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六
薛延被她嚇了一跳, 牙尖咬破葡萄, 黏黏的汁水從嘴角流下來, 他胡亂擦一下, 趕緊跳下去, 連鞋子都沒穿。阿梨捧著那一堆潔白棉絮,又驚又喜,笑著往他懷裡塞, 問,「你看看, 這個行不行?」
怎麼能不行。為了成衣店這一事, 薛延做足了功課, 與阮言初一起翻了許多古籍農書, 又拜訪了周遭棉農,幾乎把棉花的特性了如指掌。
阿梨翻出來的這叫長絨棉,是棉花中最好的一種, 但生長環境苛刻,寧北這一帶根本種不出來。長絨棉人稱為「羊絨質感,絲綢光澤」, 棉絮一團團,又白又大, 且洗後不易縮水,若用來做棉衣棉被一類, 再好不過。
薛延眼睛一亮, 急急問, 「梨崽,你這哪兒買來的,多少錢?」
阿梨說,「是咱們還在隴縣的時候,趙大娘送咱們的,說是在大行山買的,一下子買了許多。大娘也不是富裕人家,能一下子買那樣多,應該不會是太貴的東西。」
薛延重複了一遍,「大行山……」
大行山是周國的北面邊界,再往北就是一片莽莽荒原,走幾百里難得見著幾個人煙。山中據說倒是有幾個小村子,但是那裡人雖說是周國的國民,卻幾乎不受管轄,只顧自己生活,如世外桃源般,自給自足。他們很少會下山,外人也從不上去,沒有人對大行山上居住的村民有所瞭解。
而從甯安到大行山,若是騎馬的話,快馬加鞭也要四五日。
薛延又捏了捏手裡的棉絮,思忖一會,堅定道,「我明日便就回隴縣一趟,去尋趙大娘!」
與薛延一起去的是阮言初,店裡交給胡安和與韋翠娘管理,阿梨有馮氏照看,薛延也放心。現在已經快要八月,按大夫所說,阿梨還有約莫四十幾日就要生產,薛延不敢錯過,一路疾馳,先去隴縣尋了趙大娘問清楚棉農所在位置,當地風俗人情,又調轉馬頭,一路前往大行山。
越往北便就越冷,山上更是如此,早晚時候,呼氣竟會生出森森白霧。但那個名叫阿薩鎮的小村子卻不如薛延原來所認為的那樣,位於高山之上,而是要一路往西,翻過大行山,到一處低窪的盆狀地界。
上山的時候漸冷,下山卻又熱起來,快馬往西走,太陽似是都要被甩在身後。
到的時候是中午,薛延和阮言初並肩站在山脊處,垂眼向下看。
這裡根本不像是八月的秋高氣爽,反而熱得讓人發慌。地底下像是藏了條火龍,一向溫順的馬兒都躁動起來,蹄子不住磨蹭著地面,搖頭打了兩個響鼻。
薛延把外衣脫下來拎在手裡,眯著眼看著山下方向,遠處小村子隱約可見,周圍大片的農田,還是綠油油的,未曾收割。周圍崇山峻嶺,圍成一個銅盆的樣子,而阿薩鎮就處於盆地的正中央。
若不是親眼所見,真是難以想像世間還有這樣奇妙的地方。
阮言初笑著道,「這地方真有意思,等小外甥長大了,便帶著他與姐姐阿嬤,一起來看看這樣的好景色。古人說登高處可使胸襟開闊,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所謂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也不過如此罷。」
薛延也笑,點頭應著好。
兩人又迎著風站了會,驅馬向前,到了村口後再下馬,牽著走進去。
一路上的風景與中原所見極為不同,陽光熱辣,夯實的土牆上似是都泛著金光。周圍高大的葡萄架子,比馮氏在小院裡的搭的要大上幾十倍,翠綠的成一條長巷,擋住了大半的陽光,兩人緩緩步進去,被那股子自然的草香氣熏得迷了眼,就連這幾日長途奔波帶來的一身勞累,都散去不少。
幾個高鼻深眼的小孩戴著奇怪的帽子,怯怯地站在一邊,許是難得見著生人,害羞又好奇,相互看著,不敢上前說話。他們所說的語言與中原常用的極為不同,薛延暗地裡跟著學了好幾次,舌頭總是卷不過那個彎兒,無奈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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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按著當初趙大娘所說的,直接去了村東頭的一戶種滿了橙黃色沙棘棗樹的人家,那是這裡的村長庫爾班的家。
庫爾班的父親原先出去闖拼過,說得一口流利的官話,他喜歡中原的文化,也將它教給了子女,庫爾班便也會說一些,雖不流暢,但交流沒有問題。
阿薩鎮的人很熱情,並沒有因為常年不接觸陌生人便就對外人抵觸,庫爾班的妻子還端上來了兩碗米腸,笑著請他們吃。
