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少年
林未晞沉浸在過往的回憶中幾乎無法自拔, 突然馬車磕到什麼, 猛地一個急停。
車中眾人猛不防都被閃了一下,宛月反應快, 立刻扶住林未晞:「王妃,您沒事吧?」
林未晞經過這個意外也回過神了,她收回思緒, 不動聲色地搖頭:「我沒事。」
宛月確定了林未晞的安全後,頓時對車夫氣不打一處來。她掀開簾子,眉毛緊緊皺著,面容嚴肅:「你好大的膽子, 你就是這樣駕車的?若是王妃有閃失,你擔當的起嗎?」
車夫當然擔當不起,他自己也嚇出一身冷汗, 現在後背都是濕的。若是將王妃磕碰到絲毫, 那燕王絕對饒不了他。
車夫乾笑著給宛月賠罪, 好容易讓王妃身邊的大丫鬟消了氣, 車夫一轉頭立刻換了一副面孔, 虎起臉吼道:「你不要命啦?你的命不值錢, 若是驚動了王府的貴人, 十個你都賠不起。」
林未晞皺眉,這個車夫也太跋扈了。林未晞正打算讓宛月出去制止,突然聽到車廂外傳來一個彬彬有禮又不卑不亢的聲音:「是晚生不對,學生高恪,是英國公的族孫, 給燕王妃賠罪。望王妃恕晚生冒昧之罪。」
姓高,但是住在外面,那就是國公府的旁支了,而且看他的家境,恐怕還是有點遠的旁支。林未晞聽到這個聲音覺得有意思,她隔著輕輕晃動的簾子,看到一個一身青衫的少年站在馬車前面,看年紀十四五上下,身上的衣物洗得都有些發白。但是即使衣服發舊,他一身的氣度依然引人注目。
如果僅是因此,也不值得林未晞特別注意,她如今每天不知要見多少風度出眾的後生晚輩。這個少年站在街上風骨磊磊,可是放到世家貴族之中,也不過如此了。
真正有意思的是,這個少年說著賠罪的話,但是身體依然穩穩地攔在林未晞馬車前,雖然看著離得遠,但是無形中堵住了林未晞所有的路。林未晞覺得有意思了,這個少年方才說的「恕其冒昧之罪」,到底指的是哪一項呢?
林未晞穩穩坐在車廂裡,沒有絲毫搭話的意思,十分沉得住氣。車夫本以為留下人教訓這個少年,他們的車就可以走了。可是王妃卻沒有發話,車夫不敢擅做主張,只好勒著馬停在原地。
這位叫高恪的少年沒讓林未晞等多久,就又繼續說了:「今日衝撞燕王妃實在是大不敬,但是晚生家中只有這一只雞,寡嫂和幼侄還指望著這些雞蛋養身體,晚生實在不能坐視不理。」
剛才馬車急停就是因為高恪猛地衝到車前,他對自己倒夠狠,要不是王府的車夫訓練有素反應快,恐怕這個少年已經被卷在馬蹄下了。等高恪說完,他口中要緊的、無論如何不能出事的母雞才從他手中探出頭來,咯咯噠噠地叫。
林未晞有點無語,她看到路邊散落的書冊,突然生出興致:「周髀算經?看樣子你是讀書人,竟然還對周髀有興趣?」
高恪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說:「不敢。只是閒暇時翻看一二罷了。」
林未晞笑了笑,隨口一說:「你時間倒是充裕。」
「若是不必操持生計,時間倒確實是充裕的。可惜寡嫂身體不好,侄兒也年幼,家業困頓無以為生,若不是晚生僥倖記性好,恐怕今年的秋闈也參加不成。」
十四五的年紀就要參加鄉試,已經算很年輕了。林未晞隱隱覺得這就是這個少年的目的,她問:「記性好?莫非過目不忘?」
「說不上過目不忘,若是誦讀兩遍,能囫圇記個大概罷了。」
林未晞聽到這裡訝然,高恪說只能囫圇記個大概,但是但凡敢說出來,那就絕不止如此。林未晞有心想試探一二,讓人將車廂夾層裡,她從顧徽彥書架上順手拿的《六韜》遞給高恪。兵書是壟斷資源,看高恪的衣物和家境,他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觸到這種書的。
高恪接過後給林未晞行禮,他緩慢地一頁頁翻過,就這樣看了十來頁,他合上書,說:「獻醜了。」話音剛落,高恪就將《六韜》從頭背誦了出來,期間停頓自然,語速不緊不慢,不見絲毫卡頓和費力,轉眼之間,他就背過了三頁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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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星最開始還很敵視這個攔路的不速之客,可是聽到這裡,宛星驚歎:「天啊,只看了一遍,竟然就全記住了。」
