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發佈時間: 2024-08-27 06:5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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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赴程

代漏五更寒。

姜沉魚一夜未眠,在瑤光殿中等候。

而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也各個面色凝重,竊竊私語,瀰漫著一股浮躁氣息。

昭尹靠著龍椅,見狀微微一笑:「諸位愛卿,前往程國賀壽的人選想好了嗎?」

群臣彼此瞧望了幾眼,最後都將目光眼巴巴的看向姬嬰,偏姬嬰低眉斂目,面色沉靜,一言不發,看他的樣子似乎對此毫無興趣。如果淇奧侯不去的話,又能派誰去呢?

昭尹目光一掃,望向姜仲:「右相可有良薦?」

姜仲遲疑地出列道:「回稟皇上,依老臣之見,派往程國的人選需當慎重考慮才是……」光聽這一句開場白,昭尹就猜到這隻老狐狸又要開始打太極了,果然,姜仲接下去道:「聽聞程國公主頤殊,雖然才貌雙全,但德行有失,性格暴躁,對其三位兄長,更是呼來喚去的毫無敬意,這樣一匹胭脂馬,非尋常人所能駕馭,所以,此趟出行的人選,必定要慎重再慎重才行,迎娶不成公主事小,丟了璧國顏面事大。皇上英明睿武,想必心中早有人選……」

還沒說完,昭尹已不耐煩的揮了揮手;「行了。淇奧,你說。」

群臣見矛頭指向淇奧侯,各個豎耳傾聽。

姬嬰出列,卻在大殿中央靜靜地站立了許久,最後開口道:「微臣舉薦一人——神醫江晚衣。」

此答案顯然出乎眾臣意料,一驚之後紛紛交頭接耳。這江晚衣何許人也?不過是區區太醫院五品提點的兒子,並無功名在身,雖因曦禾夫人中毒一事而名聲大噪,但畢竟只是一介布衣寒士,怎能代表璧國去角逐駙馬?

昭尹聽後卻頗為受用的點了點頭,笑道:「淇奧親自舉薦,必定是有過人之處了。」

「臣舉薦此人,原因有三。其一,程王久纏病榻,頤殊身為女兒,想必心中也是極為擔憂的,若晚衣能治好程王的病,就算不能受封駙馬,亦有其他恩惠。」

群臣聞至此處,忍不住拍案叫絕——對啊!只要治好了老子,還怕做女兒的不肯嫁麼?這可比費盡心思的去和其他兩國的人選比拚文才武功要便捷的多,也高明的多!果然不愧是淇奧侯,想出的人選就是與眾不同。

「其二,晚衣雖無功名,卻是曦禾夫人的表兄,皇親國戚,身份尊貴,足以與公主相配。」

這第二句話一出,群臣呆了。

什麼?江晚衣是曦禾夫人的表兄?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兩個又是什麼時候攀上的親戚?

而少許先前聽聞風聲已經知悉此事的大臣則是表情複雜:阻撓吧,天子授意,哪個有膽子敢去撬那個龍鬚?不阻撓吧,眼看那妖妃攀上靠山,將來必定更加受寵,到時候想再剷除可就難上加難嘍……

再看皇上,眉眼輕彎,笑的清朗:「原來淇奧已經知曉此事了,沒錯,朕正準備挑個好日子,讓葉江兩家認祖歸宗呢,如此一來也好,正好可以封了爵位,讓晚衣風風光光的去程國。」

群臣聽皇上那麼一說,連忙把已到嘴邊的話各自嚥了回去,心中雪亮:說什麼讓淇奧侯舉薦人選,分明是這對君臣倆事先商量好了的,一搭一唱,可真會做戲。

姬嬰繼續道:「其三,晚衣不但精通醫術,而且文才文流,加之相貌出眾,謙雅有禮,不輸任何一位貴胄王孫,正是駙馬的上上之選。」

昭尹撫掌大笑道:「好,很好,非常好!」末了還扭頭道,「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群臣至此哪還有話,連忙俯首跟從。

與此同時,一小太監飛奔至瑤光殿,對等候已久的姜沉魚將堂上的情況描述了一遍,最後道:「回娘娘話,大臣們商議了一陣子後,全都同意派江晚衣前去。」

握瑜慌道:「娘娘,怎麼辦?皇上選了江晚衣!」

姜沉魚咬著下唇,最後只說了兩個字:「再探。」

朝堂上,使臣人選在群臣的附和聲中敲定。昭尹忽道:「對了,潘將軍何在?」

羅橫在一旁答道:「左將軍去平秋為其父收骨修墓,算算日子也快回來了。」

昭尹點頭道:「潘卿一片孝心,至感動天。」停一下,又道,「此去程國,千里迢迢,晚衣不會武功,再加上天有不測風雲,舟行海上,恐遇凶險。不如就派潘卿與其同往,彼此之間,也有個照應。傳朕聖旨,命他在原州等候,待江卿到後,一同上船,去程國權當散散心吧。」

於是聖旨上就又多添這麼一樁,群臣齊稱吾主英明。昭尹聽著他們的讚美,看著他們唯唯諾諾的樣子,心中大爽。想當年薛氏掌權時,自己幾曾有這般風光,說一,諸子不敢說二?實權在手的感覺果然很好,很好很好呢……

羅橫將擬好的聖旨呈上去讓他過目,昭尹看見黃色緞面上漆黑的名字:「江晚衣」和「潘方」,忽然想起幾個時辰前姜沉魚送來的那封書帖,便忍不住又笑了。

爽快!爽快!稱帝四年,就數今兒最爽快!

他長身而起,轉身揮袖離開,羅橫連忙喊道:「退朝——」

瑤光殿中,姜沉魚聽著二度來報的小太監的補充,一顆提在半空中的心終於放了下去,但舒了口氣的同時,又感到一種深深的不安。

她畢竟還是小瞧了皇帝。

一心想著出奇制勝,所以雖然明知於情於勢,江晚衣都是最好的人選,但還是另闢蹊徑在朝臣中擇了潘方。

她選潘方,原因亦有三:

其一,潘方乃當朝左將,身份權勢已與當初不可同日而語,而且皇上有意拉攏他,在給他無上尊崇的榮譽的同時,再給他一門婚事,是所謂的錦上添花,寵上加寵。

其二,頤殊雖然眼高於頂,視天下男子如無物,看不上尋常書生,但卻最是崇拜英雄,潘方乃一堂堂鐵血男兒,久經沙場,又對秦娘一往情深,心裡必定不願迎娶公主。當其他使臣紛紛對頤殊趨之若騖,惟獨潘方對她神情冷淡,兩相比較下,那位心高氣傲的公主會對誰更有興趣,不明而喻。

其三,眾所周知,程國嗜武,尤其在冶煉兵器方面,成就頗著。但是敝帚自珍,此等機密又怎肯向旁國透露?所以,此次名義上說是娶公主,暗地裡可以做的事情卻多著呢。江晚衣雖然什麼都好,惟獨不會武功一事,相當要命,如果換成潘方就不同,他雖是武夫,但性格機警,沉著老練,否則也不可能指揮三軍。無論從哪方面看,他才是最適合的人選。

關於這第三點,懷瑾異議過:「他若真是個聰明人,當初怎會獨自一人找上薛門,不但沒為秦娘討回公道,反而被打個半死?」

姜沉魚當時是這樣答她的:「正所謂關心則亂。秦娘是潘方唯一的弱點,一旦事關秦娘,潘方就無智可言。但是,現在這唯一的弱點都已經沒有了,天下還有什麼能再觸動的了他?」

但是,其實這三點理由都只是表面上的,真正的理由只有兩點:

一、 她不願意讓曦禾得勢,所以不能讓江晚衣成為程國的駙馬。

二、 比起後宮封后,皇上此時更重視朝中人心,而潘方,是他目前最想收納麾下的第一人。

有了這兩個理由,她就可以無視昭尹心中的最佳人選,提出她想提的名字。

只是沒想到,最後還是……輸了一籌。

高明啊……

昭尹遠比她想的還要聰明,因為他並沒有在這二者之間取捨,而是乾脆一併推出,如此一來,江晚衣固然可以給程王治病,潘方也可以趁機主事竊取程國軍情,無論他們之間誰能蒙受頤姝垂青,於皇帝而言,都是贏。就算他們都沒當上程國的駙馬,只要辦妥了那兩件事,此行的目的就已達到。

