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鶴染往上首看去,見天和帝已經起身,君靈犀在後面扯了他一把,他便回過頭去說了幾句什麼。看樣子像是在安撫,因爲老皇帝說完話之後還伸手摸了摸君靈犀的頭。
這纔是一個父親該有的模樣,她想,如果白興言也能擁有一個父親該有的慈愛,或許一切就不會發展到這般境地。
話又說回來,天和帝叫她是爲何事呢?
她起身要跟上,白蓁蓁出言提醒:“姐,多加小心。”
老夫人在邊上也跟了句:“儘量跟皇上求求情,饒了你父親。”
她皺皺眉,強壓住心中的不快,擡步就走。
天和帝並沒有走太遠,他只是出了千秋萬歲殿,站到了無名山側方的山崖邊上。
大年夜的風是寒的,吹在臉上如刀割一般,白鶴染跟過來時,就覺得這股子寒風凜冽像極了她剛剛來到東秦的那一日。那天她被人押住手臂跪在山崖邊上,無數長針紮在背上,又猛推下山崖,她幾乎以爲自己剛活過來馬上又得死了。
幸好山崖底下有一個溫泉,她不但活了命,還遇着了今生良人。
只是這個良人在今晚過後,還能屬於她嗎?
“臣女白鶴染,見過皇上。”她立於天和帝身後,屈膝施禮,語態平淡,不見波瀾。
天和帝半轉過身來看她,面無表情。兩人就這樣僵持着,終於還是老皇帝沒僵得過她,泛了一絲苦笑,“阿染,如今連一聲父皇都不肯叫了嗎?”說罷,不等她答話,又擡了擡手,“起吧,陪朕在這站一會兒,吹吹山風,咱們也都冷靜冷靜。”
“謝皇上。”白鶴染禮數有加,起了身之後也沒有真正的並肩同皇帝站到一處,而是稍微往後站了小半步,迎着山風面向山崖。
半晌,天和帝又開了口,問她:“你知道朕說的冷靜冷靜,是要冷靜什麼?”
白鶴染搖頭,“臣女不敢揣測君心,故而不知您要冷靜的是什麼。不過臣女自己的確是需要冷靜的,因爲家中不和睦,剛剛又與從小就疼愛我的祖母起了爭執,心緒不寧,也不佳。”
“哦?”老皇帝並不意外,“你的祖母……恩,上一代文國公的正妻。那位夫人,朕年輕的時候接觸過,派頭很足,侯爵夫人的架子端得高。當初人人都說國公夫人是個明事理的好女子,可惜,她明事理,卻養不好孩子。”說罷,扭頭去看白鶴染,“不過對你們這幾個孫子輩的教養還是很不錯的,否則朕也不會將賜婚的聖旨一次兩次的遞到文國公府去。”
白鶴染再行禮:“多謝皇上厚愛。”
天和帝擺擺手,“行了阿染,咱們兩個也不兜這個圈子,朕只問你,信不信朕?”
白鶴染挑眉,信不信?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想要信到何種地步?認命嫁到寒甘?可若說不信,這位帝王會不會當場翻臉?
她瞅瞅下方得懸崖,無名山很高,但比起城外的巍峨大山來,還是遜色了太多。這麼高的山摔不死她,她足以自保,可一旦翻了臉後,白家那些人怎麼辦?她總不能真的誰也不管。
見她猶豫,老皇帝又苦笑開來,“看來還是不信了。也是,以你的心思,自然看得出今晚這場宮宴風向不對勁,想必你心裏對此也已有了一番打算,這個打算裏應該也包括殺出重圍,帶着你在乎的家人去浪跡天涯吧?阿染啊,你還真是不信朕。”
他指了指下方的山崖,“你看,這山如此之高,若是你此刻動一動念,將朕從這處推下去,你說朕還能有命活着?朕身上是有功夫,或在平常,掉下去也就掉下去,一個提氣也能再躍上來。可是朕始終記得,你使得一手精妙奇毒,可以在無形之中佈下毒障,朕在你的毒障之下,絕無生路可走。但是朕依然敢同你站在這裏,因爲什麼?因爲朕信你。”
白鶴染想要說話,卻被老皇帝擡手打斷,繼而繼續道:“朕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帝王,朕也拎得清是非對錯,朕甚至早在很多年以前就知道了一些事情,只是朕沒說罷了。朕的間殿不是白養的,朕的腦子也不是白長的,你那父親其實是個膽小的人,憑他一人成不了大事,也犯不下大錯。之所以那一切鑄成,朕知道,是背後有一只推手,在推動着這一切前進。”
“皇上!”白鶴染終於插上了話,她說:“既如此,既然當年選擇沉默,爲何如今又要再提起來?又爲何將我的家人全部接到宮中,造成這樣一種局面?”
