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馬甲要掉
是為了財?
不可能。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惜翠旋即就掐了個乾乾淨淨。
孫氏應該支給了他們足夠的銀兩。
他們這支車隊是去做生意, 又不是運貨去懷州, 根本沒帶什麼銀錢。
他們犯不著鋌而走險, 得罪了主顧。
那究竟是因為什麼?
冷風招搖地往石洞裡鑽, 像一把尖刀, 往皮肉裡鑽。
惜翠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腦子裡那點想法也被風吹得全散開了。
她下意識地看向衛檀生, 不自覺地開口問了句,「你冷不冷。」
從剛剛起, 他一直很安靜,靠著石壁,不多話, 也不像在養神。
她之所以知道他沒在養神是因為他的目光。
在她費勁思索的時候,他就這麼望著她,目光中好像夾雜了無數種看不懂的情緒。
就像一陂的春水, 透著亮亮的澄碧色。
「我不冷。」聽到她問話, 衛檀生唇角勾勒出了一抹笑意, 輕聲道,「倒是你,看上去不太好。」
惜翠搓了搓已經僵硬的指節。
衛檀生的話沒說錯,她這具身體生理素質實在太差了, 剛剛把衛檀生拖進來就已經拼了她的老命,生出了一層薄汗。
沒幹透的汗讓風一吹,更是鑽進心窩子裡一樣的冷。
「過來。」衛檀生忽然道。
他這是讓她坐過來點。
看她沒懂, 他又笑道,「我們本為夫妻,早就同牀共枕過了,你還在乎這個?」
這個當口,自然是擠在一起更暖和。
惜翠也沒忸怩,往他身旁又湊近了點。
剛坐過去,衛檀生就拉住了她的手。
惜翠抬眼看去,他神情從容,手指緊緊地攥著她冰冷的指尖。
他畢竟是男人,手生得大,輕而易舉就將她的手掌包裹在了其中。
惜翠動了動指尖,沒有抗拒。
他們倆坐得本來就近,她一湊過去,就更近了。
他身上那股旃檀香氣此刻也被洞外的冷風給打散了,若有若無地扭曲在半空中。
她沒有想到,她和衛檀生第一次牽手是因為這個,而且還是在這種情況下。
平淡又好像合情合理。
雙手交握,確實生出了些許的暖意。
惜翠低下眼,去看他的手背。
他手上還在滲著血,血肉模糊的傷口看著觸目驚心。
好像是察覺出來了她想問什麼,身旁的青年淡淡地道,「不疼。」
「倒是你,」衛檀生看向她,「有沒有傷著哪裡。」
惜翠搖頭反問,「我沒事,你身上怎麼樣?」
她身上只刮蹭了些傷口,都是輕傷,能忽略不計的那種。
但衛檀生不一樣,跳車前他先是護住了她,又護著她一路往下滾。他腿上本來就有舊傷,傷上加傷,惜翠有點兒擔心。
衛檀生的回答讓她鬆了口氣。
「我沒事。」
惜翠沉默沒話了。
不知道為什麼,衛檀生他自從醒過來後,給她的感覺就有點兒奇怪。
好像哪裡不一樣了,具體說是哪裡不一樣,也說不上來。
他話不多,甚至也沒怎麼笑了。
也難怪,在這種困境中還能端著個笑意不崩的,那是缺心眼。
往常他嘴角掛著個笑意,和他的人一樣,捉摸不透。如今不笑了,澄碧色的眼眸好像蘊藏了沉甸甸的情緒,更讓人想不明白。
看著她的目光,就像是火在燒一樣,火舌順著髮絲,從頭至尾地吞噬著。
在這種目光下,惜翠低頭是因為不自在。
少女的手很小,包裹在手心裡,像一個微涼的小雪團,襯得他的手愈發的燙,像火一樣,將那團雪燙化了,化作雪水。
絲絲縷縷的滲入了他心底,微涼,莫名的觸動。
就連衛檀生自己也說不清這莫名其妙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不止手燙,連帶著他全身上下都跟著熱了起來,隨之湧上心頭的是一陣煩躁。
這是他二十多間很少有過的感受。