林未晞也歎為觀止,看來高恪不知在算數上有奇才,連記性也出奇的好。這樣的天才無論放在哪個家族裡,必然都是傾族培養的王牌。林未晞想到剛才高恪刻意透露給她的家庭情況,他家中只有守寡的嫂子和年幼的兄長之子。侄兒要靠他這個小叔叔養活,顯然高恪的父母雙親已經不在了。而長兄有子,日後香火承嗣,也會落在侄兒身上。
林未晞心裡突然就動了動,這樣的背景簡直是過繼的不二人選,更何況高恪幾乎過目不忘,天資極高。如果有可能,簡直要被過繼的人家搶破頭了。
這些想法只在轉念之間,林未晞淡淡開口:「行了。」
高恪的聲音停下,他雙手將兵書奉上,說:「燕王戰神之名威振四海,晚生有幸翻閱燕王殿下的親筆批注,實乃萬幸。晚生對兵法一竅不通,不解其意,讓燕王妃見笑了。」
林未晞有些尷尬,書確實是她隨手拿的,上面的字跡很明顯不是出自女子之手。然而從燕王妃手裡遞出來的,想想也知道會是誰的筆跡。
高恪亦在心中感慨,燕王的親筆書籍何其珍貴,竟然這樣輕易地被他見到了。看來燕王對新任燕王妃十分縱容之名,果然不是空穴來風。
因著如此,高恪才在最後加了一句「讓燕王妃見笑」。燕王妃隨手一拿就是燕王的兵書,想必私下裡也是燕王親自教導,高恪還真不敢隨便評估面前這位年輕王妃的兵法造詣。
宛星宛月將書收回來放好,都看著林未晞笑。林未晞並不想在大街上和一個第一次見面的少年談論她和顧徽彥的私事,於是輕咳了一聲,說:「你之聰慧確實讓人驚訝,但是秋闈在即,即便有天縱之才,也不能因此心生鬆懈。宛月,你去取三個月束脩出來。」
從現在到秋闈正好有三個月,高恪想必也是被家庭拖累的受不了,擔心耽誤秋闈,這才鋌而走險,到林未晞面前自薦。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他的天資確實出眾,在燕王面前掛個名,遠比悶頭讀十年書都強。但是見燕王一面可不容易,高恪只能另闢蹊徑,從甚為得寵的燕王妃這裡入手。正巧今日燕王妃到國公府做客,馬車會途徑高家聚居地,這樣的時機錯過了一次,就不會再有了。
高恪推辭:「無功不受祿,晚生和王妃素昧平生,怎麼能收王妃的東西。」
「這可不是給你的,你的老師教得好,這是給尊師的束脩。」馬車裡,那個年輕的女音慢慢傳出來,聲音簡直好聽得出奇。一樣的意思,但就是有人能將話說得這樣漂亮,高恪定下心,深深下拜:「謝王妃。王妃今日之恩,高恪銘記於心,沒齒弗忘。」
林未晞對此沒什麼感覺,類似報恩的話她已經聽了太多了。高恪讓到一邊,一直垂手恭立著,目送林未晞的馬車慢慢起動,向國公府大宅使去。林未晞坐在平穩溫暖的車廂裡,思緒不由飄到過繼這件事上來。
如果能將高恪過繼到衛氏名下,日後接過英國公世子的位子,成為國公府的掌權人,無論對高恪自己還是對高氏整個家族來說,都是一樁再好不過的事情。
繼承人對一個家族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祖先創業不易,往往需要三代人殫精竭慮,但是敗光一代人就足夠了。聰明是比美貌還要稀缺的資源,如果能讓一個精於記憶、算術,而且膽大心細敢想敢做的少年成為家族繼承人,族長非得做夢都笑醒。林未晞摒棄任何私心,發自真心地覺得這是對英國公府最好的選擇。
可惜,英國公世子還有高忱這個寶貝兒子,而且韓氏和高然也不會允許過繼一事。林未晞想了想,只能遺憾作罷。
偶遇高恪的時候就已經到了英國公府的地盤,沒過多久,國公府本家大宅就到了。林未晞被一路殷勤地迎到上座,英國公老夫人和林未晞平級坐著,和氣地問道:「王妃比您傳話的時間到得晚些,您這一路可還順利?」
林未晞一笑掩過,說:「一切都好,半路遇到些事,這才耽誤了。」至於是什麼事,林未晞就沒有訴說的意思了。
英國公老夫人也十分知趣,她一看林未晞的神態就知道這些事不該問,她識趣地轉了話題:「好些日子沒有見王妃,王妃身體還好?」
「前段時間氣急暈過去一次,除此之外還好。」
暖閣裡的人頓時沉默,這不就是一句客套話嗎,按道理林未晞會回一句「身體安康,多謝掛念」,然後賓主其樂融融,老夫人也能順勢拐到她想談的話題上。英國公府問候王妃身體,燕王妃當真回了句不好,這要怎麼辦?
