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罰抄
進入十二月, 年關將近, 家家戶戶都繁忙起來。等這幾日下了一場雪,天地浩白, 年的味道便更重了。
佛堂裡,一個侍女手裡提著紅提盒,步履匆匆地從外面進來。剛進門, 她一邊跺腳,一邊抖掉兜帽裡的積雪,朝裡面喊了一聲:「世子妃,奴婢給您送熱湯來了。」
高然擁著手爐坐在側間的低案旁, 身上蓋了厚厚的灰鼠毛斗篷,即便如此,身側的丫鬟還是一刻不停地撥動著炭盆裡的銀絲碳, 生怕把高然凍著了。
佛堂本就清淨, 又常年浮動著檀火佛香, 夏日便很是蔭涼了, 冬日越發涼地滲進人骨頭縫裡。高然被林未晞罰在佛堂裡抄孝經, 高然本覺得兩三日就能抄完, 可是等她來了才知, 事情並沒有那麼樂觀。
好在林未晞雖然派了人來看著高然抄書,卻並沒有阻止下面人給高然送東西過來。高然嫌這裡陰冷,特別怕待的時間長了會影響自己生育,便讓人搬來了好幾個炭火盆,還有坐墊、座椅、靠枕等等不一而足, 幾乎把清梵威嚴的佛堂側間改裝成她的私人暖閣。
凝芙剛剛出去,便是回青鬆園取熱茶和新出爐的糕點去了。高然身上裹了厚厚的保暖衣物,握著筆時本來就有些臃腫,等凝芙把茶點等物一一擺在桌上時,高然手一抖,筆下寫錯了一個字,本來已經快寫完的一頁紙又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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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然心中突然躥起一股無名火,她砰地把筆扔到筆山上,筆桿和瓷器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佛堂中十分明顯。凝芙的動作不由頓了頓,陶媽媽看高然臉色不好,連忙從背後推了凝芙:「世子妃抄書呢,你拿這些吃食過來做什麼,豈不是耽誤了世子妃運筆?快出去。」
凝芙嘴唇張了張,不是世子妃說冷,讓她回去取些熱食過來嗎?凝芙一言不發地把碟子端回食盒裡,躬身退下。
高然十分煩躁,馬上就是年關了,這幾日燕王府迎來送往不知多麼繁忙,可是她卻被林未晞困在佛堂,連外人面都見不到。高然陰沉著臉坐了一會,問:「這幾日管事都去景澄院交對牌?」
「是。」陶媽媽小心地說,「王妃專門把景澄院外面那進院子的配間辟作見下人的地方,尋常婆子管事每日巳時去那裡向王妃稟事,請示每天的安排,如果還有拿不准的,就下午申時再去,除了這兩個時間,除非有突發事情和急事,否則王妃不見任何人。王妃說,若是這些管事婆子想起什麼雞毛蒜皮的事就過來問她,那王妃一天什麼事都不要幹了。乾脆把時間都集中在一起,所有人都這段時間去,王妃有什麼話,也能一次說明白。」
卜媽媽被調到青鬆園,雖然還是大管事的名義,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卜媽媽這是被奪權了。只不過雖不能管王府,但是卜媽媽還能待在世子身邊管事,體面依然,這才沒有引起太大的反彈罷了。國不可一日無君,王府裡也不能沒有拿主意的人,卜媽媽離開,那管事的人自然而然變成王妃。林未晞一上手便拿出和卜媽媽完全不同的行事作風,非但規矩明確了許多,連稟事的時間也被確定下來,一天內除了這兩個時辰,林未晞不允許管事想起什麼就什麼時候過來。即便人就站在她的門外,只要過了時辰,林未晞說不見,就是不見。
閒散慣了的媳婦婆子當然嫌林未晞麻煩、事多,可是吃了幾次閉門羹後,見王府中實在沒有能申訴的人,便都乖乖聽話,按林未晞的要求走。這樣一來,管事的人每天都得來見林未晞,偷間耍滑的婆子不敢再出去賭酒吃菜,踏實但是有些蠢笨的人能見到上面的主子,便能知道自己該幹什麼,有什麼話也能及時送上去。管事層規整起來,不至於一整日都見不著人,下面做事的僕婦丫鬟有人可問,辦事也麻利了許多。這才幾日功夫,王府裡上下一清,秩序井然,辦事效率也肉眼可見得轉好。
府中的變化瞞不過眾人的眼睛,高然即便白日在佛堂裡,也略有耳聞。高然來之前隱隱自信,林未晞一個平民之家出來的小戶女,那裡比得上自己見多識廣,貿然接手足有幾百人,相當於前世一個中型企業的燕王府,肯定會出亂子。等林未晞出了醜,實在沒有能力調轉這麼大的王府,那管理之權還是要落回高然手中。到時候,這一百遍孝經抄與不抄,也實在沒什麼所謂了。
所以高然一直都不急,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越來越冷,年關也越來越近,而高然預料中的亂子卻一直沒有到來。高然坐不住了,連著幾天打發人出去詢問,發現林未晞當真把偌大的王府管理得井井有條,她震驚之餘,還覺得不可置信。
怎麼可能呢,林未晞一個新來的人,連府中的下人都認不全,對這些家奴盤根錯節的關係更是一無所知。她一個半瞎的新王妃,怎麼可能將人安排的恰到好處?
