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下棋
兩局過後,天色漸暗,屋裡已經必須上燈了。虞清嘉跪坐在榻上,嘩啦啦撥動著漆盒,將裡面赤色的棋子挑出來。銀珠從外面快步走進來,站在門口,不敢抬頭,低聲說:「小姐,剛才大房來人傳話,說郎主今日不回來了。」
虞清嘉臉上的笑一下子就冷淡下來。
其實這個結果一點都不意外,虞老君一心想要延續香火,而二房却正妻已逝,有虞老君偏幫,虞文竣回來後第一晚留在大房,實在是完全可以預料的事情。
虞清嘉幷不是猜不到,只是之前虞文竣答應了她,虞清嘉興衝衝在家裡等了許久,最後却突然被告知,虞文竣不回來了。
任誰都無法接受這種落差。
銀珠傳話之後,不敢多待,靜悄悄退出去了。她想起方才大房過來傳話的那個丫頭趾高氣揚的神情,內心也氣得不輕。
幾天的功夫,已經足够白蓉將虞家的情况摸個通透。她也替虞清嘉嘆息,家裡人丁雕落,母親早逝,父親也成了半個父親,偏偏又生活在這樣一個大家族中,虞清嘉的處境豈是一個難字能說明白的。然而除了心疼,白蓉也無法做出更多,一來這畢竟是別人家的家事,沒有外人插手的道理,二來,虞文竣被另一邊牽絆住,他們院裡常年冷落,其實對慕容檐更好。
白蓉將燈火挑亮,默默退下。虞清嘉抿著嘴,許久未說話,屋裡只能聽到落子的聲音。過了一會,虞清嘉眼睛盯著棋盤,低聲說:「他明明答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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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檐放棋的速度依然那樣不緊不慢:「這是他的錯,他失信了。」
雖然這樣說,但其實慕容檐內心毫無波動,甚至巴不得虞文竣以後都住在大房,不要再回來了。畢竟虞文竣回來,他們少不得要一起用飯,之後虞清嘉和虞文竣說話,又要耗費出多時間。
要知道,這些時間都是慕容檐的所有物,即便虞文竣是虞清嘉的身生父親,在慕容檐這裡也是外人。
若是換成別人,現在一定會說虞文竣也有不得已之處,虞清嘉作女兒的要多體諒。即便是俞氏還在的時候,她們母女一次又一次遇到這種事,一次又一次等待成空,俞氏心裡酸楚,也會笑著對虞清嘉說,你父親同樣不容易,不可以對虞文竣有怨,只要回去睡一覺,等虞清嘉醒來,阿父就回來了。
這大概是第一次,虞清嘉沒有聽到任何寬慰勸告的話,慕容檐一開口就承認了虞文竣的失職。沒人安慰還好,現在有人站在她這邊,虞清嘉眼睛眨了眨,睫毛立刻濕了。
慕容檐幾乎是同時察覺到虞清嘉的不對勁。他手指動了動,最後輕輕撫上虞清嘉的眼睛,替她將眼泪擦乾:「他性情周正,品性正直,所以他會被人要挾,甚至不得不爲此妥協。你日後若是同樣嫁給一個正直善良、孝順負責的人,他對外人肝膽相照,那他對你,恐怕就免不了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失信了。」
虞清嘉撇嘴,感到不服氣:「我以後挑夫君,才不會挑這樣複雜的家庭。」
慕容檐笑了,他指腹在虞清嘉臉頰流連片刻,說:「即便是再簡單的家庭,父母叔伯,兄弟姐妹總該是有的吧?你看,一個善良的人要孝順父母,要團結兄弟,要處理家宅矛盾,還要替出嫁的姐姐妹妹撑腰。這麽多重顧忌篩選下來,你說他還有多少心思放在你身上?」
慕容檐這話無疑戳中了虞清嘉的心病,她的父親對同僚對好友一片赤誠,對長輩彬彬有禮,即便是交惡的人,他也只是敬而遠之,從不口出惡言。虞文竣是一個正義的人,俞氏因此傾心,可是虞老君和李氏同樣拿這一點來要挾他。虞文竣道德約束感强烈,虞老君就是靠這一點哭自己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哭她時日不多,不能看到香火有繼,日後沒有臉面見祖宗。
這樣一來,即便虞文竣有心,也無法顧全俞氏和虞清嘉母女。
見虞清嘉不說話,慕容檐輕輕笑了笑。其實他知道自己的話根本站不住脚,一個對父母親人都不好的人,更大的概率會對妻子更加惡劣。挑選夫婿時選擇正直、善良的人,絕對沒有錯。但是,慕容檐却是那極少數的一部分。
他的世界裡沒有別人,只有虞清嘉。世上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爲之顧忌,從而委屈了她。
可惜,她真誠善良,她欣賞的异性,也是如虞文竣和她自己一般的好人。慕容檐就是深淵裡絕望純粹的黑,他自私殘暴,沒有同理心,眼中沒有法理更沒有道德。他們完全就是兩個方向的人。
虞清嘉哭過之後,眼角發紅,眼珠被泪水洗的晶瑩發亮。她將心思放回棋盤上,默默走了一會,發現自己怎麽又輸了。
虞清嘉這回是真的惱了,她將棋子擲回漆盒裡,明明是生氣,可是話音一出口都帶上了委屈的哭音:「你爲什麽又不讓我?」
