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朝早已過了當初心如死灰的階段, 這些年也慢慢能正視自己的身體情況,大多時候,他覺得自己和正常人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可看著面前崩潰痛哭的暮暮, 他的心情也跟著她起起伏伏。
周圍不明真相的人紛紛投來八卦的目光, 一步三回頭, 全是那種想圍觀又不好意思直勾勾看的眼神, 關鍵, 大家看的都是靳朝。
畢竟女人能在一個男人面前哭成這樣,多半是男人的鍋。
靳朝不自然地把薑暮拉到身前,緩聲對她說:「不哭了,再哭我要被你哭成渣男了。」
薑暮的聲音小了下去,只是身體還是止不住地輕顫。
後來他們便沒有再繼續向上爬了, 而是在周圍找了一處石椅坐了下來, 這突如其來的發現像一記重錘砸在薑暮的腦袋上, 讓她一時間無法承受,眼神木訥而空洞, 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們中間放著那架單反相機, 好幾次, 薑暮低下頭盯著相機鏡頭,想到他剛才拍的那些枯枝爛葉,心中酸楚, 盡管她已經盡量克製自己的聲音,可依然帶著哽咽開了口:「所以照相不過是個幌子。」
靳朝呼吸很沉, 望著遠處帶女友向上攀爬的年輕小夥,眼裡到底有什麼漸漸暗了。
半晌,對她說道:「其實還好,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 前兩次你還不是沒看出來嗎?就是爬山還不太適應,山頂的肯德基今天可能請不了你了,等到了山下再補。」
薑暮撇過頭眼淚在眼眶裡泛濫,心疼得無法呼吸,明明自己已經這樣了,還在不停安慰她,他越是這樣,她越是心疼。
「不吃肯德基了。」
她低垂著視線,拿過自己的背包,翻出裡面的培根芝士三明治,將保鮮膜仔細地撕下來,再遞給他。
這是她一大早起來特地做的,本來還準備爬到山頂後拿出來給他,讓他看看自己現在多勤快能乾,現在也沒心情了。
只是愣愣地看著不遠處形形色色的登山者,就坐了這麼片刻的功夫,來來回回就有好多人,哪怕頭發花白,哪怕是還走不利索的小孩子,可所有人都是健全的模樣。
靳朝曾經那麼結實精乾的身體,在校園裡,他是跑道上眾望所歸的健將,在賽道上,他是縱橫馳騁的車手,無人匹敵。
意氣風發少年時,歸來卻只餘殘軀不全,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這些年到底承受了多少摧殘?
薑暮沒再說話,只是安靜地坐在他身邊,內心卻跟著鮮血淋漓。
靳朝剛準備把三明治送入口中,又頓了下問道:「你不會就做了一個吧?」
薑暮聲音沉悶地說:「我沒胃口。」
說完她從包裡拿出礦泉水擰開後遞給他,靳朝輕輕嘆了聲,對她說:「我手是好的。」
薑暮彎下月要抱著自己的胳膊,一直等到靳朝吃完後,她才輕聲說道:「你當初應該告訴我,不管怎麼樣,起碼讓我知道。」
靳朝落了句:「你那時候還小。」
所以他不忍心看著她為難,徘徊在薑迎寒和他之間,也不忍心她承受那麼大的痛苦和壓力,現在經歷過時間洗禮的她聽到這個消息尚且受不住,如果當初呢,在他們感情最濃烈的時候,他告訴她這輩子他就要是個殘疾人了,她如何承受?又如何面對?
