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十八
一轉眼到了正月十五, 半個城的人們都出來看花燈, 攜家帶口, 街上黑壓壓地擠滿了人。
從早上開始,織衣巷便就門庭若市, 幾乎比以往還要翻了倍。阮言初已經回來幫忙, 夥計們暈頭轉向,飯都沒吃上幾口, 一直到亥時過半才得了些休息。
付出終有收穫, 薛延是個闊綽的掌櫃,給每人都多發了兩個月的工錢做年獎, 皆大歡喜。
已經快要深夜,街上燈市散了大半, 行人也不再那樣多,店裡留下了兩個夥計打掃屋子,其餘都回了家。馮氏早早就帶著來寶回去睡覺了,胡安和有些著涼, 韋翠娘拉著他去抓了兩幅藥,兩個時辰前走的。吵吵鬧鬧一整天,現在終於安靜下來,反倒有些不習慣, 阿梨與薛延一起坐在爐邊剝南瓜子, 困得眼皮都有些睜不開。
阮言初接替了胡安和的活兒, 仔細地將賬本對了遍, 笑盈盈抬頭道, 「姐夫,你可知咱們今日賺了多少錢?」
薛延慢悠悠剝了一百個,包在油紙裡遞給阿梨,問,「多少錢?」
阮言初撥了撥算盤,「只算今日的話,有六百八十兩的進項,七十兩的外債,除去成本與發給夥計的工錢之類,純利有三百九十兩,零頭不計。」
薛延挑了挑眉,也有些不可置信,「那麼多?」
阮言初頷首道,「若放到以前,真的是不敢想的,但如今織衣巷的招牌已經家喻戶曉,最開始時候的棉服,現在的彝族長裙,大家也逐漸可以信得過咱們了。姐夫,你最開始說的要闖出個名號來,我還以為至少要三四年時間,沒成想咱們竟然實現得這樣快,只半年而已。」
阿梨也覺著高興,轉頭拉著薛延的手道,「那咱們是不是就可以蓋個更大些的房子了?現在的也好,只是屋子太少了,來寶再過幾年就要讀書了,總不好一直與咱們住下去,合該自己另住個屋子的。而且,說不定過些年咱們還可以添個小女兒,也需要自己的臥房的。」
說前半段的時候,薛延還是贊成的,但一聽到阿梨說再要個女兒,他眉頭便就擰起來,當下便拒絕道,「不要。」
阿梨詫異,「為什麼?」
薛延說,「來寶出生那日我就與你說,咱們有一個孩子就足夠,不再要了。」
阿梨努努唇問,「你不想要個小閨女嗎?來寶也能有個妹妹,那樣多好。」
薛延正色,「我想的,我怎麼不想,但是如果要你用命去換的話,我不要。咱們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已經夠好了,就別再貪心更多,生孩子九死一生的事情,我連回憶起那日都要嚇出一身冷汗,若是再來一次,豈不是要了我的命!我做夢也想要個女兒的,如果哪裡賣種子,埋到土裡就能種一個娃娃出來,千金百金我也願意,但要是還得經那九個月的苦楚,我就一點也不想要了。」
阿梨被逗笑,「你怎麼想出這樣主意的,還要種娃娃。」
薛延攬過她肩膀,親昵貼一貼臉頰,柔聲說,「我夢見的!咱家後院有一片果園,一到春天就開小白花,香味淡淡的很好聞,我每天去給它們澆水施肥,慢慢就結出小果子來了,到了秋天成熟時候,一個個穿著肚兜的小孩兒跳下來,圍著咱倆喊爹娘,不似來寶那麼難帶,都可乖巧,下生就會走路吃飯,而且都勤勞孝順,刻苦讀書!」
阿梨看了眼桌子邊上的阮言初,他裝作沒聽見的樣子,半個身子側過去,忍笑忍得辛苦。
阿梨咬咬唇,搡薛延一下,「你以往怎麼沒和我說過,你竟做過這樣不著邊際的夢?」
薛延懶洋洋地繼續剝瓜子仁,「我才不說,多丟人啊,今天是你問了,若不然我要憋在心裡一輩子的。但你一說我才想起來,趕明個我得去藥房抓副藥,男人喝了能避子的那種,最好一次能管一輩子。」
阿梨「嘶」了聲,「你敢?」
薛延嬉皮笑臉,「當著你的面我自是不敢的,我偷偷喝。」
阿梨蹙起眉,想罵他兩句出出氣,但舌尖轉了一圈又罵不出來,想打他兩下,可上下看一遍又捨不得。最後實在沒辦法,側了身子去搶他手裡的瓜子,小聲道,「我炒的,不給你吃,還我!」
薛延一手攥著她的腕子,笑眯眯將殼咬得哢哢響,「可是你又搶不到。」
兩人在裡間鬧得不可開交,阿梨熱得兩頰紅撲撲,薛延最終還是認輸,腆著臉將耳朵遞過去讓她揪,阿梨好氣又好笑,把裝著南瓜子的簍子都搶過來,站起身跑到阮言初那裡,歪著身子不理他了。
薛延自己坐在原地樂了陣,他拍拍手上的碎屑,剛想站起身去哄,卻聽見門口傳來一陣吵鬧聲,伴隨著一道尖利的女音,「讓他給我跪下!」
而後又是推搡之聲,一人極為憤怒道,「你憑什麼?!我就站在這裡,水是你旁邊的僕婦弄灑的,且又沒有澆濕你,我賠禮道歉了,你憑什麼還這樣得理不饒人!」
