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重圓
長公主還是頭一回聽皇弟主動提起當年種種,不由湊近了些,問道,「是趙老侯爺把葉蓁塞進你的行囊,而非你看上她的美色強搶過去?當時咱們一群兄弟連連逼問,你怎麼都不開腔呢?」
聖元帝搖頭苦笑,「朕發現被褥裡多了一個未著寸縷的女人,且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兄弟的結髮妻子,那五雷轟頂的感覺可想而知。朕欲派遣幾個士兵把她送回去,哪料她明面上答應,背轉身就投繯自盡,所幸及時發現才救了過來。她跪在朕腳邊,口口聲聲說貞潔已失,沒臉回去見趙陸離,更沒臉面對一雙兒女,求朕賜她一死。然而朕明知道趙陸離對她如何著緊,明知道她曾救過朕一命,又豈能恩將仇報?無奈之下只好將她帶在身邊,原想拿下燕京後再向趙陸離解釋,只要趙陸離不嫌棄,把她要回去,也就萬事大吉了,哪料她又尋了一回死,讓朕千萬不要說是老侯爺將她送來,免得傷了趙家父子的情誼,且還說自己已經不乾淨了,沒臉歸返趙家,不如一死了之。朕見她如此貞烈,又如此忍辱負重,不得不給她一個容身之所。」
長公主目光發直,沉默半晌才道,「你一根頭髮絲兒都沒碰過她?」
「並未碰過分毫,朕只負責照顧她,保她一世無憂。」
「就看了一眼她的身體,她就賴著不走了?」
「朕怎麼知道中原女子在想些什麼?」聖元帝眼珠通紅,「她三番四次尋死覓活,朕畢竟是男子,得有擔當,只好將所有責難與非議一力扛下。然而趙陸離還是知道了趙老侯爺的所作所為,從此恨透了他爹娘,也與朕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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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掌不自覺用力,將堅硬無比的紫檀木御案壓出一個印痕,咬牙道,「但是皇姐你知道嗎?當年那場救命之恩,很有可能是葉家布的局,葉蓁絕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無辜。朕欲納夫人入宮,冊封昭儀,她就指使趙陸離向朕求了一道賜婚聖旨,把夫人截走了!中原人著實心思詭譎,可惱可恨!」
長公主也是個直腸子,雖近年來與中原人多有接觸,變狡猾很多,卻還是感到腦子不大夠用。她抬手示意,「你等等,讓本殿理一理頭緒。情況是這麼著,」她沉銀道,「首先,葉蓁救你是假,你卻以為是真,把她當成救命恩人,所以當年本可以整死葉全勇,抄沒他全部家財,接手他所有生意,你卻草草將他放了?」
「對。葉蓁並未與朕相認,替朕吸出蛇毒,上了藥,趁朕昏迷之際便先行離開。後來朕派人去查才得知她是葉家女,且因為替朕吸毒傷了根骨,病重了很長一段時日,哪怕後來漸好也未能痊癒,變得十分孱弱。朕雖然愧疚,卻也心存疑慮,一面繼續調查一面等她找上門來狹恩圖報,哪料她還是照舊過自己的日子,彷彿對朕一無所知,也毫不放在心上,而參與暗殺的人均死無對證,朕這才打消疑慮,把葉全勇給放了。」
聖元帝反復回憶往事,越發覺得中原人狡猾間詐,什麼虛虛實實,以退為進,簡直將他耍得團團轉!乾脆後來他學乖了,慢慢學起中原文字,閱覽兵法詭道,駕馭人心權術,才沒再吃虧。然而中原人可惡,卻也可愛,譬如夫人、帝師和太常,他們是真忠烈、真純善,真磊落,與他們相交最是輕鬆,就算每每被帝師教誨,心裡也格外舒坦。
長公主砸吧嘴,繼續道,「本殿若是沒記錯,她救了你之後葉全勇便把家產全部奉上,向你投了誠?」
「朕當時已誅滅六路諸侯,而二王合起來也才幹掉一個前朝中軍,他怎能不向朕投誠?也是因為葉家出了戰馬、糧草等物,朕才給他一個太史令的職位。沒承想,太史令竟要精通文墨的大文豪才能擔當。」聖元帝耳根發紅,心道連帝師都看不慣朕胡作非為,夫人怕是更加在心裡笑話朕乃一土包子皇帝。
唉,臉都丟盡了!