自己,果然還是嫩了些呢。姜沉魚望著窗外的晨曦,有些氣餒,但很快又振作起來,無論如何,這個開始還算不錯,未來的路還長的很,這次仗打的不夠漂亮,下次可以更精彩些。她所欠缺的不是智慧,而是經驗。就像一個垂髫童子,怎麼也不可能一夕之間身長成人。

所以,無妨事。

她閉上眼睛,一遍遍的對自己說,無妨,還有下一次機會。下次,她一定會再進步。

姜沉魚深吸口氣,然後睜開了眼睛,天邊的朝霞,無限絢麗,映在她的素顏之上,令得雙瞳璀璨明亮,仿同落入人間的第一顆晨星。

便在這時,羅橫出現在殿門口,笑眯眯的彎腰道:「皇上有請淑妃——」

來了。

這麼快,她就等到了第二次機會。

斜陽西落,黃昏的天邊彤雲如錦。但宮闈深深,重重屋簷下,陰影幽幽。幾乎是一踏進殿內,一股寒意便罩了過來,姜沉魚不由得拉緊了衣襟。

御書房內,昭尹背負雙手立在窗前,凝望著遠處的夕陽,神色靜默,不知在想些什麼。見她到了,也只是揮揮手讓羅橫退下,羅橫識得眼色,將所有侍奉的宮人一併帶出去,只聽咯的一聲,房門合上了,屋內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姜沉魚叩首道:「沉魚參見陛下。」

昭尹嗯了一聲,並不轉身,視線依舊投遞在晚霞處。他不說話,她就不敢起身,只能安安分分地跪著,心中有點忐忑,不知這位喜怒無常的帝王究竟在想些什麼。

長案上的沙漏一點點流下,任何細微的聲音在這樣靜謐的空間裡都顯得格外清晰。她聽見自己的呼吸因緊張而有點急促,但奇怪的是昭尹也沒比她好多少,忽緩忽疾,顯然也在猶豫不決中。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昭尹終於長長的吸了口氣,開口道:「你在自薦書上寫道『願作千媚蓮,長伴帝王棋』,可是當真?」

她垂睫道:「誠心所至,不敢欺君。」

昭尹這才回身,幽深難測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後,親手攙扶:「起吧。」

姜沉魚抬眼回視著他,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定定交錯,昭尹凝視著她,用很真摯的一種聲音緩緩道:「沉魚,你是個美人。」

她的睫毛顫了一下,感應到他話裡有話,果然,昭尹下一刻就放開了她的胳膊,轉身走到御案前坐下,繼續道:「但是,這宮裡,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她靜靜地望著他,沒有做任何回應。

昭尹又道:「朕選你入宮,你可恨朕?」

恨嗎?沉魚淡淡的想:也許有過吧……在最初聽到聖旨時,在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嫁給淇奧侯時,在姐姐因此而不理自己時……她對這個帝王,確確實實是遷怒過的。但是,等到心靜下來了,就又明了,昭尹只是個導火索,而禍因,卻是早就已經埋下的。所以,他此刻問她恨不恨他,她又能如何回答?

昭尹沒等她回答,自行說了下去:「就算你恨,事情也已成定局,不管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這深宮內院從此之後就是你的天與地,而妃子這個名分,也將跟你一生,無可更改。」

姜沉魚的嘴唇動了幾下,有些話幾乎已經要湧出喉嚨,但到了舌尖處卻又深深捺下。他沒有說錯,一切已成定局,再無更改的可能。

「朕知道你不甘心,所以你才會主動請纓,而朕也知道有虧於你,所以——」昭尹的瞳仁裡倒映出她的影子,深深一道,「朕決定成全你。」

她頓時抬起頭來,悲喜難辨地望著他。

「現在擺在你面前的,是兩條路。第一條,也是其他所有宮裡的女人都走的那條,成為朕的枕邊人,為朕生兒育女,如果你的兒子有出息,將來被立為儲君,你就能當上太后,福澤豐隆的老死在宮中。」

姜沉魚抿緊唇角。

「第二條,」昭尹忽然笑了,目光閃動,帶著欣賞,「也就是你自己所要求的,成為朕的謀士,輔佐朕的基業,成為朕的臂膀,為朕守住這圖璧江山。朕不許你後位,不許你私情,但是,只要朕在位一日,這盤龍座旁,總有你的一席之地。」

姜沉魚深深拜倒:「願與吾皇同守圖璧,不離不棄。」沒錯,這才是她真正要的。昭尹,看懂了她的自薦書。她在詩裡用嫦娥奔月的典故訴說了自己不想做他的妻子,因為恩寵易逝,情愛難留。但是臂膀則不同,如果說,姬嬰是昭尹的左臂,那麼,自己就要做他的右臂,即使已經不能成為夫妻,她也要站在和姬嬰同等的地位上,與他一起共看這盛世風景。

因為……

因為……

她愛的太卑微,卑微到,即便能和他同擁有一個天空,都會感到滿足。

姬嬰不喜歡她,沒有關係,如果今生注定無夫妻之緣,那麼,就圓同僚之情吧。只有這樣,才不辜負她與他同生於這個時代,同長於璧國疆土,同為帝王之臣。

她的額頭碰觸到冰涼的地面,熱淚一下子湧了上來,心中有些釋然,卻又有些淒涼。

昭尹淡淡地看著她,眼底似乎也閃過幾許不忍,但終歸被嚴苛所覆沒:「但是,醜話說在前頭,要做朕的臂膀,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你的智謀朕已經領略了一次,但那遠遠不夠。所以,朕現在要給你第二個考驗。能否完成,關係到你,以及你們姜家今後的全部命運。」

心頭某塊巨石緩緩壓下,姜沉魚睜大眼睛,屏住呼吸,然後見昭尹的嘴唇開開合合,說的乃是:「朕要你,和潘方晚衣他們同去程國。」

她的呼吸,在一瞬間停滯了。

去程國……

去程國!!!

這第二次機會,竟然是讓她去程國。

不得不說,此事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饒她再是聰明絕頂,也沒想到,昭尹會做出如此大膽甚至可以說荒誕的決定——讓一個妃子,作為一步隱棋,離開皇宮,遠赴敵國。

心頭一時間閃過無數個想法,紊亂之中,卻彷彿抓住了某根至關重要的隱線,並且有個聲音告訴她,一定要抓住,緊緊抓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凶險最離譜的契機,往往也是最好的良機!

一念至此,她堅定的抬起眼睛道:「陛下想讓臣妾以什麼身份去?」

「藥師。晚衣的師妹。」

「目的?」

「促成他們其中一人與程國公主的聯姻,並,獲取程國的機密兵器譜。」

果然夠狠。這位帝王並不二選一,而是兩個都要。

姜沉魚咬緊牙齒,感覺到自己的雙手都在情不自禁的顫慄。她太清楚這個任務的困難與艱險程度,也知道事成事敗各有什麼樣的結局。難道她真要去挑戰那樣的難題?其實就這麼隨波逐流地在宮裡過一輩子也沒什麼啊,可以百無聊賴的看看花看看草,坐等自己慢慢變老,起碼,不用勞心費力,不用危機四伏……

姜沉魚閉上了眼睛。一顆心沉到谷底後,就又重新浮起:難道這不是她所要的難題麼?她怎甘心老死宮中,怎甘心年華虛逝?不說別的,但這宮中,也不見得就安全,多少是非,見的多聽的更多。所以,根本就沒有什麼好畏懼的。

不要怕。沉魚,不要怕。

可以的。一定、一定可以做到的。

姜沉魚再次睜開眼睛時,瞳仁清亮,雙手也恢復了平靜。

昭尹將她的一系列細微變化看在眼底,心底有些唏噓:這個女孩兒,倔強不肯服輸的性格還真像曦禾,而聰明剔透上,又有點像姬忽,果真是集二人之長。如此資質,如此姿容,若是平時遇見,必會捧為至寶、憐愛有加,只可惜……

他的眉頭微蹙了一下,瞳色由淺轉濃。

而這時,姜沉魚開口了,每個字都說的很慢:「臣妾願往。但是,臨行前,臣妾有三個請求。」

「講。」

「第一,臣妾要帶一個婢女和兩名暗衛同行。婢女是從小侍奉臣妾的懷瑾,機敏穩重忠誠可靠。此次遠赴程國,衣食住行,多有不便,有她隨行,可省去臣妾許多麻煩。至於暗衛隨意,只要武藝高超,可在危機時刻加以保護即可。」

