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
五月初五,天濛濛亮的時候,燕王府的奴僕就行動起來。今日皇帝在西苑設龍舟,燕王府是隨行名單上的重頭戲,隨後宮裡還有端午宴、祭五毒等一系列活動,恐怕燕王脫身的時辰早不了。
眼看又是一整天都不能消停,王府下人早早就繃起神經,王府內菖蒲、掛屏等物昨日就安排好了,今日一早,女眷的馬車便停在二門。如今京城中達官貴人出行多乘驕,可是燕王從軍多年,早已養成鐵一樣的作息規矩,怎麼會乘坐轎輦。不光是顧徽彥自己,即便是長在京城的顧呈曜也不許乘驕,無論去多遠,一概騎馬。
顧明達牽著照雪,標杆一樣站在垂花門外,照雪撲哧撲哧打著響鼻,顧徽彥身穿一身袞龍服,腰上系著一品親王佩綬,負手站在前方。顧呈曜也換上了相應的宗室服飾,但是他的規格各方面都比顧徽彥的低一級。不知是不是花紋減少的緣故,明明是同樣顏色,顧呈曜穿上親王世子品服分明也是翩翩公子,可是一旦站在顧徽彥身邊,立刻被壓制得毫無還手之力。途經垂花門的人第一眼便能看到燕王,也只能看到燕王,他們屏息低頭,大氣不敢出。
顧徽彥等在垂花門外,身後馬車已經準備好,只等著裡面的女眷出門了。若是往常,顧徽彥從發令到全軍出發不會超過半盞茶,他治軍隊極嚴,根本不會出現時間到了人卻沒齊這種情況,下面的兵卒將領也沒人敢讓顧徽彥等。可是京城不同燕地,他要等的這個人,也不同於令行禁止的兵卒。
全部人馬靜靜地佇立著,不知誰率先出聲,就像一顆石子被投入湖心一樣,沉寂肅然的甬道立刻活了起來:「林姑娘來了。」
林未晞由宛星宛月簇擁著朝二門走來,她隔著門看到外面的景象,心裡驚了一驚,隨即加快步伐:「燕王殿下,您竟然已經到了?既然到了怎麼不去裡面叫我,倒勞累你們等,是我的過錯了。」
林未晞劃過晨曦走來,朱紅的簷柱和乳白的晨光都成了她的背景,這樣的場景便是顧徽彥都多看了一眼。林未晞今日穿著白綾上衫,下著銀紅六幅馬面裙,膝闌上用銀線繡著大朵寶相花,髮髻上簡簡單單簪著細碎的水晶,走動間微微折射出碎光,越發顯得五官漂亮的不像真人。她從前未出孝時衣著素淡、粉黛不施就已經足夠驚豔,現在換上了華服珠飾,整個人簡直自帶柔光,天然吸引視線。
無論是什麼人經過,走到她這裡時總要回頭看一眼,再看一眼。眾人對美各有各的高見,可是對於林未晞這種綻放到極致的漂亮,即便嘴上不說,可是目光還是洩露了他們最誠實的想法。有的美人像清茶,淡卻需要細品,有的美人像牡丹,富麗堂皇珠光寶氣,而林未晞這種,大概便是打磨到極致的紅寶石,你可以不喜歡她,但不能承認她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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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林未晞一露面起,在場所有人便不受控地將目光投注在她身上,林未晞走了一路,這些目光就偷偷跟隨了一路,直到林未晞站到顧徽彥面前,在場的男人才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
顧徽彥也默默贊了一句,之前知道林未晞好看,但是天天看同一張臉總會習慣,他更多的把注意力放在林未晞鬧騰的性格上。此刻林未晞隆重打扮,精雕細琢,立刻便展示出強大的殺傷力來。
但是顧徽彥心裡讚歎一句,便也結束了。環肥燕瘦、鐵馬冰河他見識過太多,林未晞即便漂亮的出格,除了第一瞬間的驚豔,之後也很難撼動顧徽彥心神。顧徽彥什麼也沒說,對林未晞示意後面的馬車:「沒事,上車吧。」
林未晞並沒有注意四周的情況,她真心過意不去:「讓您久等了,真是失禮。您等久了嗎?為什麼不讓人進去叫我,我以為外面還沒好……」
「沒事的。」對著林未晞含著愧疚、輪廓美得驚人的眼睛,誰能生得起氣來,何況顧徽彥本來就不會怪罪林未晞。他說完後見林未晞還是不能釋懷的樣子,微微一笑,說道:「不必介懷,他們等你是應該的。先上車吧。」
林未晞本來很慚愧,聽到這話忍不住噗嗤一笑,這一笑簡直就像寶石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澤,晃得人眼暈。被顧徽彥這樣一說,林未晞心裡果真輕鬆了很多,她從顧徽彥身上挪開視線,微微退後一步,給跟在後面的顧呈曜、顧明達幾人斂衽行禮,就算統一打過招呼,自己帶著丫鬟登車去了。
顧呈曜剛開始難免有些不耐煩,可是後面看到林未晞出現,驚豔立刻將那一小丟不耐煩壓得蹤影全無,後面林未晞徑直朝燕王跑去,顧呈曜不知為何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等林未晞和父親旁若無人地說完話後,林未晞才終於將視線轉到後面,草草行了個萬福便扭頭走了。顧呈曜心中的感覺很微妙,他們這麼多人一起在外面等,林未晞莫非只能看得見燕王一人?
