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拾起他的臉
兩個小人貓著腰偷偷地溜出了屋,興高采烈地到了書房, 扒著門, 悄悄地伸著腦袋, 往裡喊。
「叔父!」
「三叔父!」
書齋中的青年, 聽得動靜, 一眼就看見兩個小腦袋疊在門外。
「喜兒?書桃?」衛檀生擱下筆,目光微訝。
兩人這才煞有其事般地整理著衣衫, 相與走進了屋裡。
「叔父,」喜兒性子更大膽一些, 往前邁出一步,小臉上微有自得之色,「上次叔父拜託我倆的事, 我和書桃今日可算辦到啦。」
「是嗎?」衛檀生聞言蹲下身,淺笑著問,「那喜兒能不能告訴叔父, 你們聽到了什麼?」
自從上次三叔父將這事交給他們, 也已經過了有十多天的時間。
每天, 他倆都要抽些時間,偷偷摸入三叔母的屋裡。
這是叔父拜託他們做的事,他們定要好好做,叫叔父另眼相看。
畢竟他們都算不上小孩了, 也已經稱得上一個大人了。可惜這府上的人除了三叔父以外,從來沒有人願意聽聽他倆在想什麼。
前幾天裡,他倆什麼也沒探聽到。傍晚去回稟三叔父時, 他倒也沒怪他們,反倒牽著他倆坐下,鋪紙研墨,親自和他們一起畫下地圖,商討怎麼躲開丫鬟們輪值換班的時間。
能坐下來和大人們出謀劃策的感覺,讓喜兒與書桃兩個小人激動得要命。就算前幾天裡未有結果,也毫不氣餒,照樣是精神百倍。
如今總算探聽到了些有用的資訊,他倆焉能不高興,當下就將剛剛聽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複述了一遍。
衛檀生:「顧小秋?」
喜兒點頭,「是顧小秋,我聽得很清楚,叔父你要是不信,不如問問書桃。」
小姑娘也跟著點頭,嗓音清糯,「好像確實是叫顧小秋,書桃應該沒有聽錯。」
不知為何,在說出這話的同時,兩個孩子隱隱都感覺到,面前溫柔可親的三叔父,就好像變了個人一樣,有些說不上來的冷。
但轉瞬,他又彎下腰,挨個摸了摸兩人的發頂,笑容一如往常和煦,「喜兒與書桃做得很好,叔父還要謝謝你們。」
「你們可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告訴叔父,回頭叔父叫人買給你們。」
喜兒眼睛都不眨,「叔父,喜兒想要時興的磨喝樂。」
輪到書桃時,小姑娘面色羞怯地搖搖頭,「書桃沒什麼想要的。」
或許剛剛只是錯覺罷。望著面前這位三叔父,書桃懵懂地想。
三叔父他還是這麼溫柔,長得又好看,看著就想讓人親近。
雖然書桃沒要什麼,但送走兩個小人之後,衛檀生還是叫來小廝,去買了兩個眼下時興的磨喝樂,另有其他幾樣玩具和吃食,回頭一併送過去。
顧小秋。
回到書桌前,衛檀生眼睫低垂,眼中像蘊了一汪春日碧藍色的湖水,澄淨晶瑩。
這個名字他不陌生。
衛楊氏平日裡沒什麼愛好,只是愛聽戲。衛檀生記憶力素來就比旁人要好上許多倍,這京中稍微有些名氣的戲子,他都有些印象。
略一思索,腦海中便浮現出了女旦的形象,粉墨重彩,兩條墨眉高高挑起,眼尾含著抹紅,婉轉的風情中含著抹俏。
衛楊氏找她是去談她這次回吳府的相關事宜。
「翠娘,你既嫁入了我們衛家,便是我們衛家婦了,」衛楊氏慈愛地看著她,「能娶你為妻,是檀奴之幸,我們衛家能得你這麼一個兒媳,也是我衛家之幸。」
誇讚幾句之後,接下來所說的話無非都是一個意思。都是暗示她在吳水江面前,要多多幫襯幫襯婆家。
惜翠一一地應下,「翠娘省得。」
「我自從嫁給檀奴之後,便在心底將自己當作衛家人了。」惜翠道,「能嫁給檀奴為妻,做阿翁與阿姑的兒媳,也是翠娘的幸事。」
衛楊氏見她是個懂事的,不用費心再去教,便滿意地微微頜首。
「難為你有這份心了。」衛楊氏輕歎。
說著說著,話題又慢慢地繞到了她和衛檀生身上。
她嫁到衛家不過幾個月,衛楊氏對她和衛檀生的夫妻生活十分關切,想要儘快抱個外孫,為衛家添些子嗣。
「這幾日,檀奴可與你行房了?」衛楊氏拉著她,悄聲問。
惜翠猶豫了一會兒,表現出一抹恰到好處的羞澀,沒答聲,只點了點頭。
衛楊氏臉上頓時綻開笑意,拉著她的手緊了緊,顯得更親昵了許多,轉頭吩咐身旁伺候著的嬤嬤將她屋裡那個桃木多寶格的小櫃拿出來。
衛楊氏摸出個銅鑰匙,插.入鎖眼,輕輕一旋,鎖得嚴嚴實實的小格打開,露出個已有些陳舊泛黃的畫冊。
惜翠看著衛楊氏將畫冊拿出來,悄聲囑咐,「這畫冊你拿回去,晚上和檀奴一起看,照上面畫的做,到時候定能生個麟兒。」
不用看,她也知道裡面是什麼內容。衛楊氏將這畫冊輕輕塞到她手上,兩人又敘了些閒話,這才吩咐身旁的丫鬟送她回去。
隔了兩日,海棠替她收拾好行裝,準備回府。
她要回去,衛檀生卻起得很早。
一大早,便已梳洗妥當,坐在牀側,梳弄著她額際散亂的髮絲,喊她起牀。
「翠翠。」他俯身。
惜翠費力地睜開眼,正對上青年溫和的眼。
「快些起來了,今日你不是要回府嗎?」
惜翠含糊地應了一聲,揉了揉睡了一晚上有些漲痛的額頭,披衣起牀。
剛睜眼時沒留意,意識回籠之後,惜翠隱隱感覺今天衛檀生好像有些變化。
但具體哪裡有什麼變化,卻是看不出來。
剛睡醒,惜翠確實也沒什麼精神去留意他身上的變化,略掃了一眼,未曾多加在意。
收拾妥當之後,她登上停在府門前的馬車。
衛檀生親手幫她打起了車簾。
「翠翠,我會想你的。」
他彎唇微笑,「早些回來。莫要忘記你我之間的約定。」
說起來有些抱歉,她一時間竟沒想到衛檀生口中指的是什麼事。
似乎捕捉到了她臉上微小的情緒變化,衛檀生也未曾在意她這就忘了,不厭其煩地提示道,「這月十五。」
「京郊遊船是嗎?」他一提示,惜翠這才有了印象,「我記住了。」
「不會忘的。」看著衛檀生,惜翠抿唇,又加上一句。
他也望著她,笑道:「那便好。」
只是,馬車都已準備好了,衛檀生卻遲遲沒有將簾子落下。
他不動,車夫礙於他在,也不敢駕馬。
「翠翠,」青年驀地又問了一句,「你可發現我今日有何變化?」
變化?