「准了。」

「第二,臣妾要一把吹毛斷髮的匕首,和一種見血封喉、服之頃刻喪命的毒藥。」

昭尹奇道:「這是為何?」

「匕首貼身而藏,以備不時之需,至於毒藥……」姜沉魚說到此處,悠然一笑,「臣妾非常非常怕痛,萬一事情敗露,落入敵手,恐怕無法承受酷刑,所以,不如賜我速死。」

昭尹面色頓變,心頭震動,一時無言。他盯著她,似乎是想要把她看透,又似乎是想將她重新猜度。

窗外有風,帶著夜幕初臨時的涼意一同吹進屋中,帳幔層層拂動,一如人心。

昭尹眼底泛起幾許迷離,緩緩道:「好,准你所求。」

「謝謝陛下。」

「你還有一個要求,是什麼?」真難想像,連死都提出來了的她,最後一個要求會是什麼更離譜的事情。

姜沉魚的眼神忽然黯然了,垂下頭低聲道:「下月廿四,是家姐誕辰。我想請陛下在那天,去陪陪她。」

昭尹有點驚訝,但很快就明了了,輕嘆道:「好,朕會在那天大辦盛宴,一定讓姜貴人過個風風光光的十九歲芳辰。」

「如此,就多謝陛下了。」姜沉魚再次叩拜。

昭尹的目光膠凝在她身上,緩緩道:「你,沒有別的要求了嗎?」

「這樣就可以了。」姜沉魚笑了一笑,這一笑,如拂過風鈴的春風;如照上溪泉的夜月;如晨曦初升的水霧,清靈美好到無以復加。

然而,看入昭尹眼中,則成了隱隱約約的一種憐惜,很輕、很淡,卻又真實存在。

這個女孩兒,原本是姜家的小女,原本該是姬嬰的妻子。

這個女孩兒,現在是他的妃子。

這個女孩兒,不願當妃子,想當謀士。

這個女孩兒,只有十五歲。

偏是這樣的時機這樣的境地遇見了這樣的人。

造化真弄人。

姜沉魚走出書房時,已是亥時。

夜涼如水,宮燈流蘇搖曳,道路明明滅滅。

羅橫本要相送,但被她拒絕,獨自一人走出玉華門。

一陣風來,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左耳上的耳環,原本繫著長相守的地方,已經更換成為另一顆米粒大小的珍珠,襯得她的臉色極為蒼白。

「這種毒叫紅鳩,乃鳩毒之最,一升裡只能提煉出一滴。」先前,在御書房內,田九呈上了這粒珍珠,並解說道,「我已將紅鳩放入珠中,關鍵時刻只要用牙咬碎吃下,入口即死。」

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開口道:「把你的長相守解下來。」

姜沉魚一怔。

昭尹道:「一名藥女,是不可能戴著這樣一隻耳環的。」

姜沉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將耳環解下。田九就用那顆小珍珠換下了長相守,再將耳環還給她。

昭尹一邊看著她戴上新耳環,一邊滿意地點頭道:「這樣就行了。即使你不幸被擒手腳被縛,只需輕輕側臉,便可咬住此珠。」

姜沉魚試了一下,果然很輕易就能咬到垂在左肩上的珠子。其實她原本想的是參照父親所培訓的那批暗衛,將毒藥藏在牙內,但是很明顯,昭尹的這種方法更安全也更隱蔽。誰會想到,要去注意一個女俘虜的耳環呢?

一念至此,姜沉魚收回手,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盒,打開盒蓋,被卸下去的長相守就靜靜地躺在錦鍛上,熒熒生光。她摸著圓潤的凸起表面,手指開始微微發顫,在御書房內硬是被壓抑下去的情緒,在這一刻,排山倒海般湧躥出來,無力可抗,更無處可逃。

此去程國,萬水千山,前程未卜,而她所接到的任務又是那般艱難,若不成功,便只有一死。因為,昭尹絕對不會讓人知道派往敵國的間諜,竟然會是他的妃子。也就是說,很有可能,自己此番離開,便再也再也回不來……

回不來了,帝都。

回不來了,圖璧。

回不來了,長相守。

姜沉魚的睫毛如蝶翼般顫個不停,但腳步卻依舊堅定,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一處宮門前。

宮門尚未落栓,半掩半開,透過門縫,可以看見裡面的屋子還亮著燈,一個熟悉的投影映在窗紙上,很輕易地點綴了她的眼睛。

她在門外默默地站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緩緩伸出腳,邁過門檻。

兩名宮人正說著話從內屋走出來,看見她,俱是一呆。「淑妃娘娘?」

其中一名連忙放下手裡的物什,迎了過去:「娘娘這麼晚了怎麼會來?」

她的目光膠凝在窗上的剪影上,「我想見姐姐。」

兩名宮人對望一眼,帶著古怪的神情進去稟報了,窗紙上,但見那剪影將頭一側,說了些什麼。然後一名宮人匆匆出來道:「貴人已經睡了,淑妃娘娘有什麼事明兒個再來吧。這都這麼晚了,我們也要落栓了。」

姜沉魚一種很平靜的聲音道:「告訴姐姐,她若不見,我便不走。」

宮人為難,躊躇了一會兒,轉身又進了屋。

窗上的剪影變得激動,揮手、走動,轉入死角,再也看不見。

夜風習習涼,姜沉魚站在嘉寧宮的庭院裡,看著光禿禿的臘梅樹,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她來這裡時,上面還盛開著鵝黃色的花朵,而今已全部凋零了。要想再睹盛景,只能等來年。

來年,它肯定會再開,但是自己能不能看的到,就是個未知數了……

門簾再度掀起,宮人走出來道:「貴人有請娘娘。」

姜沉魚進屋,暖暖的香氣立刻籠過來,與屋外的冷風,簡直天壤之別,恍若兩個世界。進入內室,只見牙床的幔帳已經放下,依稀可見姜畫月擁被而臥,背對著她,一動不動。

宮人們紛紛退了出去。

房間裡靜悄悄的,只有蠟燭偶爾蹦竄出一兩朵燭花,呲呲聲響。

姜沉魚站在離牙床五步遠的地方,望著幔帳裡的身影,像隔著一條銀河那麼遙遠。

拜父親的專一所賜,她和畫月,還有大哥孝成都是一母所生,因此,從小感情就特別好。在僕婢如雲的丞相府內,長她三歲的畫月總是親自為她梳頭穿衣,不讓其他嬤嬤動手。

在草長鷹飛的三月會帶她去踏青;

在百卉齊放的四月會帶她去賞花;

在新荷初開的五月會帶她去遊湖;

在焦金爍石的八月會帶她去避暑;

在滴水成冰的十二月會夜起幫她蓋被……

畫月之於她,是姐姐,是閨友,亦是第二個母親。因此,三年前聖旨下來要畫月入宮時,十二歲的她哭紅了眼睛,臨行那日牽住畫月的袖子,不肯鬆開。

於是畫月對她笑,摸著她的頭道:「傻丫頭,哭什麼?我可是進宮去享福的啊!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這樣才不枉生一世嘛。像你姐姐我這樣的,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宮才配成為我的歸所啊。而且,你放心,我絕對能得到皇上的寵愛,到時候,你想什麼時候進宮看我,就什麼時候進宮,咱們姐妹還是能日日見面的。」

畫月沒有食言,她入宮後蒙受昭尹盛寵時,昭尹問她想要什麼,她提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讓妹妹能自由出入宮闈。

三年……三年時光悠逝,究竟是什麼在改變往昔的一切?是越來越文靜寡言的她,還是被這皇宮所折磨的越來越多疑刻薄的姐姐?

明明是最最親密的親人,為什麼會走到這種境地?