林未晞上車後,果不其然看到高然已經坐好了。高然看到林未晞上車,抿嘴輕輕笑了笑:「林姑娘怎麼現在才來,是不是梳妝太耗功夫了?」
林未晞心裡很看不上高然的作態,故意將時間說錯,也虧高然好意思幹這種事。林未晞輕輕笑了一聲,斂裾坐好,然後細心地將裙褶一條一條壓好:「我也不知世子妃竟然未卜先知,早來了一炷香。我還真是謝謝你了。」
高然笑了笑,道:「林姑娘客氣。父親最不喜歡的便是遲到,以後林姑娘不可如此了。」
林未晞輕哼了一聲,懶得理她。車廂晃動了一下,隨即就咕嚕嚕往前走,一時間車內沒人說話。高然暗暗得意在眾人面前刷低了林未晞的印象分,可是她卻不知,正是她的這個舉動,才給林未晞製造了一個萬眾矚目的登場。
世人在美人面前總是不用講道理的。
燕王府的馬車駛出王府,一路人無論官宦還是行人,見到了無不讓路。等到達宮門後,穿著黃衣的太監看到熟悉的身影,遠遠便在門口候著,連林未晞的馬車也受到極大的禮遇。
高然先下車,隨後才是林未晞,引路的太監看到林未晞後,驚奇地連看了兩眼,這才垂下目光,殷勤和恭敬拿捏地恰到好處:「給世子妃請安,給貴人請安。兩位貴人隨奴才往這邊走。」
西苑就在宮城之西,緊挨著紫禁城,四面都是水澤,算得上是皇家私人的水上園林。今日龍舟賽便在設在西苑,燕王府的家眷到來後立刻引起極大轟動,壽康大長公主今日早早就到了,聽到宮人通報,她目光立刻朝聲音來處看去。
高然身為燕王世子妃,一露面便被重重人圍住,聽說新世子妃入門後很受世子寵愛,這可是了不得的消息,有了世子妃這一重身份,高然曾經的庶女出身也算不得什麼了。背靠英國公府和燕王府兩重靠山,高然身份暴漲好幾階,曾經對高然不過冷冷淡淡一點頭的公侯夫人們此刻全都一改往昔,對高然熱情的不得了。高然心中得意,她矜持地笑著,和眾位夫人一一打招呼,儼然名媛貴婦氣派。
眾夫人熱情地和高然攀近乎,林未晞不喜歡和人靠太近,便往後退了幾步。她正在避閃人群,耳邊突然傳來一道聲音:「英國公府到。」
林未晞身周的世界彷彿一瞬間被抽空,她站在原地停了一會,耳邊的聲音才漸漸恢復喧囂。她慢慢回過頭,就看到不遠處裙袂翩翩,環佩叮噹,英國公府的人和相熟的夫人小姐拉著手,親切地詢問近況。英國公夫人身邊的一個體面丫鬟看見高然,連忙笑道:「世子妃也在呢。」
「是三姑奶奶。」高家眾人笑著和高然打招呼,英國公夫人握著高然的手,拉著她和身邊人說著什麼,高然應和了一句,英國公夫人大笑,連眼角的褶子也擠出來了。祖慈孫孝,鐘鳴鼎食,任誰看到不讚歎這樣一幅其樂融融、蒸蒸日上的大家族畫面。
就連林未晞都看著這一幕露出笑意。好一幅相親相愛的二十四孝圖,高然高嫁,她的弟弟是英國公世子唯一的兒子,兒女都這樣出息,韓氏在英國公府裡水漲船高,聽說已經在幫著管理世子這一房的家務了。沒有正房娘子,丈夫有意立兒子為繼承人,韓氏如今頂著妾室的名字,可是在內宅裡和正頭娘子也不差什麼了。
事到如今,還有誰會記得衛氏和高熙呢?衛氏雖然家世高貴,可是壽康公主府在走下坡路是不爭的事實,誰會這樣不長眼,提出來惹高然不痛快。
人走茶涼,世人重利,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可是這一刻林未晞還是覺得悲傷。
背後那些熟悉的聲音還在淺談輕笑,林未晞沒有停留,頭也不回地走了。
英國公夫人被媳婦、孫女簇擁著,手裡還拉著嫁得最好的孫女,按理再無不順心,真該是眾人所說的全福人了。但是這一刻她的心突然跳了一跳,她順勢抬頭,便看到一個女子穿著銀紅衣裙背離她們而去,明明是很纖細風流的背影,但是不知為何透露出一股決絕來。英國公夫人莫名心悸,彷彿這一刻,一樣重要的東西正在離她而去,而她所自豪的家族、子孫、富貴,原本光輝煊赫的未來,從此刻起也變得鏡花水月,或未可知。
「祖母?」
英國公夫人回過神,就看到高然擔憂地看著她。英國公夫人笑了笑,暗諷自己真是年紀大了,怎麼患得患失起來。她的孫女攀上了燕王府,還很得燕王世子喜愛,她的寶貝兒子越來越顧家,因此她對韓氏這個妾室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英國公府在外聲勢赫赫,在內和樂融融,公府的光明未來肉眼可見,她怎麼會生出這種毫無根據的臆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