長公主嘖嘖稱奇,總結道,「本殿想明白了,葉蓁先救了你,重逢後與你多有接觸,致使老侯爺誤會你二人有染,乾脆將她送走,成全你們間情。她一次次尋死,逼迫你不得不護著她,替她周全。」
長公主表情有些扭曲,嗓音也怪異得很,「結果到頭來你才發現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場戲一個局。葉蓁妄圖攀附權貴,琵琶別抱,卻又不肯背負這水性楊花的罪名,於是藉老侯爺的手行那不義之事,又一次次尋死以標榜自己貞烈,哄得你這個’有擔當’的大男人將所有污水攬到身上,反把她自個兒洗得幹乾淨淨,純白無垢。這些年你好吃好喝地養著她,位高權重地供著她,明里暗里地護著她,結果她聯合趙陸離,把你真正放在心尖子上的人截走了?你沒碰人家媳婦兒一根頭髮,人家反而把你的媳婦兒搶去,且還是你自己下的旨意?」
聖元帝僵硬點頭,「對,當年用蛇笛追殺朕的苗族異人應該與葉家大有關係,皇姐曾出征貴州黔東……」
長公主不等他把話說完就笑不可仰,一面拍打御案一面喟嘆,「好哇,這場大戲好生精彩!就這麼個笑話,足夠本殿笑上一年有餘!哈哈哈,我的傻弟弟喲,你怎能傻到這個地步……」邊拊掌邊跨出門檻,去得遠了。
「……對苗族異人應當多有了解,不若替朕查查誰擅長驅使蛇蟲鼠蟻,也好揪出真兇,戳破騙局。」聖元帝對著長公主的背影吐出下半句,臉色忽青忽白極其精彩。
這他娘的都是什麼事?能不能讓朕好好把話說完?你入宮難道只為看朕的笑話?不是朕傻,分明是中原人太詭詐!他拂落奏摺、硯台、書本等物,熊熊燃燒的怒火無處宣洩,反倒熬紅了眼珠。
當他似困獸一般做著徒勞無功的掙扎時,夫人已與趙陸離破鏡重圓,留給他的時間已越來越少。他怎能不著急,怎能不焦躁,天知道他差一點就被周天鼓動,命死士暗中結果了趙陸離。但他終究還是忍住了,沒有因此而愧對夫人,愧對本心。
當你遇見一個無比美好的人時,冥冥中便會極力追趕,試圖讓自己變得與她更為相襯。以前他想當皇帝是為了活命,為了滿足征服天下的野心,現在卻是為了黎民百姓,海晏河清,為了夫人真心實意地讚他一句「千古明君」。
明君不會為了私欲而罔顧國法,若要二人分開,還得徹底離間他們感情才成。聖元帝最近幾年跟中原人學到不少手段,很快就舒展眉頭計上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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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素衣探視完趙陸離,確定他並無性命之憂,這才帶著一家老小歸返。馬車駛入內巷,在西門停下,按理來說趙純熙、趙望舒姐弟倆該回東府,卻都厚著臉皮跟在繼母身後入了正房。
關素衣好歹是二人名義上的母親,如今趙陸離不在,她若開口驅逐,反倒落了話柄,叫關家仁德之名蒙上塵灰,萬般無奈,只作不見,心裡卻暗暗嘆息賢德人不好做,難怪曾子把行德比為「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至死方能解脫。
老夫人看出兒媳婦與孫子、孫女感情不睦,不免將人拉在一起調停,勸解兒媳婦莫與兩個孩子計較。趙純熙很知機,連忙押著弟弟給繼母磕頭,口口聲聲說日後定然聽話。阮氏帶著木沐前來詢問大伯哥情況,見此情景也跟著圓了幾句場。
全家出動,且把話說到這份上,關素衣若還不依不饒也就太不通人情。她反復默念「無愧于心」四字,這才淡然開口,「罷了,你們既然知錯,日後還像往昔那般跟我過,該教的東西我會教,該盡的職責我也會盡,希望你們說到做到,切莫忤逆。」
沉銀片刻,她繼續道,「周天帶隊抄撿鎮北侯府,哪怕把所有宅院拆了,逼死府中上下,你們也無處伸冤,因為他佔著理兒,守著規矩,奉著皇命。然我掛出’征北將軍府’的匾額,這個家就不是你們爹爹一個人的,也有你們二叔的份,他再肆意妄為便是以下犯上,擅權自專,你們二叔參他一本便夠他喝一壺的。所以這匾額不單是一塊匾額,也是一條規矩。在這世上,所有人都得守規矩,連皇帝都不能免俗。不守規矩會怎樣,有葉家在那兒杵著,想必無需我贅言。」
趙純熙和趙望舒頻頻點頭,雖不明就裡,卻很是乖順受教。
關素衣頗有些不習慣二人的轉變,垂下眼眸冷道,「說這麼多,我只想讓你們明白,到了我的地頭就得守我的規矩,晨昏定省,早晚功課,侍奉長輩,祭拜先祖,來往交際,中饋俗務……樣樣都得學,樣樣不能少。」
「娘,我們知道了。」二人異口同聲地應和。
木沐亦煞有介事地點頭,卻因動作太大,差點栽下椅子。乾脆阮氏離得近,將他拉住了。
關素衣先是嚇了一跳,復又莞爾,心情起落之下難免多教誨幾句,「這世上有三種人,一是守規矩者;二是善用規矩者;三是製定規矩者。前者聽憑擺佈,次者尚可自保,後者卻能登臨巔峰,掌控自己和他人的命運。你們現在是前者,日後多學多看漲了智慧便能晉升次者,而若要成為後者,還需加倍努力。世人對女子苛刻,趙純熙,你做個次者已經很夠,切莫貪心不足,誤人誤己;趙望舒,世人對男子寬容,今上又是明君,意欲為寒門鑿通登天之路。你生在此世實屬幸運,雖然你爹爹行差踏錯,遭逢貶黜,但只要你好生讀書,來年參加科舉中了狀元,便能入仕,成為製定規矩的人上人。所以你們無需妄自菲薄,更無需畏首畏尾,只恪守規矩,善自為謀,將來必有出路。」
姐弟倆恍然大悟,連連應諾。尤其是趙望舒,眼眸越來越亮,似有無窮的勇氣和決心,又有無盡的熱情與衝勁兒,握拳起誓道,「娘,您今日說的話,我一個字兒都不敢忘。您且看著,我一定認真讀書,來日把爹爹的爵位掙回來,也靠自己的努力給您和祖母請一個誥命。」
「好好好,我寶貝孫兒有志氣,祖母等著你呢!」老夫人喜極而泣,將一家人的手攏在一處,死死壓住。
關素衣想抽抽不出來,只能默默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