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說:“我知道孃親讓我替她擋馬,我也知道在銀子和我之間她一定會選擇銀子。這樣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早就習慣了。”六歲的眼睛裏失去該有的天真,覆上的是一層與年紀極不相符的陰霾。
白鶴染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這孩子身上看到了從前的自己。她在這個年紀時也和這個小女孩一樣吧?對親人對家庭失去原本該有的信心,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絕望。所有的痛苦來自家庭,來自血脈至親,這讓她學會自己長大,沒有任何親人關懷的長大。
這樣的成長過程是扭曲的,以至於直到現在她都介懷那段人生,都不會原諒前世親人。
那這個孩子呢?
“你恨你的孃親嗎?”她問面前的小孩,“她將你賣給我,你願意今後就跟着我嗎?我跟你保證,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不會再讓你受凍捱餓,你可以像一個正常的六歲孩子一樣生活,很快就可以長高長胖,可好?”
卻沒想到,小女孩聽了她的話卻搖起頭,然後小心翼翼地問她:“如果我還是想跟孃親在一起,你能放了我嗎?”
她皺起眉,極爲不解,“爲什麼?她如此待你,你還願意跟着她?”
小女孩掩面哭泣,“可她是我的孃親啊,她再不好也是我的孃親呀!你說不讓我受苦,一定是要把我賣到窯~子裏去,只有那裏面才能像你說的那樣,有喫有穿能長高長胖。以前我娘就送我去過那裏,我都看見了裏面的姐姐是幹什麼的,她們要我也那樣做,我害怕,費了老大力氣才逃出來的。我不想再回到那裏去了……”
君慕息實在聽不下去了,一個生母,居然能這樣子虐待自己的女兒,那女人根本是沒心的!他彎下身子,聲音愈發輕柔地同那孩子說話:“不要哭,沒有人會賣掉你,救你的這個姐姐是國公府的嫡小姐,我這個傷了你的人,是東秦的四皇子,我們不需要通過賣掉一個孩子來獲取銀兩,更不屑去做那些齷齪之事。你放心,我和她,你不管選擇跟着誰,都不會讓你受委屈。”
這時,身後跟進來的夏陽秋突然插了一句:“或者你不想跟着他們,就跟老頭子我。我留你在醫館做個小學徒怎麼樣?每月付你工錢,你給端個茶倒個水,我還會讓這裏的人教你識藥材,更可以跟着大夫們出診,學本事,如何?”
這話倒是讓四皇子起了詫異,夏陽秋什麼時候有這麼好的心腸了?
白鶴染卻苦笑起來,“夏老,如此一來,我又欠了你一個大人情。哎?或許……”她看向四皇子,“或許這個人情該是四殿下欠的,同我沒有關係,也不用我來還。”
君慕息點頭,“沒錯,的確是本王欠下的。”
可夏陽秋卻拼命擺手,“不成不成,如果算四殿下欠的,那老朽可就不留這丫頭了。”
君慕息不解,“爲何一定要算到二小姐頭上?”
夏陽秋嘿嘿一笑,“自然是二小姐手裏有老朽想要的東西。”
白鶴染輕輕嘆了口氣,告訴君慕息:“他想要我的針法和藥方,這是變着法兒的讓我欠他人情,好用那兩樣去還呢!也罷,只要這小姑娘同意,我應了便是。”說罷,轉過身來問那孩子:“將你留在醫館你願意嗎?”
那小女孩也愣住了,“你們真不賣我?我娘那一百兩銀子不用我來還?”再瞅瞅白鶴染與君慕息,隨即想到君慕息先前說過的話,表明的身份,突然一下又大哭起來。
只是這一次是一邊哭一邊跪下,不停地給面前的人磕頭,大聲道:“我願意我願意。”
夏陽秋嚇得趕緊將人給按到榻上,“可要了命了,我好不容易治得差不多,你這一折騰我可又白治了。快躺着吧,別給我找麻煩了,你說我做點兒好事換方子我容易麼,你好歹配合我一下。”
白鶴染失笑,也好,她不願行醫,便用這種方式讓夏陽秋去做,總比一身醫術爛在她手裏要好。只是可惜的是,醫脈鳳家的精髓,誰也學不會,誰也講不出,她得鳳羽珩親傳,也只摸清個七七八八,又如何都教給夏陽秋呢?
從裏屋出來時,夏陽秋也一併跟着,笑嘻嘻地看向白鶴染。
白鶴染無奈,“我又不會欠你的,至於嗎?”
夏陽秋搓搓手,“這不是着急嘛,王妃理解一下。”
默語輕哼了一聲,“着急也不至於這麼急。”
夏陽秋的眼睛立時就瞪了起來,“怎麼不急?我瞅你這姑娘也是個有功夫在身的人,我就問你,如果眼下有一個寶藏在你面前,裏面盡是絕世武功,你能忍住不往裏頭鑽?”