他到底是舍不得的,舍不得讓年紀那麼小的她去經歷那一切,就連他自己都幾經遊走在奔潰邊緣,又何況是她。
薑暮眼眶溫熱,嘴角扯起蒼白的弧度:「所以乾脆連聯係都斷了,你對自己夠狠的。」
靳朝將剩餘的保鮮膜揉成很小的球攥在掌心,語氣微沉:「頭一年……」
他頓了頓才接著說下去:「情況不太好,後來好不容易能走了,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那種情況下,你叫我怎麼聯係你?」
薑暮沒忍心再繼續問下去,她的心尖都在發顫,那些年她在澳洲讀著書,生活平靜有盼頭,雖然沉浸在小情小愛的惆悵中,可媽媽身體穩定,日子還算順遂。
然而地球另一端的他卻在暗無天日的道路上,拖著殘缺的身體闖盪。
寥寥的幾句話薑暮已經能夠想象那時候的他,生活有多艱難,他在看不見希望的時候,又怎麼可能冒著拖累她的風險。
她仰起頭望著湛藍的天空,眼淚氤氳在眼眶裡,飽含風霜,她終於知道為什麼自己這麼多年來縱使踏遍山河,也始終找不到那個能讓她全心全意的男人,因為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男人如靳朝這般,從小到大,從她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到青澀懵懂、少女初成,一直護著她長大,哪怕自己風雨飄搖,依然保她一條順遂安逸的路。
良久,薑暮擦乾眼淚,沒頭沒腦地說著:「我沒有男友,沒有要結婚,沒有和誰同居……」
靳朝捏了下礦泉水瓶子,緩緩抬起頭和她望著同一片藍天,眉眼漸展。
……
下山的時候,反而是薑暮故意放慢腳步,還沒走幾步就問他累不累?需不需要休息?還幾度想去攙扶他,被靳朝不動聲色地避開了。
一直到了山腳下,薑暮問他:「你現在住在哪?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靳朝沉默了片刻,喊了她一聲:「暮暮。」
而後眸色漆黑有力地轉向她:「我是殘疾,不是殘廢。」
一句話說得薑暮雙頰微紅,甚至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接,靳朝不想讓彼此都太難堪,叫了輛車,順道先把她送了回去。
薑暮下車的時候,回過頭眼神哀傷,幾度想再說些什麼,可她也明白很多事情,很多情感無法在頃刻之間理清楚,她現在自己也很亂。
靳朝側過眸,望著她略顯憔悴的模樣,對她道:「回去吧,下午好好睡一覺。」
薑暮囑咐了一句:「那你慢點。」
靳朝點點頭,她關上了車門目送著他離開。
回到出租屋後,薑暮洗了個澡,隨便弄了些吃的便躺在了牀上,很多年沒這麼哭過了,整個人都有點虛脫,但卻睡不沉,那爆炸過後沖天的火光再次像可怕的夢魘鑽進她的腦中,讓她幾次驚醒,最後乾脆坐了起來靠在牀頭,拿出手機找到顧智傑的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接通後,她出聲問道:「你知道研究所附近哪裡有報考駕照的地方嗎?」
顧智傑笑道:「你不是說不急嗎?怎麼突然想要考駕照了?」
薑暮「嗯」了一聲:「想早點考出來。」
顧智傑也的確把她的事放在心上了,第二天中午休息就來找薑暮,領著她去了附近的駕校,報名交錢整個流程薑暮乾脆利落,從駕校出來後,顧智傑告訴她沒事的時候可以帶著準備科目一的考試了,快的話兩個月就能拿本兒了,薑暮點點頭。
所以接下來的幾天,她下了班就回去啃交規,還弄了套考試題庫刷了起來,而靳朝自那天爬山後好幾天沒聯係她了。
那天猛然知道了靳朝隱瞞她的真相,想到這麼多年來的經歷,兩人各自天涯,各種艱辛突然溢上月匈口,情緒一下子沒控製,在他面前哭得很慘。
後來回想著實有點丟臉,她知道這個消息的時間點和他足足有了六年的時間差,他好似已經從當初的事故中走了出來,顯得一副平靜的樣子,也努力像個常人一般生活,反倒被她這麼一哭,搞得他不得不面對自己身體的缺陷,這不是她的本意,但可能的確無意間觸及到他的敏感地帶了。
例如他刻意避開她的攙扶,對她提出要送他回家的提議也乾脆果斷地拒絕了。
他從小成績優異,在老師眼裡屬於老天爺賞飯吃的類型,無論想做什麼事情似乎只要稍加努力就能輕易獲得自己想要的結果,雖然小時候他們家裡並不富裕,可靳朝依然活出了一身傲骨。
要不是他強大的自尊心,他不可能幾經磨難仍然鮮血淋漓地從低穀中爬了出來。
所以他不會接受她的同情,更不需要她的遷就,她的小心翼翼反而會影響到他,這讓薑暮突然間不知道該怎麼和他相處了。
要不是放假通知下來,薑暮都忽略了一年一度的中秋節。
所裡發了月餅禮盒還有一些節禮,雖然她是實習生,也領到了相同的東西,只是拎回家的路上有些茫然。
向來和家人團圓賞月的日子,她卻孤身一人,到底有些落寞,發了條信息問靳朝:你明天怎麼過啊?
