的時候就頭皮發麻,現在聽到李氏不依不饒追問,還在靈堂前當著衆人帶面頂撞隔房長輩,真是腦仁都疼了。虞清雅趕緊攔住李氏的話,說:「阿娘,我的婚事不要緊,老君對我恩深義重,如今老君去了,我悲痛欲絕,恨不得也隨著老君一起去,哪有心思考慮這些。我自願爲老君守孝一年,在出孝前,絕不考慮婚嫁等事。」
虞清雅說著跪下,對著虞老君屍身的方向連磕三個頭,面容哀戚,聲音凄切,兩邊圍觀的人都被觸動了。被李氏頂撞的長輩本來氣得不輕,現在看到虞清雅的行爲,她才多少欣慰了些,道:「好在老君沒有白養你們,你有這孝心就好,可比那些忘恩負義的人强多了。」
李氏被暗諷成「忘恩負義」,她既氣又急,連忙去拉虞清雅:「雅兒,你在說什麽?婚姻大事怎麽能兒戲?」
「阿娘,我意已决。父母之孝三年,祖父母則一年,老君雖然是曾祖母,可是在我心中比任何長輩都尊敬,我願意爲老君披麻戴孝一年,在這一年內,不宴飲談笑,不穿絲綢鮮亮,每日念齋箃素,爲老君祈往生福。」
虞清雅跪在地上,言之鑿鑿,墜地有聲,一派孝子賢孫模樣。虞家的長輩們聽著心裡熨帖,然而落在一旁的太監眼中,就很扎眼了。太監在心裡冷笑一聲,拂袖說:「既然四娘子這樣孝順,執意爲曾祖母守孝,那雜家回到皇宮後,必然要在皇后面前好好提一提四娘子的孝。」
太監的語氣算不上好,這一番話出來後沒人敢接。虞清嘉全程站在邊緣看熱鬧,她看到虞清雅撲通一聲跪下的時候挑了挑眉,等聽到這些話,心中搖頭輕笑。
虞清雅的心思也未免太淺了,她這樣公開表態要爲曾祖母守孝一年,固然爲自己造出孝順的名聲,可是這些話落在太監耳中絕對不會舒服,等再讓太監添油加醋地傳達給皇后,那就更雪上加霜。虞清雅和潁川王的這樁婚事,恐怕要黃。畢竟皇家是什麽身份,虞清雅非要孝順地爲曾祖母守孝,潁川王堂堂皇子,還能跟著等她一年嗎?虞清嘉突然心中一動,虞老君死的這也太巧了,莫非,這就是虞清雅的目的?
虞清雅跪在地上,臉上神情貞烈至極,太監皮笑肉不笑地贊了一句,轉身就走了。李氏看著眼前這一幕簡直糟心極了,她還想再挽回一二,連忙追著太監出去,想托太監在皇后面前美言幾句,如果能將婚約延一延就更好了。
虞清嘉回頭看看虞清雅大義凜然的表態,再想到虞老君疑點重重的死因,脊背不由竄起一陣凉意。如果她的猜測是真的,那虞清雅就太可怕了,簡直喪失身而爲人的底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