再然後,是一個響亮的巴掌,那女聲罵道,「竟敢這樣和我說話,不長眼的東西!」
那是店裡夥計的聲音,薛延立時便就聽出來,他臉色沉下來,與阮言初匆匆對視一眼,急忙奔出去。
路過阿梨時候,薛延低聲囑咐,「老實留在裡間,無論外面發生什麼你都不許出來,懂不懂?」
阿梨點頭應著,「我曉得的!」
門外頭,街道本已經冷清下來,攤販們也收了攤子回家了,地上淩亂地堆著各種油紙與糖葫蘆棍子,還有紅通通的爆竹屑兒。祥子眼圈紅了,捂著臉頰站在一邊,另一個夥計伸直胳膊擋在他前頭,面前是衣著華麗的七八個僕婦,大多是三四十歲的樣子,簇擁個橫眉怒眼的女子,戴著套紅寶石頭面,亮燦燦得晃人眼。
薛延沒見過邱雲妡,阮言初卻見過,他一眼就認出來,湊到薛延耳邊小聲道,「那是邱知府家的大姑娘,性子驕橫霸道,得理不饒人,人盡皆知。」
薛延垂在身側的拳緊了緊,他看了看翻在一邊的銅盆,還有邱雲妡腳尖前三寸的水漬,心中微涼。
民不與官鬥,邱雲妡雖不是朝廷命官,但她爹卻是堂堂知府,四品大員,無論如何都不能惹的。
兩個夥計被欺負,滿腹委屈,瞧著薛延來了,眼睛均是一亮。
未等薛延開口,被打的祥子便就哭著開口道,「掌櫃的,這幾個女子仗勢欺人!我本就想著出來倒一盆髒水,看見她們從街口過來,我小心著站在一邊沒敢倒,就等著她們過去了再說。但是打頭的那個高個婦人不講理,她甩胳膊時候碰倒了盆,水差點灑到那位小姐的腳上,這不是我的錯,卻非要怪在我頭上。況且我已經道歉了,但是她們不饒人,還報了官!」
聽到「報官」兩字,薛延心裡咯噔一聲,偏頭看向邱雲妡。
邱雲妡面無表情站在那,一手搭在旁邊婦人手臂上,抬手撫了撫鬢邊流蘇,一點要解釋的意思都沒有。
薛延抿了抿唇,捺下心中火氣,往前一步,微微頷首笑道,「姑娘受驚了,這事確實是我們的夥計做的不對,我在這給您賠個不是。你看今個是好日子,上元佳節,您人美心善,便就高抬貴手饒了他這一次,可好?」
祥子是外地人,才來甯安不久,還不認識邱雲妡。他本將希望都寄予在薛延身上,盼他給主持公道,但驀的聽著這番話,到底年輕氣盛,兩眼都氣紅了,張嘴便想要說什麼,被阮言初按了下肩膀,堪堪攔回去。
邱雲妡笑了下,漫不經心道,「我本來也沒想為難他,報官就是嚇唬他而已,誰讓他與我大呼小叫。今個過節,我也想著要早點回家的,這樣罷,若是他能跪下來與我道個歉,這事便也就算了,我不計較。」
祥子快要氣瘋,立刻便就回道,「你做夢!我跪天跪地跪父母,為什麼要跪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你不講理,你報官又怎樣,我沒犯錯,我不怕你!若是有種,讓官兵抓了我回衙門,看知府大人會偏幫與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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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延額頭青筋直冒,呵斥道,「閉嘴!」
祥子鼻頭泛紅,頭歪向一側,不說話了。
邱雲妡也冷下臉,「給臉不要臉。既然你都這樣說了,那咱們便衙門見,看看你的尊嚴到底能值幾個錢。」
薛延笑了笑,「不過小事而已,何必勞煩知府大人,大家都是明事理的人,講開了便就好了。我們家夥計是新來的,許多規矩不懂,衝撞了姑娘,這是我的責任,若不這樣,您開個價,髒了的衣裳鞋子都值多少錢,我來賠。」
旁邊的高個僕婦冷眼道,「你倒是賠得起嗎?我們家姑娘的鞋子那是鑲了珍珠的,一個珠子就要幾百兩,豈是你們這樣尋常人家能想像得到的。」
話落,還未等薛延再開口,街邊便就踢踢踏踏來了一隊的皂衣官差,打頭的瞧見邱雲妡,急忙跑過來,躬身問,「姑娘有何吩咐?」
邱雲妡揚了下巴一指呆愣在一邊的祥子,「把他給我抓起來!」
事到如此,薛延也不再賠笑臉,往前擋在祥子面前,眯眼道,「官差抓人也得要個理由罷,哪能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能送人進大牢的,將不將律法放在眼裡?」
邱雲妡倒是笑了,她說,「在這甯安城,我就是王法,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