隔了好久,靳朝才回過來:白天有點事。
薑暮又問道:明天咖啡店開門嗎?
靳朝告訴她:開到四點。
所以下午四點前薑暮拎著月餅到了on,還沒踏進門,靳朝的信息就來了: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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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暮對著星空招牌拍了張發給他。
門口已經掛上了暫停營業的牌子,不過門還沒鎖,薑暮一推門進去就看到他們在分螃蟹。
顧濤和小柯兩人提著袖子,方姐從吧台裡面走了出來,看見薑暮進來,方姐熱情地招呼道:「來的正巧,吃螃蟹嗎?」
薑暮笑著說:「給你們送點月餅,哪來這麼多螃蟹?」
顧濤回頭告訴她:「人家客戶送給老板的,他最近感冒發燒不能吃涼性的,就便宜我們了,你也帶幾個回去吧。」
薑暮看他們都已經分好了,也不好意思再拿,所以還是擺擺手:「不用了,你們老板怎麼感冒了?」
顧濤說:「周末受涼了吧。」
薑暮的心一拎,周末,那不是和她去爬山了嗎?山上風大,他出了那麼多汗,後來又跟她坐在半山月要的石椅子上吹了好半晌的風。
薑暮臉色立馬就白了,怪不得這幾天他沒有聯係她,她還以為自己讓他難受了,她猛然站起身準備出去打電話給他,可人剛走到院中,靳朝穿著深色大衣出現在店門口,看見她走出來還有些詫異:「迎賓啊?」
薑暮立馬收了手機,無所適從地說:「是啊,你開工資嗎?」
靳朝唇邊溢出淡笑:「請不起。」
說完他走到她身邊推開門,薑暮跟著走了進去對他說:「你還沒問什麼價就請不起了?」
靳朝回眸深看了她一眼,就那一眼讓薑暮突然想起了青蔥往事,那年她誤打誤撞跟著靳朝比了一場賽,有個富二代問他的領航員什麼價。
「無價。」
她記得他是這樣回的。
薑暮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來,但是好不過三秒,因為接下來顧濤問道:「都掛完水了?今天很快嗎?」
薑暮趕忙湊了上來去看他手背,靳朝餘光微轉,然後將手收進了大衣口袋中。
薑暮想到他之前還說白天有事,所謂的有事居然是去掛水,大過節的一個人跑去掛水,薑暮越想越難受,早知道她就陪他了,她擔憂地走到他身前問了句:「還燒嗎?」
靳朝側了她一眼,見她一臉內疚的模樣,乾脆轉過身彎下月要來:「要扌莫扌莫看?」
他的身形籠罩下一片陰影,熟悉的氣息讓薑暮心尖顫了下,她情不自禁抬手往他額頭上探去,眼看都要碰到了,靳朝突然直起身子嘴角扯起一抹笑,薑暮的手落了空,看著他回過身若無其事地走到顧濤他們中間說道:「沒事早點回去過節吧。」
沒多會,他們把東西收一收下班了,靳朝讓他們先走,他鎖門。
所有人走光後,咖啡店突然安靜下來,暖金色的光輝照在落地窗外的山頂上,靳朝在吧台裡面,薑暮坐在窗邊看著手機。
不一會傳來陣陣咖啡的香氣,越來越濃烈,薑暮抬起頭時,一杯咖啡已經落在了她面前,靳朝在她對面落座,對她道:「onlight,非賣品,嘗嘗。」
薑暮看著杯中的月亮拉花,笑了起來。
onlight,月光,中秋,賞月。
這是她喝過最應景的咖啡。
薑暮端起來喝了口,眼前一亮,很熟悉的味道,為數不多能讓她記得的味道。
那晚在車行他們確定關係時靳朝遞給她那杯咖啡的味道,偏甜,他告訴她不是所有咖啡都是苦的,
他說他不會讓她吃苦。
歲月蹉跎,薑暮才真正體會到這句話的意思,她抬起頭看著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脫了外衣,穿著質感很好的深灰色針織,肩膀到手臂勾勒著恰到好處的線條。
她的眼睛也彎成了月牙,對他說:「看見他們弄螃蟹就想起原來還住在蘇州的時候,媽媽每年中秋都會買螃蟹回家過節。」
靳朝眼眸微垂,開口道:「家裡還有一盒。」
薑暮放下咖啡杯,晃著把手,嘴角泛笑:「你要帶我回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