高然想不通,她努力忽視內心裡不斷湧現出來的恐慌。她皺著眉思索了半響,只能把林未晞宛若先知一般的動作歸結為狗屎運。高然枯坐了一會,還是不甘心地問:「年底這麼多事情,宴席準備、年貨採買、核對商鋪田莊賬本,還有給宮裡和各府大員的節禮,處置下面人送來的孝敬,這些事都是她一個人安排的?」
「是。」陶媽媽說,「聽說這幾日王妃的院子特別忙,景澄院的人走路都快飛起來了,不過確實都是王妃安排下來的。」
一個剛成婚一個月的新婦就敢操辦這麼大的事,本事相當不俗。高然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她二月進門,到現在已經快一年了,但是也還不敢上手這樣龐大繁雜的事情,尤其其中涉及給宮裡、首輔等人的回禮,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但是林未晞十一月才成婚,幾乎是剛進門就接手大事,面對的還是一些完全陌生的人手,任是放到誰家,都沒人敢輕視。
陶媽媽見高然神情沉寂,她心裡也不好受。高然在娘家一路逆襲,後來更是一舉高嫁,雖然高然是庶女,但是這些年一直在走上坡路,什麼時候受過這麼大的挫。現在突然跑出來一個地位比高然高,話語權比高然大,眼見著能力也比高然強的人,別說高然,就是陶媽媽也受不了。
時光彷彿倒流,再一次回到高然十來歲,牢牢被高熙光芒籠罩的時候。那個時候就是這樣,高熙有嫡長孫女的身份,有不需要看祖母臉色的強力外家,有出色到讓人仰望的詩書成績,國公府的小輩們提起長姐,俱是驚歎豔羨,連嫉妒比較之心都不敢有。高然總是覺得她就是輸在庶女身份上,所以她這些年來汲汲經營,想盡一切辦法撬走高熙身邊的人、手裡的物,後來還陰差陽錯地嫁給顧呈曜。高然本以為到這裡就結束了,她終於向所有人證明自己比高熙好,所有嫡庶之分都是偏見,可是,她奮鬥了這麼久,如今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外面有人過來,陶媽媽出去了一下,回來的時候神情尷尬。她看到高然臉色不好,但是又不敢不說,只能支支吾吾道:「世子妃,世子要準備春闈,這幾日就不回來睡了。卜媽媽說世子妃要加緊抄佛經,恐怕沒時間伺候世子,就讓雲慧跟著世子去書房了。」
高然驟然回神,手心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肉中。顧呈曜那日之後被燕王懲罰,具體怎麼罰內院無權得知,高然只知道顧呈曜的功課一下子繁忙許多,平日幾乎面都見不到了。現在顧呈曜更是要乾脆住到書房裡,高然能理解男子的上進心,她也願意支持。但是這種支持僅限於讓顧呈曜一個人清苦讀書,而不是拋下她這個妻子,帶著其他女子朝夕相伴,紅袖添香。
卜媽媽攔住高然的人,還打發雲慧過去書房,他們的齷齪心思真以為別人看不出來嗎?高然氣得不輕,她胸脯上下起伏,最終還是忍下這口氣。小不忍則亂大謀,這裡是古代,三妻四妾是尋常的。反正她才是正妻,暫時忍一忍這些踐婢,別讓顧呈曜對她生出意見來才是大事。等日後她生下了兒子,地位穩固之後,可不是由著她隨意處置這些踐蹄子麼?