姜沉魚凝望著那重帷幕,想不明白。

在她長時間的沉默中,姜畫月終於先按捺不住,轉過身瞪著她道:「你要見我,卻不說話,究竟想幹什麼?」

姜沉魚依舊沉默。

姜畫月火了,掀開簾子怒道:「你難道不知道我跟你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嗎?還是,你又想出了什麼陰謀要算計我?我告訴你……」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姜沉魚突然撲過去,一把抱住她。

姜畫月呆了一下,然後便想推她,但她抱的實在太緊,根本推不開,頓時慌了:「你、你你這是做什麼?大晚上的發、發發什麼瘋?」

姜沉魚抱住她,喃喃道:「姐姐,你抱抱我,只要一會兒,一小會兒就行了……好嗎?」

姜畫月的表情由慌亂轉為迷離,呆呆地坐著,任憑她抱住自己,過了許久才啞著嗓子道:「別以為撒嬌我就會原諒你……」

姜沉魚將腦袋埋在她胸口上,感應到從裡面傳出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急促、紊亂,卻又那麼真實,那麼溫暖。

她想,她要記住這個聲音,深深的記住,然後帶著這個聲音去程國。這樣,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而姜畫月咬了咬嘴唇,抬起一隻手,想要撫摸她的頭髮,但最終還是停住了,沒有摸下去,眸底湧起很複雜的神色,有點柔軟,又有點滄桑。

兩姐妹維持著那個姿勢,過了很久很久。

姜沉魚深吸口氣,慢慢的鬆開手,終於放開她,抬頭朝她微微一笑:「謝謝。」

姜畫月定定地望著她。

她轉身離開。

姜畫月心中一緊,不由得喚道:「你……你怎麼了?沉魚?」

她回頭朝她再次笑了笑,「沒事,我只是在撒嬌而已。」

姜畫月的目光轉為狐疑,低聲說了句:「莫名其妙。」

她第三次微笑,柔聲道:「安寢,姐姐。」然後推開門走出去。月光如紗,薄紗攏上她的臉龐,點點晶瑩,絲絲漣漪。

那是,水晶一般的剔透淚光。

姐姐啊,若我身死異國此生再不得相見,請你不要難過。因為,起碼,在我們最後分離時,沒有再吵架,而是擁抱。

就像小時候一樣,相親相愛。

維圖璧辛卯四載,五月乙朔五日辛子,左將軍潘方、東壁侯江晚衣,攜文士藥師樂者農技共計二百八十人出使程國,聲勢浩大,萬眾矚目。

越日,帝攜二妃同赴襄山狩獵,此二妃者:一曦禾、一沉魚也。途中淑妃不慎染疾,一病不起,奉帝命往遷京郊碧水山莊靜養。

水浪輕拍,鷗鳥翻飛,姜沉魚站在船頭,凝望著帝都的方向,眼眸沉沉。

出了這條彌江,就入青海。過了青海就是程國。也就是說,一出海的話,就真的等同於離開了圖璧的疆土。臨行前,許多人都抓了把腳下的土壤放入香囊中貼身保藏,看來,眷戀故鄉的人並不單只有她。然而,大部分人對於此趟出行都興高采烈、滿懷好奇,要真細數不怎麼開心的,估計就只有她,以及——

姜沉魚回身,抬頭看向船艙二層,一人躺在桅杆上,疊著腿,手裡拿著壺酒,沉默地望著天空——那是潘方。

自打他上船後,就沒再說過一句話,終日躺在桅杆上喝酒,鬍子邋遢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麻木呆滯的表情。若非知道他的身份,真是難以想像,此人就是號稱繼薛懷之後的璧國第一名將。

看來,他還沒有從秦娘之死的打擊中恢復過來。而皇帝卻又授意他迎娶程國公主,難怪他會顯得如此鬱鬱寡歡。

姜沉魚在心底嘆息。

也許是因為自己親眼見證了當時潘方向秦娘求婚的一幕,因此,她對這個看似粗獷實則深情的男子,有著自然而然的好感。如今見他黯然情傷,令她不由得好生後悔:若非她對皇帝提議讓他去程國,他此刻應該能在秦娘墓前守節。一己之私,拖了無辜之人下水,怎不心有慼慼然。

姜沉魚不敢再看,連忙將視線轉回岸上。遠處依稀有粉色延綿成線,隨著船隻的馳近,逐漸變得鮮明——

一簇簇,一枝枝,豔態嬌姿,繁花麗色,仿若胭脂萬點,佔盡春風。更有老樹冠大枝茂,垂在岸邊,兩相倒影,各顯芳姿。

不是別物,正是杏花。

姜沉魚眉心一悸,眼眶情不自禁的熱了起來,幽幽的想:杏花,開了啊……

「杏花,開了啊。」

一個清朗優雅的聲音從身旁傳了過來,說的正是她心中所想。姜沉魚一怔,側頭望去,只見青衫翩然、面如冠玉的男子將手臂擱在欄杆之上,凝望著同一片杏林,微微而笑。

他們身旁再沒有第三個人,可見,他是在對她說話。

此人在兩個月前,尚默默無聞,但兩個月後,卻名動天下,一躍成為帝都第一新貴。

太醫院提點江淮的獨子。

淇奧侯的門客。

民間的神醫。

以及,曦禾夫人的表哥。

四種無比閃亮的光環最後在他身上凝成一束,那就是——東壁侯江晚衣。

離宮前,昭尹曾為他們做了簡單的介紹,只說她叫阿虞,名義上是醫師,實際是名暗使,讓江晚衣多加照顧與配合。

她當時就在想,他,究竟認不認得自己?在寶華宮裡曦禾吐血那天,他第一次進宮為曦禾看病,而她當時也在場。

但幾日相處下來,江晚衣對她的身份隻字不提,態度言行沒有一絲不自然的地方,是真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還是城府太深故作不知?

如今,他主動找她搭話,又偏偏提及對她來說已成忌諱的杏花,是無心之舉,還是故意試探?

姜沉魚的眼眸逐漸轉深,但唇角卻揚了起來,朝他嫣然一笑:「是啊,今年的花期比往年都晚,卻開放的最是燦爛呢。」

「欲問花枝與杯酒,故人何得不同來?」在吟念這句詩時,江晚衣眉間有著淡淡的蕭索,像是想起了什麼往事,但等他的目光轉到她臉上時,便化成了暖暖笑意,「其實,蘭芯草並不是萬能的。」

姜沉魚下意識地摸上自己的右臉頰,為了避人耳目,也為了隱藏真實儀容,她不但穿了件非常寬大的黑袍,從頭兜罩到腳,而且更用蘭芯草的藥汁在臉上畫了半個巴掌大小的暗紅色胎記,如此一來,就破了相。

對鏡自攬,自認為畫的非常逼真,幾天下來,同行的其他人也都被矇蔽了過去,如今卻被江晚衣一眼識穿,看來神醫之名,果非虛傳。

她輕籲口氣,笑道:「果然瞞不過你。」

「你不妨試試這個。」江晚衣從袖中取出一隻玉瓶,遞了過來。她伸手接過,拔開瓶蓋,裡面的液體無色無味,像水一樣清澄。

越好的奇藥往往越沒有特徵,姜沉魚的眼睛亮了起來,「多謝。」停一停,問道,「你不問我原因麼?」

「人生美好,我還想活的久一點。」說完這句話後,他就轉身走了。

姜沉魚看見遠遠的有幾個美麗的樂娘圍住他,嘰嘰喳喳的說話,而他周旋於她們之間,舉止溫存卻不輕浮,文雅而不疏離,更不知說了些什麼,惹得那些女孩子們全都笑了起來。

看來,這倒是個風流人物啊……

再看一眼桅杆上的潘方,真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姜沉魚一邊感慨著,一邊轉身回艙,艙內是一個極為寬敞的前廳,穿過廳門後進內室,由樓梯往下走入艙底,是條細長的通道,兩旁各有十二間房,通道盡頭的右手邊那間,就是她和懷瑾的。

室內佈置精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還用簾子隔出了裡間,懷瑾正在桌旁整理物什,見她進去,笑道:「小姐你來的正好,剛去廚房,廚娘說船上剩餘了些鮮果,送小姐一籃,空出倉庫來好等到了下個埠頭多補購些。」

姜沉魚一眼看見桌上的果籃,提手處還繫了條黃色絲帶。她略做沉吟,道:「替我謝謝她,順便跟她說,我想洗澡,請她燒桶熱水來。」

懷瑾睜大眼睛:「洗、洗澡?」在船上洗澡,可是很奢侈的事情啊。小姐向來行事低調,能不給別人添麻煩就儘量不添,怎得這會兒突然提出這麼嬌縱的要求?