“所以朕問你信不信朕!”老皇帝有些激動,也有些惱火,他告訴白鶴染,“朕接他們進來是爲了保護他們,朕是不想讓他們再捲入是是非非之中。可若朕早知道你那祖母懷的是這般心思,這一趟朕就不該把她也接進來,讓她自生自滅便罷。”
她一愣,隨即苦笑,“原來白家人說的話,已經都聽進了皇上的耳朵裏。果然間殿非等閒之輩,就連我也沒有覺察出他們的存在。可是皇上,您這個保護又從何說起呢?既然是保護,又爲何將兩位殿下送離上都城?阿染愚鈍,許多事情想不明白。”
“你是愚鈍,真真愚鈍!”老皇帝伸手指指她,最終還是長嘆了聲,“怪不得你,一個小姑娘家,又能想到多少呢?何況有你父親那件事情在中間橫着,你想錯了也是理所應當。說實話,朕不是沒動過誅了白家九族的心思,但朕是國君,朕不能爲一己之私亂了整盤沒下完的棋。葉家的私兵對於東秦來說如鯁在喉,在沒有徹底揪出那些私兵之前,不可輕舉妄動。”
“那待到私兵揪出之後呢?皇上又該做如何打算?”她閃動着精亮的眼眸看向面前這位九五之尊,有些事情漸漸明朗,可也有些事情依然是一團迷霧。比如說,把人都叫進宮來是爲保護,可保護的是什麼?難不成……
她心中一動,突然做了一個大膽的設想——“皇上,京城是不是出事了?”
老皇帝哈哈大笑,“這就對了!這纔是朕認得的阿染!這纔是你的聰明與睿智!”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指向宮外,然後手臂一劃,劃過了大半個上都城。
“你還不知道吧!郭家反了,葉家的私兵全力配合,幾乎是一夜之間全城皆兵。朕找了這麼多年,原來有那麼多的私兵居然就生活在上都城裏。那些平常百姓放下碗筷,提起來的都是長刀長劍,他們與城外的私兵相互呼應,此刻已經將皇宮以外的地方全部都控制住了。”
她緊緊皺眉,果然是最壞的結果。
“所以皇上將我在乎的人全部接進了宮裏,是不想他們留在外面被敵人所獲。”她深吸了一口氣,“您讓九殿下和十殿下離京,也是爲了引蛇出洞,同時放出消息是爲了算當年我父親同賢妃娘娘那一筆賬。如此就能讓人相信,兩位殿下是真的離京,而我白鶴染也是真的失了勢。所以那些蛇就會再無顧忌,傾巢而出,而我們一個反手,便將其一網打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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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到這裏,心裏又緊了緊,“可是皇上,如此冒險,真的能一網打盡嗎?”
老皇帝還是在笑,笑得很有幾分灑脫,他告訴白鶴染:“不管能不能打得盡,今晚都得打!這件事情已經拖得太久了,不能再拖了,朕老了,再拖下去就得把麻煩都留給你們。朕不但要做個好皇帝,還得做個好父親,所以朕不能將困難都留給後代。”
他說到這裏也嘆了一聲,“可惜,去紅府接人的時候,紅府已經空了……阿染,父皇終究是對不住你,沒有看護住所有你在意之人。不過你放心,天賜鎮公主府上的人絕不會有事,朕不但要給你留住哥哥,還得給靈犀留下夫婿呢!”
這話聽起來輕鬆,可實際上只有說着的和聽着的人知道該有多麼沉重。
她不相信紅府的空了就代表紅家出事,狡兔尚且三窟,何況多年經商的紅家。只是也不能就此確定紅家就真的沒事……
這一輩子,到底還是掛念太多了。
她跪下來,面向着天和帝,認認真真地磕了個頭,“父皇。”一聲父皇,已是淚流滿面。
天和帝顫着手將她扶起,“好孩子,起來。你聽父皇說,你沒有錯,從頭到尾你都做得很好。包括面對如此大劫時你的應對和處理,都讓朕更放心的把朕最疼愛的兒子和最牽掛的國家交到你的手上。阿染,時局變得太快,朕也一度十分被動,之所以如此所爲,一來是引蛇出洞,二來也是迫不得已。朕是被逼到這個份兒上的,沒有辦法。”
白鶴染點頭,“我都明白,對方打得我們措手不及,父皇您在如此局勢下還能部署至這般,已是不易了。您放心,阿染不糊塗,您保下了白家這麼多人,這份人情阿染必還。當年的事不管有沒有幕後的推手,我那父親都難辭其咎,皇上不禍及九族,對白家已是大恩。”
老皇帝擺擺手,“也不算真的不禍及九族,朕也要顏面,朕也得過去心裏這道坎兒。大軍圍城,阿染,你與朕一起搏一搏吧,幫朕把這道難關過了,朕就放了白家,除了白興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