高然好容易平復了心中的氣,她看著眼前攤開一片的孝經,頓生煩躁。誰耐煩抄這些封建糟粕,除了浪費時間還有什麼用?女子學習琴棋書畫便是為了嫁人,現在她已經是高嫁了,還看這些做什麼?有這點時間,高然忙著出去參加宴會,和官太太交際,以及盯著顧呈曜身邊的鶯鶯燕燕。
高然頓了頓,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耽誤了。她叫來陶媽媽,附耳低語。陶媽媽了然,過了一會,一個人從燕王府角門出去,朝英國公府的方向而去。
景澄院裡,林未晞總算把前來稟事的管事都處理好,她坐回自己的起居室,宛星連忙往林未晞腰後塞了塊軟枕,宛月也遞了熱茶給林未晞:「王妃,您忙了一上午了,喝杯茶潤潤嗓子吧。」
「嗯。」林未晞接過茶,抿了一口,問,「佛堂那邊,那位還沒抄完?」
說起這個,宛月的表情都有些怪了:「只比昨日多了一卷。」
林未晞放下茶,她都有些匪夷所思了,她承認她當初罰高然時有私心,卯著勁兒讓她抄一百遍,可是孝經不到兩千字,便是次數多了些,二十天了還抄不完嗎?林未晞本來預計的時間是半個月,女眷犯錯,禁足兼抄書半個月是很正常的事情,這個懲罰力度也剛剛好,省得年底走動的時候高然不在場,多事的人又說她苛待兒媳。可是林未晞實在沒想到,高然抄了二十多天,從月初抄到年關,竟然還沒出來。
這就尷尬了。年底各家各戶開始走動,許多夫人來王府串門,只見林未晞不見高然,難免要問一遍,僅是這幾天,林未晞就和人解釋了好幾遍,世子妃之所以不在,是因為她在屋裡給燕王抄孝經。
反正丟臉的是高然,又有燕王做擋箭牌,林未晞十分坦蕩地說了實話。高然書法不過關,一百遍孝經抄不完,能怪林未晞嗎?
堂堂國公府的女兒,燕王府的世子妃,筆跡不好看就算了,連基本的工整也做不到。基本功疏忽到這種程度,林未晞都替高然丟人,十來年的功夫,高然學了點什麼?
林未晞眉梢輕挑,並沒有掩飾自己眼中的譏誚,宛月也覺得世子妃實在有些不像樣子,但是這種話不是她能說的,宛月只能轉移了話題,說道:「王妃,今日二十三了,從今兒起王爺便能休沐,不必再去上朝了。」
不知不覺,都二十三了。林未晞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站起來道:「今日休沐,王爺不必待在宮裡議事,現在恐怕要回來了。我去外面看看。」
宛星哎了一聲,著急地說:「王妃,你今日一上午都在給下人分派事,腰都僵了,你先歇一會再出去吧。」
林未晞已經快步走了出去,聲音混不在意:「用不著。」
燕王府正門,顧徽彥剛從宮城回來,帶著人往王府裡走。跟隨在他側後方的是趙潛,另一邊是周茂成。
趙潛也是跟了顧徽彥多年的老將了,他早就聽聞燕王大婚,但是身在外省,無緣參加,只能托了人將賀禮送到京城。現在年末回京述職,趙潛借著這個機會終於能來燕王府,親口對顧徽彥道一聲「恭喜。」
「王爺,屬下恭喜您新婚萬福。六月份聽到的時候屬下便想來給您賀喜,只是邊塞庶務繁雜,一直找不到機會脫身,直拖到現在才找到機會赴京。」
「這沒什麼。你盡心守著關城才是正經事。」
「屬下明白。屬下生怕辜負王爺所托,一刻都不敢放鬆。」趙潛說著感歎起來,「屬下之前便總覺得您獨來獨往,雖然雷厲風行,但難免有些孤寂。現在您娶了新王妃,實在是了卻我等老臣多年的一樁心事。」
往常無論是多麼相熟的將士老友,只要說起續娶王妃的事,顧徽彥的臉色總會冷淡下來。趙潛本來已經做好了準備,結果他卻發現顧徽彥並沒有喝止,臉色看起來還很柔和,趙潛大吃一驚,下意識地看向周茂成。
周茂成了然,接話道:「王妃姝美心善,待人也誠,王爺和王妃感情甚為融洽。」
周茂成是在沾血的土裡打過滾的人,能被他評價為「待人誠摯」,可想而知這是多麼高的評價。趙潛越發驚異,他看到顧徽彥對此並沒有不悅的神情,顯然當真覺得自己的新王妃十分完美。趙潛驚訝,便將心中的好奇問了出來:「還不曾拜見王妃,只是不知王妃是哪裡人?」
按照方才對這位王妃的高度評價,趙潛的這個問題實在是很尋常。可是沒想到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奇怪,顧徽彥走在前面表情看不到,可是周茂成卻用力咳嗽起來。
趙潛不解:「怎麼了?」
周茂成朝前飛快地瞟了一眼,又對趙潛擠眼睛:「林勇你應當記得吧?王妃便是他的女兒。」
趙潛嘴撐大,好半天都反應不過來:「林勇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