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3章 回憶(十)
元封三十二年,二月二十八。
這是我在太子府的最後一個晚上,明天我就要離開。
半年時間,我不僅沒有被人看出破綻,還活得好好的,
這歸功於素枝的精心照料,歸功於我沈家大小姐的身份,也歸功於白振山的好人緣。
禁軍中,有一位和白振山稱兄道弟的人,叫陳異。
白振山托他暗中照顧我。
我有自己的小院子,一日三餐都有人送進院子裡來。
前三個月,我除了吃,就是睡,連牀都沒有下過。
對外就稱女醫因為太子府的事,嚇病了。
這世上最好的補藥,不是什麽人參,當歸 ,就是睡眠,我因為早產而受損的五髒六腑,因為行鬼門十三針而耗盡的體力……
在這三個月的昏昏欲睡中,慢慢恢復過來。
三個月後,我“病愈出山”。
我托陳異幫我從白振山那裡,弄些普通的草藥進來,開始幫太子府還活著的人看病。
我這樣做是有目的——查出誰是陷害太子府的元凶。
而此刻那些被困在太子府的人,在經歷巨變後,對自己未來的命運,半點把握都沒有。
生、死,都在貴人的一念之間。
人一多思,就會有病。
沒有人懷疑我的目的,人人都以為我沈杜若是菩薩心腸。
正所謂雁過留痕,風過留聲。
一個人做壞事,哪怕這人心思再細膩,再縝密,也會留下蛛絲馬跡。
趙霖,我一定找出陷害你的真凶。
哪怕找出來之後,這個名字只能永遠躺在我的冊子裡。
又三個月後,我終於在夏才人貼身婢女那裡,找到了她陷害太子的線索。
素枝知道後,痛不欲生,當天晚上用一條牀單把自己吊死在了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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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才人原本在浣衣局做婢女,是素枝看她手很巧,引薦給了太子妃。
這是引狼入室。
我看著素枝掛在梁上晃晃悠悠的身子,一滴淚都沒有,在心裡罵了三聲: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這世道,好人總在自責,總在愧疚,而壞人……
壞人坐上了高位,君臨天下,江山美人統統納入懷中。
……
永和元年,三月初一。
子時,三刻。
我拎著包袱,跟在陳異身後,從後門離開太子府。
我一腳跨出門檻,剛要回頭說一聲謝,陳異伸手推了我一把。
“沈女醫,往前走,別回頭。”
我聽他的話,一步一步往前走。
在路的盡頭,有一輛馬車。
白振山站在馬車邊,不停的踮腳張望,忽然,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後衝我飛奔過來。
我喚一聲:“白叔。”
白振山眼眶一下子紅了,“走,走,跟叔回家,你嬸子做了你最愛吃的……”
“白叔。”
我輕聲打斷他,“這京城已無我的容身之地,我不回去了。”
“那你去哪裡?”
“東邊,南邊,西邊,北邊,哪裡都可以去。”
我笑道:“荒年餓不死手藝人,白叔,你送我一程啊!”
白振山死死地看著我,良久,忽然爽朗一笑,“走,叔送你。”
他親自駕著馬車,把我送出城,一直送出五百裡。
臨別前,他給我一枚白家家主的令牌,有了這個令牌,我能到白家隨便一家藥鋪支錢。
白家在華國一共有三十二處藥鋪。
白振山說:“小姐啊,你哪怕走進去,支一兩銀子也好,讓我知道你還活著。”
“白叔,我不是那種要死要活的人。”
白振山錚錚漢子,聽到這話後,背過身抹了抹淚。
送我走的時候,他對我說了同樣的話。
“小姐啊,別回頭,往前走啊……”
我不會回頭的。
回頭山河已變,故人已逝。
我要一直往前走,替他們看高山,看大海,長風沛雨,豔陽明月,
看世間的每一處風景。
我會在清明給他們點香,在中元給他們燒紙,為他們一遍又一遍的誦讀往生經。
下輩子還來啊。
或許我們能再遇見。
……
永和三年,六月二十。
我在涼州城,遇到了董承風。
從此,他彈琴,我行醫,結伴而行。
……
永和五年,十二月。
董承風生辰那天,喝醉了對我說:“沈杜若,實在不行,我們倆相互將就一下如何?”
我戳他腦袋,“都活得好好的,幹嘛將就?”
……
永和七年,正月十五。
我們走到了和田,異族風光。
元宵節,有姑娘約董承風月下說情話。
董承風卻病了。
我把藥端給他時,他苦哈哈的對我說,“沈杜若,好不容易有個姑娘看上我,偏我這身子不爭氣。”
我笑:“這叫無緣。”
……
永和八年,七月十五。
子時。
我夢到我的孩子被困在大火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醒來,一摸滿臉是淚。
我忽然悲從中來,嚎啕大哭。
董承風聽到聲音後,衝進來,問我怎麽回事?
這些年,他問過很多次,我從來不說。
但在這一刻,我忍不住了。
我需他告訴我,這只是一個夢,我的孩子這在世間的某一個地方,活得好好的。
他聽完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天快亮的時候,他問我。
“所以你替人看病只收很少的錢,甚至不收錢,還願意把命都豁出去,是在為那個孩子積善行德?”
“這世上沒有一個秘密,可以永遠的藏下去。”
我含淚說:“我不該把她帶到這個世間來,她的身份,走到哪裡都是危險,也會給別人帶來危險,董承風,我罪孽深重。”
我要替自己贖罪,也要替她贖罪。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這些年,我救下的命有無數條,別的不盼,只盼她在人世間平安喜樂;盼養她的人長命百歲。
……
永和八年,十月初十。
董承風向我告別。
我問他去哪裡,他說想去做一件事。
我問他什麽事,他一臉神秘的說:“你別問,問了我也不會說,山水一程,你我各有天命。”
他還說:“沈杜若,放過自己吧!”
能不能放過,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日子一天一天過,一年一年過,如果有一天我累了,就是離開的時候。
人生啊,是沒有對岸的,有的只是沿途的風景。
能入眼的,不能入眼的,都得看一看。
這時,他忽然說,“能不能把你那本視若珍寶的冊子給我?”
我問:“為什麽?”
他說:“苦日子都過完了,你還記什麽記?後面都是好日子。”
我問:“不怕惹麻煩嗎?”
“怕也沒用。”
他不以為然:“相識一場,你總得給我留個念想。”
我皺了下眉,“你的意思是,我們不會再見了?”
他輕輕一笑。
“嗯,再會無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