「放心吧,你跟她們去說,她們是不敢不應的。」說到這裡,姜沉魚眨眨眼睛,自嘲的笑,「誰叫我是東壁侯的師妹呢。」

東壁侯可是當今圖璧炙手可熱的大紅人,不但船隻所到之處各地百官爭相討好,這船隊裡,對他獻慇勤的更是比比皆是,連帶她也跟著沾了不少光。不得不說,昭尹給她安排的這個身份絕妙,江晚衣本就來自民間,有個師妹毫不奇怪,而且,這個師妹可以在低調的同時又享受一些身份上的便利之處,比如有個小丫鬟,再比如,可以奢侈的在船上洗熱水澡。

懷瑾去的快,回來的也快,不多時,兩個身強力壯的廚娘便抬著一大桶熱水哼哧哼哧的來了,倒好水,準備好洗漱物品後,再利索的離開。懷瑾關上門,拉上簾子,正要挽袖子伺候,沉魚道:「你也出去吧,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懷瑾雖然有點驚訝,但她素來不是個多嘴的丫頭,立刻也退了出去。

姜沉魚走到木桶前,望著蒸騰的水汽低聲道:「我現在要沐浴,接下去的——你們知道該怎麼做了?」

四下里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但她滿意一笑,將那籃蘋果拎到桶旁,解開衣衫跨入水中,靠著桶壁舒服的嘆了口氣。

皇上派給她的那兩名暗衛應該已經離開了吧?雖然從來感應不到他們的氣息,但是,他們也應該知道此時如果偷看妃子洗澡會有什麼後果,料他們沒有那麼大的膽子,還敢繼續藏匿在這個房間裡。

姜沉魚想到這裡,將籃子裡的蘋果一個個拿出來,拿到第九個時,上面有道黃線,她用牙咬開,然後順著那條黃線輕輕抽拉,從裡面抽出一條卷的很小的絹帕,展開來後,裡面寫了一句話:「至程後,往雲翔街蔡家鋪子買迷迭香三斤。」

字體一板一眼,似初學者,但每一點都向右斜飛,這是父親用左手寫字時的特有習慣。

在接到出使程國的任務當夜,她便派握瑜將此事知會了父親,請他先派人趕赴程國做準備。「我要程國內部勢力分佈的資料,五品以上的官員、燕國、宜國這次派出來赴宴的使者,每個人的生活習性和喜好通通都要知道。最後,是頤殊此人從小到大所經歷的每件事情,所接觸的每一個人。越詳盡,越好。」

這是當日她對父親所提出的要求。如今他送來這字條,顯見一切已經佈置妥當。接下去,只需要等到了那邊與他們接頭便可。

姜沉魚將整件事從頭到尾又仔細想了一遍,確信自己沒有什麼疏漏後,丟掉蘋果,將那絹帕浸入水中,墨色頓時化了,等再取出來時,就變成了很普通的一條手帕,任憑誰都無法從上面找出端倪。

做完這一切後,她決定專心享受這個難得的熱水浴,誰料,才剛閉上眼睛,就聽見咚的一聲,整個世界都劇烈的震動了一下,桶裡的水也頓時潑出小半。

外面響起一陣喧鬧聲,似乎出了什麼事情。

姜沉魚沒有慌亂,耐心地在熱水中等待,果然,一震過後,船隻就慢慢地恢復了平靜。再過一會兒,懷瑾來敲門,喊道:「小姐,我可以進去嗎?」

「進來吧。」

懷瑾匆匆進來,將門合上,道:「小姐,剛才沒嚇著你吧?」

「發生什麼事了?」

「是有輛船在咱們前頭觸礁沉了,掀起好大的浪,連累咱們也跟著顛了一陣。」

「怎麼這麼不小心?不是說領航的是個老手嗎?」

「不是咱們的船啦!是別人的,這會兒,咱們的船伕正在打撈忙著救他們呢。」

咦?彌江之上,竟然有別家的船在航行?難道對方不知道,皇家使船出航,其他所有船隻通通都得避開讓道麼?

姜沉魚立刻起身穿衣,懷瑾道:「小姐,做、做什麼?」

「看看去。」她倒要看看,是哪個那麼大膽,竟敢觸犯天威。

第八章 出海

甲板上,人頭攢動,將船頭圍繞了個密不透風。女子們竊竊私語,顯得比平時躁動。

姜沉魚走過去,眾人看見是她,紛紛側身讓路,而人群分離之後,第一眼看見的,是一件紅衣。

紅衣本已火般濃豔,被水浸透,紅得越發灼眼,彤雲般鋪瀉在修長的軀體上,與黑髮纏繞,帶出十二分的妖嬈,襯得坐在船頭的男子,有著難以言述的風姿。

他極瘦,露在袖外的手骨節白得幾近透明,手與腿都比一般人要長,拿著酒罈仰頭狂飲時,就多了幾許別人所模仿不來的大氣與不羈。明明渾身濕透,卻半點狼狽的樣子都沒有。

他將酒全部喝完後,用袖子擦了擦嘴巴,這才轉過頭來,對著眾人搖了搖酒罈,眨眼道:「廿年陳釀,果然好酒。」

江晚衣立在一旁,聞言招手命人再度送上酒來,取了兩只大碗,親自斟滿,遞給紅衣男子一只,自己也拿一只,坐到他對面的甲板上道:「一人獨飲無趣,不如兩人對飲?」

紅衣男子眼波兒往斜上方一瞟,當他做這個動作時,表情就顯得說不出的撩人,看得週遭一幫女孩兒們臉紅心跳,而他凝望著桅杆上的潘方,笑道:「這位仁兄看上去也是同道中人,不一起麼?」

潘方低下頭,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就在眾人以為他不會有所回應時,他突然一個縱身,輕輕落地,盤膝在二人身旁坐下。

姜沉魚目光微動,走出隊列,自侍女處拿了碗,放到潘方面前,將酒斟滿。然後對懷瑾點了下頭。懷瑾會意,立刻進內艙取了古琴出來。

姜沉魚跪坐於地,把琴放在膝上,指尖劃過,金聲玉振。

樂聲一起,紅衣男子頓時面露喜色,舉了舉碗,江晚衣跟著舉碗。潘方雖然仍沒什麼表情,但喝的比他們都快,一仰脖子,就是一口而盡。

懷瑾上前斟酒。

週遭眾人看的目瞪口呆——什麼都沒問,都還不清楚對方的身份來歷,怎麼就開始拼酒了?

盤膝坐地的三人,則如故友般你敬我一碗我敬你一碗,不多時,旁邊的空地上,就堆滿了酒罈。

姜沉魚十指如飛,越彈越快,三人也跟著越喝越快,最後,她一個散挑七,琴弦突斷,音符戛然而止,而江晚衣手中的酒碗也同時嘭的一聲,碎成了碎片,裡面的殘酒飛濺出來,弄污大片衣衫。

他啊了一聲,嘖嘖嘆道:「誒呀呀,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件衣裳呢。」

紅衣男子揚唇笑道:「我賠你一件就是。」

江晚衣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如此,晚衣便先謝過宜王了。」

什麼?宜王?

週遭頓時起了一片抽氣聲。

這個看上去閃亮耀眼華麗無邊的男子,竟然就是宜國的國君赫奕麼?

難怪燕王彰華曾云:「四國之內,荇樞如千年古樹,蒼姿英闊;銘弓乃寒漠孤鷹,孤芳自賞;唯有赫奕,鎬鎬鑠鑠,赫奕章灼,若日明之麗天,可與吾相較也。」

燕王說這句話時,乃是五年之前,璧國的國君還是先帝荇樞。荇樞聞言一笑,加了一句:「赫奕的確像太陽。而他最像的地方就是——只要陽光照的到的地方,都有他宜國的生意。」

富饒豐裕的宜國上至君王下至走卒,全都熱衷商業。宜國的商旅遍足四國,宜國的買賣通達各處,宜國國都鶴城,本國居民不過七千,外來人口卻有三萬。宜國,無所廣、無所強,卻以其精,得與三國分衡天下。

而此刻,這個頭髮和衣服都還在滴答滴答淌著水的人,真的就是赫奕??

眾人站在一旁圍看,什麼樣表情的都有。

而當事人則無比坦然地面對種種猜度震驚狐疑的目光,拍拍自己的衣袍道:「可惜啊可惜,我現在身無分文,錢兩財物全都在剛才的船裡被沉了……」

江晚衣笑道:「宜王富甲四海,區區一艘沉船算的了什麼?」

「說到這個,我忽然想起一事……」赫奕說著,從鞋中取出一個豆腐乾大小的金算盤,用比一般人都要瘦長的手指飛快的撥了幾下,然後抬頭道,「四千六百二十六兩。謝謝。」

江晚衣一愕:「誒?」

「三十匹織繡坊的上等雲緞,六十盒濃芳齋一品胭脂,七十箱紅書樓的雪紙,九十簍甲級桐花油,還有其他零碎物件等加起來一共是五千七百八十二兩白銀,看在你我一見如故且你又請我喝酒的份上,我就給你打個九折,吃點虧,只收你四千六百二十六兩好了。」赫奕將金算盤舉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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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衣詫異道:「可是我並沒有買這些東西啊。」