英國公老夫人早就聽人說了,因為高然和世子爭執,燕王妃前去處理,竟然氣急攻心被氣暈過去了。燕王因為這件事震怒,燕王府內部如何不知道,可是外面的人連著三天都掂著腳尖走。
英國公老夫人尷尬,她咳了一聲,說:「是國公府教女無方,讓王妃受累了。老身只要一想到此事,就夙夜難寐,坐立不安,老身本打算親自去燕王府請罪,奈何身體不爭氣,宿疾復發。幸好今日見到了燕王妃,老身代我那不爭氣的孫女給您賠罪。」
英國公老夫人當真作勢要站起來行禮,林未晞笑著將她的胳膊攔住:「老夫人太客氣了,世子妃畢竟是我的晚輩,她有什麼不對的,我慢慢教就是,怎麼能怪到老夫人身上呢。」
英國公老夫人嘴上那樣說,但是她輩分最高,林未晞不可能真的讓祖母輩的人給自己賠罪,她止住了英國公老夫人的動作,請老夫人坐下。老夫人虛辭了幾次,慢慢坐回原處:「女不賢不孝,當然是娘家教養不力,老身這個長輩難辭其咎。幸得王妃寬容,老身不勝感激。」
高然侍奉在一邊,她聽到這番話,只能上前給英國公老夫人和林未晞磕頭賠罪。老夫人將高然貶低得一無是處,然而對林未晞卻小心又小心,高然跪在地上,心情複雜極了。
林未晞朝地上掃了一眼,不鹹不淡地叫高然起來。英國公老夫人對林未晞的態度有些慌,她試探地問:「這段日子三姑奶奶住在公府,不能照料世子起居,不知世子可還好?」
這個林未晞還真不知道。林未晞暈倒那天顧徽彥動怒,她醒來時正好聽到顧徽彥在訓斥顧呈曜,後來顧徽彥給顧呈曜留了幾天時間,讓他處理雲慧和高然的事情,然後就將顧呈曜叫走了。至於私下裡如何懲處,林未晞也不清楚。
這就是這幾天的事情,高然賭氣回娘家了,當然不知道。林未晞將兩手交疊放在膝上,說:「王爺教導世子,其中詳情我並不知曉。」
英國公府的人一聽這話就暗暗抽氣,竟然是燕王親自發落,這也太嚴重了吧。他們的神情都有些複雜,就連英國公老夫人都面色訕訕,不知道該如何說。
她們當然不敢置喙燕王教子的方式,可是被懲罰的到底是自家姑爺,若不聞不問,他們是真的放心不下。韓氏笑著走到主位前,殷勤地給林未晞倒了杯茶:「王妃,世子到底還年輕,您是他的母親,又素來在燕王面前有身份,如果燕王氣得厲害,還請您多替世子周旋一二。」
韓氏姿態非常低,然而林未晞卻姿容高潔,又輕又冷地瞥了韓氏一眼:「這是什麼人,為何會出現在此處?莫非這就是英國公府的持家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