聞言,惜翠認真地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卻還是沒看出來有什麼多特殊的地方。
雖然看不出來,但她也不會這麼直接說出口,思忖了一會兒,惜翠選擇了一個更保守的回答,「今早我見你確實有些變化,但要問我具體哪裡,」她搖頭,「抱歉,我沒能看出來。」
那袖中的指節緊了緊。
泠泠的,是佛珠的輕響。
「沒看出來也無妨。」青年放下了車簾,按下心頭翻騰著的重重思緒,「去罷,翠翠,我等你回來。」
目睹馬車漸行漸遠,衛檀生這才回到了屋裡。
往日兩人同住的屋中,空空蕩蕩,春風穿堂而過,掀起牀上帷帳,紗幔翻飛。
無端地,竟有些冷寂。
望著室內,他唇角常含著的一抹笑意不知在何時隱去。
山上時光悠長,他早已經習慣了一人獨處。
當初面對的,並非眼前柔美的紗幔,而是昏暗冰冷的,生著青苔的岩壁。更甚者,除岩壁之外,他也曾在白骨前趺坐修行。
在當年那日日夜夜的苦修中,陪伴著他的,唯有寂寥冰冷的山風和豺狼夜間的嚎鳴。這些他都未覺有什麼,唯獨今日。
拾起地上被風吹落的佛經,重新擱到桌前。
衛檀生對著面前的鏡子坐下。
顧影自憐。
他今日打扮了一番。
女為悅己者容。
而他卻是為了她特地梳妝打扮了一番。
衣襟袖口熏了些香,眉略掃了掃,發尾特地攏作一束,垂在胸前,樣貌濯濯春柳姿,朦朧若高山玉。
那是海外傳來的琉璃鏡,倒影清晰。
鏡中的青年,寶蘊光含,氣韻高潔。
衛檀生靜靜地看著。
漸漸地,鏡中人影驀地幻化為了另一幅模樣。
塗得白白的臉,高挑的眉,微揚的紅色的眼尾,柔情中藏著些男人的俊。再一眨眼,那張臉一晃,又化為了另一幅俊朗模樣。
有光影在鏡前搖搖晃晃,跌跌撞撞,狂舞不休,狂笑不止,還有人在耳畔尖嘯。
衛檀生眸光一凜,幾乎克制不住,心頭嗔怒乍現。
桌上琉璃鏡摔落在地上,霎時間,摔了個粉身碎骨。
他彎腰去撿,鏡中倒映著無數扭曲的人臉,倒映著無數個的他,眼歪嘴斜,形容醜陋。
衛檀生不禁一怔,鏡中無數個扭曲的人臉也一怔。
他幾乎看得有些癡了。
那才是他,那多像他。
原來如此,他生得這般醜陋,也無怪乎她會那麼做。
畢竟她最愛俊美的皮囊,而他生得卻貌如修羅。
——他那樣的醜。
鴉羽樣的眼睫覆下,衛檀生提起衣袖,徒手撿起地上破裂的鏡片。
鋒銳的碎片割破了掌心,他卻毫無所覺,像個在收集什麼珍寶的稚童,一片一片的撿起來。
地上散落的人臉,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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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需得耐心拾起來。
——拾起他的臉。
利刃深入掌心,除卻痛楚之外,帶給他的更多是一陣漫上脊椎的快意。
他激動快意地渾身發顫,低聲輕笑,不自覺地握得更多,也握得更緊了。
滴滴答答的血倒映在鏡子前,他面前又掠過紅的花,白的荊條和黑洞洞的深淵,耳畔的尖嘯聲愈加劇烈了,伴隨著念經聲,好似化作了縷縷檀香,鑽入他耳中,鼻中,四肢百骸。
「翠翠……」
「翠翠……」
衛檀生低低地呢喃著,悲憫又居高臨下地,對著並無他人的居室問道,「你要我拿如此放蕩銀.亂的你如何是好?」
回答他的,唯有一縷淹沒在唇齒間的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