「你是沒買。」

「那為何問我要錢?」

赫奕指了指海面:「因為你的船突然轉彎,撞到了我的船尾,因此害我的船一頭撞上暗礁,所有物品全部沉入大海,這筆帳我不能問龍王去要,就只好問你要了。」

江晚衣被弄得啼笑皆非,嘆道:「真不愧是百商之首的宜王啊……也罷,你既要了,我不給豈非太失理。」

赫奕眯起了眼睛,「好,夠爽快!看來璧王果然慧眼識人,挑了個好使臣呢。」

江晚衣沉銀道:「不過這筆錢恐怕要晚些才能給你。」

赫奕伸了個懶腰,笑眯眯道:「無妨無妨,只要在我下船時給我就好。」

這時一名隨從匆匆奔來,對著江晚衣耳語了幾句,江晚衣點點頭,起身拱手道:「有些瑣事要處理,容我先撤。」

赫奕伸手做了個請自便的姿勢,看著江晚衣轉身離去,然後將目光收回來,轉到了姜沉魚身上:「今日有幸聆聽姑娘的琴音,真是讓人三月不知肉味。你的琴已舊了,不知小王是否有幸賠姑娘一把新琴?」

姜沉魚非常乾脆的一口拒絕:「無幸。」

這下輪到赫奕一愣。

姜沉魚掩唇,含笑道:「因為我不想弄得和師兄同一下場。宜王若是問我追討琴弦突斷驚了御體的損失,那可怎麼辦?」

赫奕打了個哈哈,眨眼道:「好姑娘,你可比你師兄精明多了。」

一名侍女從船艙內走出來,躬身道:「熱水已經備好,有請宜王沐浴更衣。」

赫奕起身,抖抖紅衣道:「妙極妙極,銷魂當屬酒後澡,不羨神仙不早朝……哈哈哈哈……」一邊笑著,一邊揚長去了。

圍觀的眾人見熱鬧完了,也紛紛散去。而姜沉魚注視著赫奕離去的方向,眼眸深沉,若有所思,直到一聲輕咳在身旁響起,她側頭一看,卻是江晚衣回來了。

江晚衣衝她一笑:「天快黑了,夜間風涼,還不進艙?」

姜沉魚皺眉道:「為什麼宜王會出現在彌江?」

「有兩種可能。第一,他是剛從青海進來的;第二,他和我們一樣也是要出海。」

「無論哪種可能,堂堂宜王來了璧國,而國內竟無一人知曉,實在是……」想到這裡,姜沉魚心中五味摻雜:皇帝的密探,父親的暗衛,都是千里挑一的英才,本以為天衣無縫,誰知之前竟然半點風聲都沒接到!若非此次誤打誤撞撞了對方的船,恐怕一直都蒙在鼓裡。而且,這次觸礁事件真的只是意外嗎?會不會另有玄機?

江晚衣笑了笑,道:「還有更離奇的事情呢。」

姜沉魚揚眉。

暮色中,江晚衣的笑容看上去有點熱切,像是看見了什麼有趣的事情,顯得興趣濃濃:「船沉了,只有宜王獲救。不是我們不想救別人,而是——」他豎起一根手指,衝她搖了一搖,一字一字道,「江里根本沒有第二個人。」

姜沉魚霍然一驚。

天邊,最後一抹餘暉也終於收盡,夜幕降臨,船燈搖曳,交織出重重陰影。仿若此刻所發生的一切,讓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她什麼話也沒有說,轉身進艙回到自己的房間,然後低聲道:「你們出來吧。」

簾子輕拂,兩道人影幾乎是同一時刻綻現,屈膝跪落,沒有絲毫聲音。

姜沉魚看著這二名暗衛,心底湧起很複雜的情緒:一方面固然是對這兩人行動間的快捷、利落而感到由衷的讚歎,一方面又帶著隱憂——曾以為父親所訓練的暗衛已是天下之最,不曾想,皇帝的死士,也毫不遜色。他日若起衝突,後果……不敢想像。

想到這裡,她將懷裡的古琴放到桌上,「你們可有看見剛才發生的一幕?幫我看看,這琴弦,究竟是怎麼斷的。」

兩名暗衛依言上前,對著琴身端詳片刻,雙雙抬頭,彼此交換了個複雜的神情。

姜沉魚揚眉道:「如何?」

一人答道:「要以內力將琴弦震斷不難,但是,當時宜王離主人有三尺遠,隔空發力,弦斷琴卻不顫,更未傷及人身,則需要非常高明的技巧……」

「也就是說他,他不但身懷絕技,而且還是個不世出的高手?」

暗衛道:「如果屬下沒有猜錯,他當時是同時向你們三人發力,主人和侯爺都不會武功,因此一個斷了琴弦、一個碎了酒碗,唯有潘將軍,可與其相抗衡。」

姜沉魚回想起先前的一幕,當時的確只有潘方毫無變化地坐在原地繼續喝酒,想來是將宜王的力度給無形化解了。

「不過……」一人遲疑。

「不過什麼?」

「屬下還發現一個奇怪的地方,看,這琴弦的裂口並不怎麼平整,如果是屬下的話,可以做得更乾脆利落些,由此可見對方的功力雖然輕巧,但強韌不足。但是,以宜王同時能試探三個不同方向的人而言,他的武功絕不會在屬下之下,因此,屬下懷疑……宜王可能受了傷,導致後繼無力。」

什麼?他有傷在身?

可剛才看見他時,他雖然狼狽,但氣色極好,而且又那麼痛快的喝酒,完全不像受傷之人啊,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宜王為什麼要試探他們?外界只曉宜王精商,沒想到他還擅武,一位位高權重、身驕肉貴的皇帝,為什麼會有這樣深不可測的武藝?還有,為什麼沉船只救起了他一個人,而他又受傷了?為什麼他會出現在璧國境內?他的船是真的觸礁,還是另有原因?

一連串的問題困擾著姜沉魚,不詳的預感頓時湧上心頭。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魚突然想到某種可能性,心中一沉——

她也許低估了那位城府極深的年輕帝王。

首先,如果宜王真是秘密進璧的話,那麼,昭尹很有可能通過暗線已經知聞了這件事,那麼,如果她是他,當機立斷所要做的就是——暗殺掉赫奕。

最直截了當的消滅對手,一向是昭尹的行事作風。

因此,昭尹派出密探狙擊宜王,宜王的隨從在此過程中被摧折耗盡,最後只剩下了他一人——否則,作為一個皇帝,怎麼也不可能獨自一人上路。

在最危機關頭,宜王找到了良機——那就是出使程國的官船。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乾脆大大方方地假裝被救上船,如此身份一公開,眾人皆知宜王上了璧國的官船,昭尹就不能再對他做些什麼。因為,如果讓宜國國君死在了璧國的官船上,此消息一傳出去,兩國必定大亂。

完了,我們全都被利用了……

姜沉魚咬住下唇,冥冥中好像有一只手,撥開重重迷霧,慢慢的規整出清晰思緒來。

好個宜王!

好個鎬鎬鑠鑠,赫奕章灼的赫奕!

本來也是,天下最精明者當屬商人,最老謀者當屬政客。而作為兩者最成功的結合體的赫奕,又怎會是個簡單人物?

昭尹想暗殺他於無形,不想自己的船隊反而被赫奕利用,成了對方的平安符。估計這會得知了消息正氣的跳腳。但也沒辦法了,人已在船上,兩百多人恐怕這會都知道宜王上了咱家的船,想再動手已晚……除非!

除非撇了這二百八十人,做那宜王一人的殉葬品!

姜沉魚豁然站起,臉色變得慘白——以二百八十人,換一人,其實,也並非不值得的。因為,宜王一死,宜國必亂,宜國一亂,目前四國表面上的協和狀態就會瓦解,燕程必有動靜,天下越亂,於璧國而言就越為有利……之後的風起雲湧暫先不計,現在就看昭尹狠不狠得下心,舍不捨得了這二百八十人!

潘方是國之大將,晚衣是當朝新貴,她是妃子,他應該會留他們三個活口,但其他人……

如果我是昭尹,我會不會趁消息還沒散播出去前,將船上的其他人全部滅口,然後暗中再更換一批人前往程國?只要領頭的三人不變,其他人換了,別國也不會察覺。只要能殺了宜王,一切就是有意義的!如果我是昭尹……如果我是昭尹……

姜沉魚越想越覺惶恐,整個人都開始瑟瑟發抖,一旁的暗衛看見她這個樣子,彼此又對視了一眼,低聲喚道:「主人?主人?」

兩滴眼淚就那樣猝不及防地從水晶般剔透的黑瞳中流了出來,姜沉魚揪著胸前的衣襟,絕望地閉上眼睛——不必再想,她已經知道了答案。

昭尹,必然是會那麼做的。

明日辰時,船隊會抵達彌江的最後一個埠頭——天池鎮,做最後的食物補給和準備,然後正式出海,離開國境。

聽聞天池鎮風景極美,所有屋舍全部建在水上,居民出行,全部划船而行,故又有水上仙境之稱。船上眾人都對那心慕已久,這幾日盡討論著要去一見風采。

恐怕,到時候船一靠岸,等待他們的不會是仙鄉美景,而是槍林箭雨。

這些人……這些自帝都開始便與她一起在船上生活的人,縱然大多還都不怎麼認識,但是,他們有的為她巡過邏,有的為她劃過船,更有端茶倒水,噓寒問暖者,而今,大難臨頭,就要變成屈死冤魂,一想到這種可能性,怎叫她不膽顫心驚、悲傷難抑?