簡短寒暄後,薛延講明瞭此次前來的意圖,並提出可以留下一百兩銀子作為定金。
庫爾班聽完,猶疑了許久,而後道,「可是,我們需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這話說得讓薛延有些意外,怎麼會有人不喜歡錢的?但轉念一想,便也明白過來。
這裡的人幾乎與世隔絕,他們自己織布做衣,自己種菜養牲畜,多少年都不到山外去一次。在外頭人眼裡,錢是極為重要的東西,可在他們眼中,那與一堆廢鐵沒什麼區別。
庫爾班說,「小兄弟,很高興你能來,但是我們不需要錢。」
薛延擰眉道,「村長,我們不能再商量商量?」
庫爾班笑著道,「有什麼好商量的呢,你能給我們的只有錢,但是就算給得再多,我們也不需要。前段時間有戶姓趙的人家來了我們這,也買走了一些棉花,留給我們一些銀子,我拿去到鐵匠那裡,給我的妻子打了一對小小的銀耳環。他們買的少,我倒是可以賣,反正我們也有許多富裕,但你,你是要搬空了我們哪?」
說完,他笑著擺擺手道,「來者是客,今晚便就住在我們這吧,明日一早再走。至於棉花,若是你喜歡,送給你們幾十斤倒是沒什麼關係的,幾千斤,便就算了吧。」
阮言初一直在一旁聽著他們說話,現見庫爾班站起身就要走的樣子,他也有些著急,偏頭與薛延對視一眼。
薛延看了眼庫爾班的背影,低聲衝著阮言初道,「買賣一事不過就是以物換物,他不喜歡錢,那就給他他喜歡的東西……」
薛延的語氣意味深長,阮言初手指按著桌面,垂頭細思,忽然注意到放在面前的那碗米腸。
按著中原的待客之道,與人商討事情之時不能食物,但庫爾班的妻子既然端上來,他們也不好不吃,意思著抿了一口,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得那味道極為奇怪。阮言初又挑了一筷子到嘴裡,眉頭猛地一擰,這才緩應過來,這菜裡只有很少的鹽。
薛延看著他的表情,瞬間也回過味兒來,轉頭喚住庫爾班,「村長!」
庫爾班年紀大了,體態臃腫,剛走至院中,聽薛延喚他,緩緩回頭問,「怎麼了?」
阮言初往前走幾步,微微欠身道,「若是您不需要錢,那我們用其他東西來換棉花,可好?」
庫爾班挑挑眉,抬手揪了顆棗子到嘴裡,饒有興味問,「什麼東西?」
阮言初道,「金銀首飾,牛羊牲畜,絲絹錦緞,或者是調味料。蔥薑花椒,油鹽醬醋,八角桂皮,什麼都可以,只要你們想要,我們有。」
這些東西,阿薩鎮的村民也有自己播種,但是由於天氣原因,產量一直不好,人們知道這東西可以讓菜更好吃,卻又苦於原料稀少,做菜時候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多加。而阿薩鎮周圍沒有湖泊與大海,更是沒有鹽礦,吃的都是牛羊的血裡曬出的鹽,不僅口感鹹腥,而且極其難得。
聞言,庫爾班的眉梢微挑,顯然有些心動,但他沒有立時決定,只是道,「這事我一人拿不得主意,待明日一早,給你們答覆。」
晚上時候,庫爾班在院後的空地上點了一簇篝火,請了許多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前來商議,足足說了近兩個時辰,才終於下了決斷。
薛延早早醒來,穿好衣裳坐在屋裡吃飯,這裡的菜味道是真的淡,他的嘴被阿梨養得極刁鑽,只吃了兩口便就有些食不下嚥,剩下的飯菜是硬生生吞進去的。懶洋洋坐在桌邊,薛延的掰著指頭數了數,他出來已經第十日了,因著中間去了一趟隴縣,耽誤不少功夫,若是事情辦得順利的話,回去路上只要六日便夠。
外頭陽光刺眼,薛延用手遮了遮,在心裡盤算著,不管庫爾班答應不答應,他最晚明日,都必須要離開了。耽誤了這一年的買賣,錢還能找別的機會賺回來,但若是錯過了阿梨生產,他肯定會後悔一輩子。
正左思右想,門忽然被敲開,薛延去開門,對上庫爾班笑意盈盈的眼睛,他說,「你們昨日提的條件,我們答應了。」
一個上午,薛延便就與庫爾班商定好了棉花與其餘物件所兌換的比例,阮言初將其列在紙上,又由庫爾班抄了一遍本族語,兩種文字各寫兩份,交由雙方保管。阿薩鎮沒有官府,兩人便歃血為約,又定好了再過半月差人來取,薛延當晚便就與阮言初騎馬回了家。
到家已經是深秋,阿梨產期更近,薛延哪裡也不敢再去。他將事情都甩給胡安和,每日只顧專心陪著阿梨,翹首以盼新生命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