青年垂下泛著冷光的眼眸。
有那麼一瞬間,他心中翻滾出了一陣暴虐嗜殺的欲.望。
自從拜入禪師門下後,他就很少殺生了。一來是因為他不想被這**所驅使,二來是髒,處理起來太麻煩。
她的手很軟。
只要他使點兒勁,她一定會喊疼。
不止疼,他還想一寸寸地掰斷了。
可是再對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的時候,在他胸中呼嘯著的不安與狂躁,霎時間,奇異地冷靜了下來。
他閉上眼,就像昔日禪定一樣,不去看她。
然而一閉上眼,就看到她在車上,努力穩住平衡,哆哆嗦嗦地爬過來,非要和他一起執韁。她力氣太小,動作也笨拙,幾乎拽不住繩子,手心被磨出了紅痕,卻還憋著一聲不吭。
當馬脫韁的那一刹那,他第一反應是先去看她。
她好歹還是他的妻子,是個病弱的女人,他和她之間也沒什麼深仇大恨,非要看著她死。
但是,這不像他。
這不該是他。
在他眼裡,不論男女,不論老少,都是一具皮囊,那些老人、孩子和女人,對他而言,沒什麼差別。所謂的老吾老,幼吾幼,他根本不在乎。更不要提因為對方弱了點兒,就要多照顧一點兒。
他們都是人,都是在七情六欲的苦海中掙扎著的人。
他只要站在岸邊冷冷地看著就夠了。
看著他們沉沉浮浮,他們那些好的或是壞的感受,都與他無關。
有時候,這些水沫也會濺到他臉上,讓他感覺出來一點兒喜怒哀樂。但他很快就能擦個乾乾淨淨,繼續看著他們。
予樂為慈,拔苦為悲。
他們的痛苦讓他覺得高興,高興了,他能趺坐下來,為他們講經頌法,拯救他們脫離無邊的苦海。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好像有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腳踝,想要把他往水裡拖。
他就這麼被拽進了水裡。
那些未知的奇異的感受,如同一個個浪頭,撲面而來。
想要擺脫心底的煩躁而不得,衛檀生再一次閉上眼。
可是一閉眼,那些畫面就像扭曲的鬼影,紛紛往腦子裡鑽。
他眼前看到的。
是那窄窄的肩頭,落滿了雪花。
她咬著牙,顫抖著背著他。弱不禁風的身子好像馬上就能被他壓塌。
她不肯撒手,吃盡了一嘴的雪,仍一步一個腳印往前邁。
這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碰上的人,都這麼自以為是。
那山匪是這樣,她也是這樣。
還以為他會感激不盡是嗎?
衛檀生冰冷的右手掐緊了佛珠,一粒一粒,掐得緊緊的。
而一只手,卻被傳來的溫度,漸漸地焐熱了。
雪花自洞外吹過,打著旋被捲入了半空中,高高地飄起,一路飄到了道旁。
道上車架散亂,一地狼藉。
那裡,有幾十個沿途追來,如狼似虎的山匪。
為首的那個,正蹲在地上看車轍與馬蹄印。
車轍疊著馬蹄印,馬蹄印疊著車轍,亂七八糟。再往前,車轍沒了,馬蹄印卻還在。
男人看了眼道旁的山坡,直起身,吩咐一對人繼續往前,另一隊人則跟著自己往坡下走。
男人握緊了腰側的佩刀,嘴角扯出抹冰冷的弧度,微露出的齒面就像森白的獠牙。
這麼多年過去了,然而當年慘烈的景象彷彿還歷歷在目。
衛宗林帶過去的兵,殺了他大部分的弟兄。
而他生的那小子,放了一把火,火勢迅猛,將寨子燒了個乾乾淨淨。老六和其他人的屍體都沒給他剩下。
他這六弟,人蠢沒腦子,此前還替他求情,哪裡知道自己同情的是個狼崽子,最後骨渣都沒留。
他那麼多兄弟全死在了山上,而他在所剩不多的兩個兄弟的掩護下,這才如同喪家之犬一樣倉惶地逃了出去。
這麼多年,其他兄弟早就洗手不幹。
