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遠知道,這些年自己跟在天武帝身邊,可是替皇上攔下過不少主動靠上前來的妃嬪。那些想要用一碗補湯來接近皇上的妃子,多半都是他給打發走的,就是元淑妃也被他攔過無數次。如今自己落到這步田地,想要折磨他的人應該不少吧?數一數……算了,根本就數不過來,他有那個心思,還不如多洗點衣裳。左右老皇帝現在也是在受苦,那他就跟着一起受,不能繼續同甘,那就做到共苦好了。
章遠堅信天武帝是在受苦,哪怕白日裏經常能聽到有人說起皇上跟元淑妃是多麼的恩愛,對八皇子是多麼的疼愛,甚至還說起在早朝上皇上每天都要讚賞八皇子無數次。越是聽起來其樂融融的一家人,章遠就越是斷定天武帝不是樂意的,這些要不是裝出來,就是老皇帝腦子出了問題。老皇帝太可憐了,他又不能在身邊陪着,想想就心酸。
他又抹了一把眼淚,繼續洗衣裳。而那圍觀的三個人還在看着樂,其中一人不斷地把章遠洗好的衣物又給扔到地上,甚至還踩了兩腳。章遠看到了,也不說什麼,默默地撿回來,直到那人不停地去踩踏衣物,他這纔開口道:“這些衣裳可都是後宮裏的主子們的,踩壞了不是鬧着玩的。你們折騰我可以,不要衝着這些衣裳使勁兒。”
“喲!你還教訓起人來了?”那踩衣物的罪奴尖叫一聲,指着章遠說:“你還以爲你是皇上身邊兒的紅人呢?你還以爲不管是誰都得恭敬地叫你一聲遠公公呢?也不看看自己現在是什麼德性,人都進了罪奴司了,你還能教訓誰?”
“好啊!你不讓我們踩衣裳是嗎?那我們就踩你!來呀,哥幾個,從前只能仰望的大太監總管如今可就在咱們面前,任咱們拿捏,不踩白不踩!”
一句不踩白不踩,徹底挑起了三人的興致,於是他們紛紛擡起腳來,用力地往章遠身上招呼。更是有人扯了嗓子衝着院子裏的那些屋子叫道:“快出來呀!平日裏有仇的報仇,有怨的報怨,這大太監總管落到咱們手裏可不容易,千萬不要錯過機會!”
隨着這一嗓子,大量的罪奴從屋子裏涌了出來。這些閹人本就身體殘缺心理變態,再加上從前在主子身邊就不得志,不然也不至於犯了點錯就被打發到這裏來。一來二去的,個個心裏變態的程度就更加強了,以至於一聽到有這樣的好事,瘋了一樣地就衝出屋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先動手的三個人就也招呼過來,拳打腳踢,把個章遠給打得只能縮在雪地裏儘可能地抱着頭護好自己的頭和臉。
身上的疼痛對於章遠來說已經不算什麼了,從他在昭合殿外的廣場前受了那三十板子開始,這些疼痛就都不算什麼了。他就一個信念,只想保住命,至於捱打,或者哪怕被人打斷了胳膊腿那都沒所謂,他本就是踐命一條,之所以想活下去,無外乎就是想再看一眼老皇帝,只要讓他能再看一眼老皇帝,就是馬上死了,也是願意的。
身上的拳腳越來越重,有很多還是往他頭上踹來的,儘管章遠用力地護着頭,還是會被踢踹到。漸漸地,他有些頭暈,被打得快要失了神智,覺得自己就快要挺不下去了。腦子裏有老皇帝的樣子浮了出來,老皇帝在喝酒,老皇帝讓他陪着一起到月寒宮門口唱歌,老皇帝跟九皇子任性擡槓,老皇帝跟他鬥嘴吵架。還有老皇子偷偷的把好喫的給他留下,跟他說今兒這道菜做得特別好喫,朕沒捨得都喫完,留了一半給你,小遠子你可要記得感激朕。還有的時候老皇帝性子很彆扭,不直說是留給他的好喫的,只說這個東西太難吃了,朕一口也喫不下,小遠子你快點把它們都消滅掉。
這些畫面不停地在章遠腦子裏閃過,眼淚也止不住地從眼裏留下來,漸漸地視線就模糊了,模糊到他也不知道是因爲眼淚還是因爲腦子已經被踢得不清楚,耳邊那些人的叫罵聲也慢慢小了去,好像身上的疼痛也減輕了,似乎不再有人落腳。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快要死了,產生了幻覺,不然這些人怎麼可能就這麼輕易地放過他?就在前幾天甚至還發生過把一大盆冰冷的水都澆在他身上,然後把他趕出屋子凍成冰人的事。後來要不是怕他真的凍死,是不會有人讓他進屋的。
章遠還是抱着頭的姿勢蜷縮在地上,身子發抖,心裏卻在想着,如果不死,今天晚上還是要把那些衣物洗完的。
這時,卻聽到有一個女人的聲音響了起來,帶着凌厲冷冷地喝斥道:“誰給你們的膽子如此欺負人?同樣都是罪奴,你們跟他又有什麼區別?爲何動手傷人?”