「不,我想錯了……不會這麼糟糕的……我太多心了……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她試圖說服自己,留一線希望下來,但最後三個字卻越說越輕,無力的連自己都不信。如果,一切都像她所預料的那樣,以最壞的形式發生,那她怎麼辦?

眼睜睜地看著這麼多無辜者死去?

可不捨得,又能有什麼別的辦法麼?與天子做對,是大罪,屆時天子遷怒姜家,如何收場?

是置身事外,還是一施援手?是為成大事不拘小節,還是人命關天不讓生靈塗炭?

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魚雙腿一軟,沿著船壁,滑坐到了地上,但下一刻,卻又握住拳頭,踉蹌站起:我為什麼要是昭尹?我為什麼要站在他的立場上想?我為什麼要以他的冷血和殘酷思考問題?我為什麼不能是別人,比如——公子?

如果我是公子……

這個假設一經乍現,便仿若一束光,穿透陰霾濕冷的黑幕,帶來了光明與溫暖,身體的顫抖就那樣神奇的停止了,她握著自己的衣袖,一遍又一遍的想——

如果我是公子……

如果我是姬嬰,我必定不會見死不救,讓這些無辜的人死的不明不白。

公子一定會救他們……

哪怕錯失除掉宜王的最佳良機;哪怕昭尹會因此大怒;但是,寧可愧對天子,卻不愧對天地——那才是公子的處事作風。

那也該是她,目前應該做的事情。

姜沉魚一掠頭髮,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然後打開門走了出去。她已經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了。

夜幕已落,春夏交替的五月,風柔氣暖月明。

姜沉魚走到主艙,吩咐管事的老李:「咱們此次出行,可有帶煙火?」

李管事連忙回道:「有有,不夜京老字號的浮水煙花乃是一絕,特意帶了兩箱,以備到程國後……」

姜沉魚打斷他:「速速取來。」

李管事一呆:「取來?現在要用嗎?」

姜沉魚注視著某個方向淡淡一笑:「當然。良辰美景,無雙貴客,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李管事跟著側目,發現她所看著的方向,乃是——赫奕。

宜王顯然已經沐浴完畢,換了身天青色新袍,懶洋洋地靠坐在欄杆上,披散著一頭濕漉漉的長發,手裡提著壺酒,卻沒在喝,比之先前衣紅似火的明豔來,顯得靜郁了幾分。

他的目光沒有焦距的落在天上,彷彿是在賞月,又彷彿只是在等候風將頭髮吹乾。

璧國的貴族崇尚孔學,嚴守「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之教,見慣了正襟危坐的男子,如今再見歪坐斜靠的赫奕,倒萌生出幾分新鮮來。

姜沉魚走了過去:「船上陋簡,怠慢了陛下,還請見諒。」

赫奕聞言回頭,看見是她,挑眉一笑:「有月有風有酒,還有美人,有了這四樣聖物,又怎麼談的上簡陋二字。」

姜沉魚目光閃動,緩緩道:「也許還少了點什麼。」

赫奕眨眨眼睛:「比如?」

「此地太安靜了。」幾乎是話音剛落,就聽身後嗖的一聲長哨,絢爛的弧光拖帶起長長的尾翼直飛衝天,然後嘭的炸開,變成了無數點光,映現成繁花的樣子,再翛然緩逝。

而那些花,成了此刻最好的背景。

她站在夜空之下,淡淡的笑,眉睫間,如有辰光。一束束煙花在她身後飛旋,綻開,湮滅。

船行緩慢,江岸上已有人被煙花吸引,循跡而至,拍掌歡呼。

船上眾人也是無限驚喜,全都跑上甲板看。

原本寂靜尋常的夜,忽然就喧鬧了起來,彷彿沉睡的女神睜開眼睛,萬物頓時復甦,花朵綻放,百雀爭鳴,有了無邊顏色。

而在船舷的這一邊,赫奕靠坐在欄杆上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姜沉魚,臉上帶著一種幾乎可稱為高深莫測的表情。

姜沉魚沒有被那樣的表情嚇倒,揚唇又笑:「陛下,這是我為你安排的特殊節目,你不喜歡麼?」

赫奕的目光在空中的煙花和喧囂的人群處一掠即回,重新落到她臉上,依舊不動聲色。

姜沉魚又道:「陛下肯定會喜歡的,因為——」

她頓了頓,赫奕果然接口:「因為什麼?」

「因為,陛下那損失了的四千六百二十六兩銀子,可都著落到這裡了呢。」說到這裡,姜沉魚側頭提高聲音喚道,「李管事。」

李管事正在監督下人放煙花,聽見她叫,連忙小跑過來:「在,虞姑娘。」

「看到江邊的那些人了麼?」

「是,看見了。」

「派人搭著小船過去,管那些看熱鬧的人,每人收取一百兩銀子。」

「啊?」李管事徹底呆了。

姜沉魚目光流轉,笑得嘲諷,「世上哪有白看的熱鬧?你儘管去,不用怕。他們若問起,就說是宜國國君命令的,專門為他的準備的煙花,平民百姓憑什麼跟著沾光?」

「可可可是……這一百兩銀子也也、也……」也實在太黑了吧!李管事將後半句硬生生的吞了下去。一百兩,足夠普通百姓用一年的了。

「宜王還說了,若是交不出一百兩銀子的,就再去找人來看煙花,找來的人越多,那一百兩就平攤的越多。所以,最終交多少,就看他們在明日卯時前能拉多少人來,若是叫來了一百人以上,那麼多出的部分錢,就給他們。」

雖然這個命令非常古怪,但做了三十年的官家管事,李慶深知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因此二話不說,就轉身去辦了。

待他走後,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的赫奕,這才眯了眯眼睛,眸中精光若隱若現,緩緩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所以,甚至不需要等到明日卯時,方圓十里所有人都會知道,陛下在我們的船上。」

「我的名聲盡毀。」魚肉鄉民本已是最令百姓咬牙切齒的事情,更何況他還是魚肉到別人的地盤上。

「但是,」姜沉魚學他先前的樣子抬頭,看著遙遠的天邊,「明天的月亮會比今天更圓。能賞到明夜更圓的月亮,這不是很好麼?」

赫奕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笑了,越笑越大聲,最終從欄杆上一跳落地,撫掌道:「好,好!這買賣確實划算之極!這真是我活了二十四年來,最值得的一筆買賣。」頓一下,目光一定,望著她微笑,「你這個小姑娘真有意思。你絕對不是個普通的藥女。」

姜沉魚嗯了一聲。

「你也不是江晚衣的師妹。」

姜沉魚本想否認,但腦海中突然靈光乍現,最終坦白:「確實不是。」

赫奕的眼睛亮了起來,落到她臉上時,則沉澱為深邃的探視:「你是誰?」

「你猜?」

「此船的管事對你畢恭畢敬不敢有違,作為藥女,你的地位太高;作為官員,可惜你身為女子;作為領袖,你又太過年輕;如果猜你只是個因為好奇而跟著出行的貴胄千金,你又太過聰明了……」赫奕說到這裡搖了搖頭,「我猜不到。」

其實並非他笨,而是世上誰能料到,璧國的皇帝竟會派自己的妃子當間諜去敵國?想起自己微妙尷尬的身份處境,姜沉魚心中一黯,但嘴上卻笑道:「沒關係,你可以慢慢猜。因為此去程國,還需十多日,如果你能猜出我的身份,我就應你三件事情。」

「若是我猜不到?」

「那就換你應我三件事情。」

赫奕表情微變,雖然在笑,卻多了幾分詭異:「你可知道,這種賭不能隨便打。我以前認識一個女孩子,也是跟別人打賭,如果輸了,隨便對方提什麼要求。最後……」

姜沉魚截住他的話,「最後那個女孩子就嫁給了賭贏的人是嗎?」

赫奕眨眨眼睛:「原來你知道。」

姜沉魚嫣然道:「知道。」

「那麼,你就不怕?」拖出璦昧色彩的強調,恰到好處的停下,赫奕的眼睛,變得越發明亮。

「為什麼要怕?能嫁給宜王,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事情?」

反將一軍,赫奕果然無言以對,怔了半天,只好低低的笑了:「有意思,有意思……我果然是上對了船,竟會遇到你這麼有趣的小丫頭。」

姜沉魚看著他笑,慢吞吞地說道:「有趣的事情還有很多,我保證,你絕對會不虛此行。」

這一趟,不虛此行的人,其實是她。

若非昭尹派她使程,她幾曾能料,自己竟能結識宜國的君主,而且還救了他一命,讓他欠下自己這麼大的人情?