兜兜轉轉之下,只剩下了他一個。他輾轉天南海北,忍辱負重做過很多事,幹過很多活兒,重新收攏了一幫兄弟,專幫人乾那些見不得的人的勾當為生,直到去年才上了京。
沒想到,老天爺這回總算眷顧了他頭上,讓他找著了機會。
刀鞘中的利刃也好像按捺不住。
魯深拍了拍刀鞘。
他到底是要報仇的,為了他那枉死的六弟,也為了其他寨中的弟兄。
等著吧,到時候定讓你我喝血食肉,痛痛快快。
他動作還要快一點。
魯深審慎地看了眼京城的方向,目光轉沉。離京太近,他始終有所不安。
在距離山道不遠處的曠野上,正有一隊人馬。
曠野上顯然剛經過一場廝殺,屍體橫七八豎地倒了一地,枯黃的草葉尖兒上正滴著血。
「找到了嗎?」一個精壯的中年男人越過一地的屍體,走到了另一個年輕男人身側。
年輕男人生得極俊,像他這麼俊的人,是很少出現在這種場合的。
但中年男人知道,他完全有這個資本。
他今日沒穿鎧甲,只穿了件墨綠色的箭衣,但依舊肅殺俐落,革帶掐住了腰身。
高騫默不作聲,良久,才開口指了個方向,嗓音低沉得像風吹過戰鼓,「去前面。」
中年男人立即傳令下去,一隊人馬重新整頓。
高騫握緊了韁繩,繃著唇角,又想到了半個月前的對話。
「抱歉,翠娘的生辰,我不能告知郎君。」吳懷翡梗著嗓子,故作鎮定地說,只是藥箱的提繩卻死死地勒入了指腹中。
「為什麼?」
「此事牽扯頗深,郎君不要在問了。」
「令妹的生辰八字,對某而言,至關重要。」高騫蹙眉,「娘子當真不能告知於我?」
不是她不願說,只是說出來也沒用。
翠娘她並非吳馮氏所出,這生辰八字自然也無處可尋。
怕她的身世揭露後,被人看低,傷了她的心,這件事,她和吳氏夫婦倆都默契地瞞了下來,不讓旁人知曉。
平常該怎麼對待還是怎麼對待。
只說是在她走散後,又生了個女兒,她認回來後,姐妹倆才總算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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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秘密,她不能說。
但是看高騫的態度,或許是真的有什麼要事。他的為人,她是信得過。
吳懷翡遲疑了一瞬,還是問出了口,「郎君能不能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事?」
吳惜翠並非吳水江與吳馮氏所出。
這個答案,雖讓高騫驚詫,但沒有放在心上。
他的重點不在這兒。
吳家也不知道吳惜翠是何年何月所生,接下來數日,他只能派人四處尋訪,總算循著蛛絲馬跡找到了吳惜翠的生父母。
不過,他們都快將這個女兒忘了個乾淨,更無從談起還記得她生辰。
幸好,當年為女人接生的產婆還活著。那產婆有一本舊冊,上面細細地記錄了由她接生的嬰兒的出生時辰。
吳惜翠的生辰八字,與遺玉相合。
甚至能稱得上天造地設。
這還不夠。
瞭解得越多,高騫的心反倒越沉穩。
他還要親自去問過她,問個明白。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她與衛檀生前些日子就已經離京去往懷州。
當即立斷,他告了假,召集了一幫部下,緊隨其後,日夜兼程,終於趕上。
卻沒想到只瞧見了方才那一地斷肢殘體。
吳惜翠,
或者,應該說是遺玉。
她究竟在哪兒?
高騫凝眸策馬,目視前方。
風雪刮得愈緊,很快,就落了白茫茫的一片。
在這曠野中,這一隊人馬就像是突兀殺出的黑金利劍,將冷雪硬生生地撕出了一條煞氣衝衝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