有人接了話:“他不好好洗衣裳。”
“不好好洗衣裳那也是該由這罪奴司的管事人來責罰,何時何得到了你們?在自家主子身邊時不好好做事犯下大錯,如今都被打發到罪奴司了,卻還是這般猖狂,是不是這座皇宮容不下你們了?”
章遠聽着這說話的聲音有些耳熟,迷迷糊糊地偏頭去看,但見是個女官打扮的人正站在自己面前,以一人之勢對抗那些罪奴,卻是讓那些罪奴一個個低下頭去,大氣都不敢出。他腦子被人踢得有些不太清醒,看了一眼也沒認出人是誰,這時,就見罪奴司的管事人劉公公從屋子裏匆匆跑了出來,到了那女官面前先是一愣,然後趕緊行禮道:“原來是芳儀姑姑,這大年夜的,是什麼風把芳儀姑姑給吹來了?”
章遠這才反應過來,哦,原來是皇后身邊的芳儀。
就聽那芳儀一聲冷哼,看着那劉公公道:“什麼風也不是,你這地方最好什麼風也別把我吹過來。我今日是奉皇后娘娘之命來提章遠,卻沒想到一進院子,就看到你這些個手下把人打得不成樣子。這要是打死了打傷了,一會兒皇后娘娘問起,你該如何說?”
“這……”劉公公一愣,下意識地就反問了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提章遠幹什麼?人是皇上和淑妃娘娘打發過來的呀!”
“怎麼,如今在你們的眼裏,後宮就只有一個淑妃娘娘是不是?我告訴你,淑妃到底是淑妃,她就是爬上了天,上頭還頂着一個皇后呢!你們就算是一心一意地跟了淑妃娘娘,如今的後宮卻也容不得她一個人作主,真想要一手遮天,也得等八皇子真的坐上了皇位再說。”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後宮裏還是皇后娘娘最大。”那劉公公也知芳儀說的是對的,便也不跟着再辯,只問芳儀,“那皇后娘娘要提這章遠,可有懿旨?不是奴才刻意刁難,實在是沒有旨意罪奴司不好放人啊!”
“懿旨沒有。”芳儀冷聲道:“但是有皇后娘娘的鳳牌,你且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她說着,將手中一塊皇后給的隨身腰牌亮了出來,豎在了那劉公公的眼前。
那人一眼,趕緊就跪了下來,道了句:“遵皇后娘娘之命,章遠立即由姑姑帶走。”見鳳牌如見皇后,這是整個兒皇宮人人皆知的事。雖說現在元淑妃得勢,但芳儀說得對,畢竟皇上並沒有廢后,元淑妃就算是翻了天,上頭還有一個皇后壓着呢,他們這些罪奴在皇后面前可不敢造次。
芳儀見他放人,便不再多言,走上前去親自把章遠給扶了起來,見他晃了兩晃,趕緊問道:“能不能走?”
章遠也聽明白了事情緣由,竟是皇后要見他。他不知道皇后是什麼意思,但就憑他這麼多年對皇宮裏的瞭解,以及對皇后的瞭解,一下便能想到這並非是皇后要見他,應該是天武帝要見。皇后從來都是皇上最好的代言人,她說話辦事都看天武帝眼色,基本沒有什麼自己的主見,如今突然來提他去見,應該是老皇帝發話了。
章遠很是有幾分激動,連連點頭道:“能,能走,奴才就是爬也要爬出罪奴司去。”
芳儀卻覺章遠這身子不太樂觀,再看看他滿手的凍瘡和血口子,不由得又皺起了眉,而後對着那劉公公道:“去找人擡副轎椅來,若有人問,就說是皇后娘娘那頭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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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公公哪還敢多說什麼,趕緊親自去辦事,不多一會兒工夫就叫了幾個宮人擡了軟椅過來,還幫着芳儀一起把章遠扶到了軟椅上坐着,直到芳儀帶着章遠離去,他這才抹了一把汗,自語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不成那章遠要死灰復燃?可若章遠死灰復燃,那不就意味着元淑妃那頭又要失勢?宮裏變化會這麼快嗎?”
不管劉公公這頭如何想,章遠卻是因自己離了罪奴司而高興着,當然,這高興多半是因爲能看到老皇帝,這是他如今唯一的願望。他問芳儀:“皇上是不是想起來什麼了?是不是比往日清醒了?想起我了?”
芳儀無奈地搖搖頭道:“具體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只知道皇上突然病了,太醫們說是傷寒。皇上叫了皇后到昭合殿去,就問了一個問題:當初他是爲什麼把你趕走的?”
章遠又哭了,他覺得自己特別沒出息,動不動就哭,可是一聽到老皇帝這樣問話又忍不住,只能不停地跟芳儀唸叨着:“我就知道皇上不會忘了我,我就知道皇上總有一天會清醒過來,跟元淑妃在一起根本不是皇上願意的,這裏頭的貓膩早晚有一天要被揭穿,我只要活着,就不能讓元淑妃害了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