“我……”默語被他堵得沒了話,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家小姐又不是寶藏。”
“對我來說那就是寶藏。”夏陽秋話接得面不改色氣不喘,一點兒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只要能換來針法和方子,我就願意見天兒的把她當寶藏供着。”
白鶴染見這二人嗆嗆個沒完,趕緊給攔了下來,然後對夏陽秋說:“同我剛來時與你說起的那件事情一起吧!那是個頑疾,我相信夏老會很感興趣。屆時不管是針法還是藥方,我多教你幾招就是。”
夏陽秋很滿意,“頑疾好,我就喜歡頑疾,那老朽在這裏就先謝過王妃了。”
終於離了國醫堂,白鶴染長出一口氣,“果然有一種被搶劫了的感覺啊!”
君慕息失笑,“夏神醫跟你叫王妃,如此說來,本王也該叫你弟妹。”
她無奈地攤攤手,“跟他說過很多次不要叫我王妃,皇上賜婚的聖旨我都還沒接,算哪門子王妃。不過可能是人越老就越固執,根本不聽啊!四殿下就不要嘲笑我了。”
君慕息搖搖頭,“聖旨接與不接,你都註定是尊王府的正妃。”他說話時笑容淡淡,脣角微彎,本該是恰到好處和煦如春日暖陽的面容,卻敗在一雙略顯悲涼的眼眸裏。
君慕息慣穿青衫,舉手投足間衣袂飄飄,很是有幾分謫仙之氣。若是忽略他略顯蒼白的膚色,和雙眼中掩不住的悲悲涼意,倒還真是個眉如墨畫面若桃花的精美皇子。
可惜,眼前的皇子透着無盡心事,寡淡生死,整個人都瞧不出幾分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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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鶴染心裏雖有思量,卻並不打算多問,正想開口說告辭,這時,卻見一個侍從模樣的人朝着這邊快步走過來,到了近前衝着君慕息行禮:“主子,人找到了。”
君慕息問道:“在何處?”
來人答:“在城外一個莊子上,做了莊戶人家的第六房小妾。”說罷看了白鶴染一眼,才又道:“屬下打聽過,那女人是拿了白家小姐給的一百兩銀子,買了衣裳和胭脂水粉,將自己刻意打扮,趕在那莊戶人家做壽,混了進去,繼而被那家老爺相了中。”
君慕息點點頭,神情中掠起淡淡的憤怒,“用賣女兒的銀子去換自己所謂的好生活,本王實在是該慶幸撞傷了那孩子,否則她還不知道會面對多麼可怕的經歷。”他問白鶴染,“有沒有興趣到那莊子上看看?”
白鶴染也起了興致,“好啊,我倒是很想看看,用一個親生女兒和一百兩銀子,她都給自己換到了什麼。”
君慕息的宮車停在國醫宮的轉角處,沒有九皇子那樣的莊嚴奢華,看起來平平淡淡,卻透着一股看淡人世繁華的薄薄涼意。
她讓白家的馬車先回,帶着默語上了君慕息的宮車,幾人一路往北,很快就出了城。
農莊在上都城往北五六里路的地方,宮車在距離目的地還有一個拐彎的地方停了下來,幾人下了車,由那個報信給君慕息的侍從帶路,很快就看到了那戶人家。
其實就是個有點錢的農戶人家,房子多些,田地多些,使喚的僕人多些,跟上都城裏真正的高門貴府遠沒法比。
默語直感嘆:“真是沒見過世面,拋棄親生女兒不要,就爲了這些?”
君慕息說:“本王曾經認識一個人,也是賣掉了自己的女兒,你們猜是爲了什麼?”話是問話,可卻並不是真的在問,而是緊接着就自顧地給出答案——“就爲了換一副假玉鐲子。”
他說起這些,目光中悲涼更甚,下意識地轉動左手拇指套着的一枚白玉扳指,彷彿在藉此掩飾濃濃心思,和沉重的思念。
默語很想多問兩句,可白鶴染卻衝她搖頭,沒讓她開口。
君慕息是個體察甚微之人,白鶴染這一個小小的動作並沒逃過他的眼,於是她見他看向自己,開口小聲說了句:“謝謝。”
她笑着搖頭,沒說什麼。
任何人都有權力保守自己的祕密,既然無意多說,她就不能做那種討厭之人追着去問。這是人與人之間最起碼的尊重,夫妻之間尚且如此,更別提她與他只不過兩次見面而已。
“進去看看吧!”君慕息問她,“躍一道牆應該沒有問題?”他看出她身上帶着功夫,應該不差,莊戶人家一人多高的矮牆照理說該不在話下。
果然,白鶴染沒有讓他失望,她點了點頭,道:“殿下可隨意而行,我跟着就是。”
他又淡淡地笑了笑,依然是帶着些許苦澀,然後再不多話,與那侍從一起走在了前頭。
白鶴染看着前面君慕息的背影,心底突然升起一股酸楚之意。
如果她的哥哥還活着,也該是這般俊朗瀟灑,疼她護她吧?
可惜,沒有如果。
四人平地躍起,縱身入院兒,腳纔剛落地,就聽不遠處有一個聲音嬌滴滴地傳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