慕容檐難得沉默了一下,他手指摩挲玄黑色的棋子,片刻後,悠悠道:「我讓了,你沒接住。」
大房院裡,丫鬟全都喜氣洋洋,走路帶風。李氏欣喜地幾乎在地上轉圈,她看著眼前年輕得像跟鮮葱一樣的丫鬟礙眼,於是冷著眼將人打發走,破天荒親自動手倒了杯茶,慢悠悠端回室內。
「大郎。」李氏將茶放在矮桌上,垂著頭坐到對面,說,「你這一路辛苦了,喝杯熱茶歇歇吧。」
虞文竣看著越瓷茶盞上裊裊的白烟,良久未動。李氏年紀一大把還做著小婦人的嬌羞模樣,等了一會沒見回音,她心裡也忐忑起來。李氏不由眼珠子朝上翻,偷偷覷虞文竣的神情。
虞文竣雖然盯著白霧,可是眼神放空,顯然在想其他的事情。
李氏見虞文竣走神,內心裡暗恨,又是那個騷蹄子勾著了他的注意力?李氏想到方才進來換水的那幾個丫鬟,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李氏平日裡古板正經,最看不得人穿鮮亮的衣服,作妖嬈的打扮。李氏心想,一定是那幾個踐人色佑,走路故意左扭右扭,這才讓虞文竣失神。其實無論女子打扮成什麽模樣,男人要將眼睛放上去,總不能是被人逼的,可是李氏不怪男人,反而恨天下女子不够端莊淑賢,不够樸素修德。李氏暗暗想道,明日她就將那幾個年輕的丫鬟發賣出去,另換幾個五短身材大臉寬額的進來。
李氏拿定了主意,頓時又覺得自己命苦,爲什麽她總是要被這般妖嬈的不良女子作踐?她哀哀喚了一聲,道:「大郎,你是不滿意妾奉上的茶嗎?若你不滿意,妾這就去重新燒水。」
虞文竣這時候突然說話了:「你喚我大郎?」
李氏被問得怔了一下,隨即理所應當地點頭:「對啊,你乃是長房嫡長子,自該喚大郎。」
「不,我的父母雙親乃是二房虞儼夫婦,我亦不是什麽長房長子。」虞文竣搖頭,似嘲似悲地笑了一下,「該被稱爲大郎的,是我的長兄。」
李氏接不上話來,她十分納悶,虞文竣說這些做什麽?他明明已經過繼給大房,名字上了族譜,已經無人可指摘了呀。
「從小到大,被人叫大郎的都是我兄長,六郎才是我。」虞文竣盯著李氏,目光如刀劍一般,逼的李氏坐立不安,「長兄死後,祖母改口叫我大郎,下面人不敢討沒趣,也跟著一起改。就連你,口口聲聲說我對不起你,可是內心裡,也依然將我視作兄長的替身。」
「我在你們眼裡,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只是大兄的牌位。」
李氏有點坐不住了,急忙道:「幷不是……」
「是與不是,你當我自己不長眼,看不出來嗎?」虞文竣忽的站起身,用力斂袖,「正巧,我也從沒把自己當過長房的人。我乃虞家六郎,我的妻子乃是青梅竹馬、自小定下婚約的俞氏世妹,今日礙於祖母的顔面,我不得不將女兒丟在內院,可是這種事情也到此爲止。大嫂,天色已晚,我久留不妥,就先回去了。」
虞文竣說完就往外走,李氏楞楞地坐了片刻,猛地站起身追出去:「你敢,老君明明說……」
虞文竣停住身,回頭冷冷地直視她:「怎麽,你還打算去老君那裡煽風點火,再故技重施,讓嘉嘉給你們侍疾嗎?」
虞文竣所說是指曾經俞氏被迫侍疾的事情,名爲侍疾,其實是磋磨。自從俞氏死後,這就成了虞文竣的心病,可惜他幷不知道,虞清嘉已經被用同樣的名義,留下「侍疾」過了。
李氏頓時啞了嗓子,虞文竣想起曾經的事情,悲痛後悔,複雜難言,最後都沉澱成一聲自嘲。這是他的錯,是他對不起俞氏,所以活該他痛失所愛,一輩子活在孤寂和愧疚中。虞文竣用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後,裡面冷靜疏離,沒有一點情感。他宛如最端方守禮的小叔子般,對長嫂說:「當年的事是我蠢鈍,當真相信了你們的話,可是同樣的錯誤,不會再發生第二遍了。我對不起俞氏,所以用剩下的半輩子償還,可是若你們敢動我的女兒,即便你們是我的長輩,我也不會容忍你們。」
「大嫂,你們好自爲之。」
虞文竣說完後就往外走,李氏聽到那聲「大嫂」的時候就知道,以後,即便有虞老君偏心,虞文竣也再不會留下過夜了。她盼了多年的兒子,子嗣,全都不可能了。
李氏心神崩潰,俞氏已經死了,守了一年妻喪還不够,莫非虞文竣當真打算日後不娶妻,不納妾,爲俞氏守一輩子嗎?那個女人到底有哪裡好,她活著的時候壓得李氏喘不過氣來,即便死了也可望不可即,就連俞氏的女兒,也被虞文竣明珠一般捧在掌心。可是虞清雅一樣是他的女兒啊!
今天在老君那裡,虞文竣千里歸來,對她們母女視而不見,可是虞清嘉一進門,他就立刻丟掉名士風度,不厭其詳地詢問虞清嘉衣食住行。現在,僅僅是李氏提及了虞清嘉,他竟然撂下以後劃清界限的話,甚至對老君也毫不掩飾。
李氏忍不住追上去,卑微又乞求地拽住虞文竣衣袖,搬出女兒來要挾:「你說對不起虞清嘉,可是雅兒同樣是你的女兒,你這樣做就對得起她嗎?」
聽到虞清雅,虞文竣頓了頓,最後還是一點一點掰開李氏的手:「清雅確實是我虧欠她,我會另外補償,但這和你,沒什麽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