藉著放焰火,吸引江邊的百姓圍觀,然後又以非常霸道的強權徵收銀兩弄得怨聲載道。要知道天下間的事,傳的越快、鬧的越大的只會是醜聞。所以,斂財是假,傳訊是真。當人人都知道宜國君王在使程的官船上時,昭尹再心狠手辣也沒用了。他能捨得了二百八十人,還能捨得二千八百人、兩萬八千人不成?此事傳揚越廣,要滅口消證就越難。即使他再氣再怒,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船只平安出境。

一場危機就此化為無形。

恐怕從鬼門關頭走了一趟回來的船上眾人還不自知。唯一知情的,也只有她自己,和眼前這個看似豪邁不羈,其實八面玲瓏的宜王了。

與他打賭要三個承諾,贏了固然最好,輸了也無妨,她的身份一旦曝光,他能怎樣,還真的想娶她不成?無論是她求他,還是他求她,兩人間的羈絆一旦產生,就不會消逝。這是一枚絕世好棋,如能善加利用,將來必有作為。

而這樣的棋子,在海的那一邊,還有很多、很多……

夜空皓瀾,分明是同樣的天與地,但這一刻於她而言,一切就都已經不同。

最起初,她的世界很小很小,只有自己家的院子,然後某一日,無意看見了姬嬰,世界便多出一塊,圍繞著姬嬰而轉,待得進了宮,便又擴出一片,但終歸還是狹隘。

但是現在,現在她站在船頭,臨江而立,所有的星光全都照得到她,輕風吹過來,送來兩岸的花香。前程未卜,又何嘗不是擁有無限可能?只要善加把握這些可能,她就能夠擁有最後想要的結局。

不再害怕了。

不再迷茫了。

也不再縮手縮腳。

這是她的天與地。

要當謀士,並不意味著她臣服於昭尹,一切起源,只不過是為了讓自己過得更好。而聽從昭尹的安排前往程國,也並不是真的要幫昭尹成功,只是為了體現自己的價值,以期待站到更高的命運之上。一如她這一刻,救宜王,為的是救下這一船的無辜者,也為自己爭取到另一份機緣。

這樣寬廣的天與地啊……

姜沉魚看著看著,眼中有霧氣慢慢的升起。

冥冥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就此丟失了,再也找不回來,再也恢復不成原來的樣子;但另有一些東西開始昇華,彷彿破繭而出的蛹,幻化成了蝴蝶。

「陛下。」她側頭,「長夜漫漫,要不要與阿虞下一局棋?」

赫奕笑,眼角彎起,帶出三分戲謔三分自得與一分似有若無的寵溺,「我的棋可下的很好哦。」

姜沉魚學他的樣子笑了笑,「真巧,我也是。」

夜風輕輕的吹,江水靜靜的流。

江邊人頭攢動,越來越多,抱怨聲,哀求聲,吵鬧聲,彙集成了兩人下棋時的背景,與空中飛躥的煙火一起,烙為永恆。

第二日卯時,當晨曦落到江上時,船伕們抬著一只只箱子上船,排列成行,再打開蓋子。

兩眼佈滿血絲顯得有點憔悴的李管事捧著書冊稟報導:「昨夜共有三千六百七十九人觀看了焰火,並上繳現銀。除少部分人還沒交齊外,其他共收繳到四千二百零九兩銀子。已經清點完畢,請姑娘過目。」

姜沉魚看著那一箱箱的銀子,淡淡一笑。

倒是與她對弈的赫奕一改之前昏昏欲睡的樣子,從座椅上跳起,衝到那些箱子面前,喜道:「很好很好,都收上來了,都是我的……」正要伸手去抱,姜沉魚使個眼色,船伕們立刻啪啪啪的將蓋子又全部蓋上了。

赫奕驚訝地轉頭道:「這不是給我的麼?」

「誰說是給你的?」

「可你們明明還欠我四千……」

姜沉魚伸手,李管事會意地遞上自己的算盤,她伸手撥了撥,邊算邊道:「我們撞沉了陛下的船,理應賠償船上貨款共四千六百二十六兩。但是,陛下現在住在我們的船上,吃我們的用我們的,每日三餐按百兩計算,還有點心茶水宵夜,再加五十,至於更換的衣衫鞋襪,和日常所用,馬馬虎虎再加八十。還要打點侍女的佣金,給下人的賞錢……」

赫奕急了,忙道:「等等,我為什麼要給賞錢?」

然而姜沉魚不理他,將算珠撥得飛快,「再加上房費,一天所花共三百一十兩,按十五日後到程國算,共計四千六百五十。還有我們送宜王去程國,宜王身份尊貴,當以貴賓價計算,那就再加一千兩的旅費。如此一扣除,陛下還需給我們一千二十四兩銀子呢。我知道陛下現在沒錢,沒關係,等船到了程國,我們派人跟陛下去驛站取,就不算這自取的車馬人工費了。」

赫奕呆呆地看著她,過了許久,放長吁口氣,苦笑道:「我現在就從船上跳下去,還來不來得及?」

姜沉魚嫣然:「陛下難道沒聽說過上船容易下船難麼?」

赫奕伸著手指,朝她點了半天,最後無奈的拍向自己的額頭:「你厲害,你厲害,棋下得好,帳也算的精,我算是服了。」一邊說著,一邊朝船艙走去。

姜沉魚喚道:「陛下,棋還沒下完呢。」

「不下了!省的等會若是輸了還要給你銀子,本王要睡覺去也,誰也不得打攪……」聲音漸去漸遠,週遭有幾個婢女忍不住,笑成一片。

李管事問道:「姑娘,這些銀子要搬到艙底麼?」

「你派幾個人,留在此處。待得過了午時後,將這些銀子發還給百姓們。」

「誒?」

姜沉魚笑了笑:「不過,不說宜王還的,就說是皇上聽聞宜王胡亂收錢的事,所以撥了筆官款補償他們。」

「是。」李管家露出明了之色。

姜沉魚看著桌上下了一半的棋,其實她和赫弈棋力相當,膠凝一夜也沒有分出勝負,再下下去,赫奕也未必會輸。但他不再下下去,自然是因為見收到了這麼多銀子,表示此事已經傳揚得很廣,性命應該無憂了,所以賣個面子給她離席而去。

而自己化解了一場殺機,雖然可以推脫為並不知道皇帝要殺赫奕,但無論如何,終歸是壞了昭尹大事,所以,用昭尹的名義發這筆錢,替他博取些贊名收買些人心,也算是補救之法。如今正是用人之計,昭尹縱然惱她,也不會對她怎麼樣。此趟程國若事情能成,他一高興,也許就不追究了。

不管怎麼樣,事情已經做了,人也已經救了,有些事情她可以掌控,但有些事情擔慮也沒有辦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當船只最後行駛到天池鎮,鎮上一片風平浪靜,船員們安然地購物裝貨時,姜沉魚望著人來人往、彷彿與平日並無什麼不同的埠頭,不禁升起一種恍惚感來。

昨夜那驚心動魄的陰謀,究竟是真實存在過,只不過因為被她破壞而沒有發生,還是,僅僅只是敏感多疑的自己憑空想出來的一場虛無?

無論如何,陽光如此明妹,照在船伕們鼓起的手臂上,閃爍著汗水的光華;照在侍女笑鬧的眉眼上,軟語嬌音悅耳如鈴——生命如此美好。

只要還存在著,就是好的。

想到這裡,她提裙也走下船去,抓了一抔泥土,放入腰間所佩的香囊中。

彼黍離離,行邁棲棲。

璧兮璧兮,吾心如噎。

一願父母康健,膝下恩逾慈;

二願公子平安,歡容長相侍;

三願盛世清平,待我歸來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