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八
薛延回來的時候, 胡安和已經將那群人給攆走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和韋翠娘待久了, 那股子潑辣氣胡安和多多少少也學到了一點, 再加上七八個夥計在身後給他撐腰,胡安和這一架吵得是硬氣著狠。
侯才良是個沒理也能辯八分的人,阿梨被欺負了胡安和本來心裡就不舒服, 他還在那咄咄逼人, 要酒樓陪他小舅子的藥錢。胡安和心裡憋著一股火兒,吵還吵不過,便就直接吩咐小結巴帶幾個弟兄拎著棍子把人全給打了出去。
現在再想起侯才良臨走時候氣得鐵青的面色,胡安和只覺得身心暢快,
薛延帶著一身外頭的冷寒氣, 沉著臉聽他和小結巴你一言我一語地把事情經過給講了一遍,眼裡神情愈發莫名。阿梨坐在他身邊,看他垂眸不語樣子,心裡咯噔一聲, 知道薛延定是給氣急了。
她攏了攏袖口,偏頭看向無辜蹲在一旁的兔子, 心裡知道, 它這一頓打准是逃不掉了。
阿黃動動耳朵, 根本不知自己已經大難臨頭,看著身旁夥計抱著捧爛菜葉子準備扔掉, 它眼睛一亮, 抬腿就想跟過去, 但還沒蹦起來,便就被薛延拎著後脖領給甩到了桌面上。
阿黃看著站在自己面前黑眸沉沉的薛延,打了個哆嗦。
胡安和今個也要被它給氣死,但到底是阿梨的兔子,他打不得罵不得,好不容易等薛延回來,有人能教訓它了,胡安和心裡高興,巴不得拿藤條抽它一頓,便就在旁邊涼涼地吹風,「阿黃啊,它可真是越來越不懂事了,竟還敢自己偷溜到處亂跑了,這不是恃寵而驕嗎?今個就敢為了蘿蔔追出去,明個還指不准能闖下些什麼禍。」
阿梨看著胡安和嘴唇開開合合,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但下意識便就覺得不是什麼好話。
她看了看仍舊面無表情的薛延,又瞧瞧茫然無措的兔子,頹喪地靠回椅背上。
胡安和見薛延沒反應,有些不甘心,添油加醋又道了句,「眼看就要過年了……」
阿梨這次看懂了,她心中一涼,急急道,「打歸打,你們可不要吃了它!」
薛延終於有動作,他往前一步,輕輕拍了拍阿黃的臉頰,笑了下,「一身的肥油,膩得發慌,吃它做什麼。」阿梨輕舒口氣,心剛放下,又見薛延說,「它不是饞嗎?那就饞死算了。」
直到晚飯做好,阿梨才明白過來,薛延說的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晚上吃的是砂鍋蘿蔔燜牛肉,阿梨的手藝要比酒樓的廚師更好一些,做出的味道甚至比白日的那道菜更香。薛延沒閒著,趁著阿梨和馮氏做飯的功夫,帶著胡安和叮叮噹當做了個木頭籠子出來,而後不由分說地將阿黃給塞了進去。
阿黃自小被阿梨撿回家,當成寶貝一樣寵到大,從來都是自由的,這還是第一次被關起來。它又驚又慌,眼睛都瞪得溜圓,在籠子裡亂衝亂撞折騰了一氣,但從頭至尾薛延就只在一邊冷眼看著,一點心慈手軟的跡象都沒有。阿黃漸漸也意識過來這是在罰它,它挪挪屁股,總算老實下來,乖乖蹲在一邊。
但這還沒算完。
過了會,薛延又拿了四個小碗,每個裡頭都盛了點菜,圍著籠子擺了一圈。
湯還是熱騰騰的,冒著白花花的霧氣,牛肉和蘿蔔特有的香氣充斥了整個屋子。阿黃絕望地趴在地上,最開始的時候還被踩了尾巴一樣叫了幾聲,後來便就一點聲音都沒有了,球兒似的縮起來,安靜得好像死了一樣。
阿梨把碗筷擺好,回頭看看它,覺著心疼,但又不敢求情。一是知道它太放肆,不好好教訓一頓以後定還要惹禍事,二是瞭解薛延的脾氣,就算這次薛延因著她而放過阿黃了,若有下一次,新仇舊恨攢在一起,這兔子怕是真的要成桌上的菜了。
胡安和則幸災樂禍地舀了湯汁拌飯,躲著阿梨偷偷地罵,「蠢兔子,活該!」
一餐飯很快結束,阿梨實在不忍心看兔子可憐巴巴的樣子,拿著針線去馮氏屋裡,和她一起做活兒聊天。
薛延和胡安和對面坐著,拿起酒杯碰了下,又說起白日的事情。
薛延胃不好,胡安和酒量差,阿梨怕他倆再弄出什麼累贅來,不敢多弄,只溫了小半瓶,一人兩口杯的量,既不會醉人,還能在冬日裡暖身子,最合適。
胡安和砸吧砸吧嘴,與薛延道,「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薛延挑了口肉到嘴裡,眯著眼道,「我本沒想那麼快收拾他的,是他非要找死。」
一想到阿梨白日時候被石友榮嚇到的樣子,薛延就覺著一股火竄上喉頭,燥得想要殺人。
胡安和問,「那咱們怎麼辦?」
侯才良這個人卑鄙又下作,但好歹也是個做官的人,主簿不是什麼高官,但他身後有付祿遠,還有一眾街頭混混。地頭蛇最不好惹,何況他們現在還沒有足夠的銀子撐腰,很難與侯才良相抗衡。
薛延抿了口酒,撩了眼皮看著胡安和,緩緩道,「費無極設計滅郤宛的故事,聽過沒?」
胡安和愣了瞬,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點點頭,「聽過。」
此事出自《呂氏春秋》,講的是春秋末年時候,楚國佞臣費無極因妒忌而害死深受百姓愛戴的左尹郤宛的故事,這其中,費無極用了一出極為漂亮的反間計。
他先去尋令尹子常,告訴他,郤宛想請他喝酒轉了頭,他又去找郤宛,與他說,「令尹想到你家來喝酒。」郤宛出身低踐,聽說令尹要來,自然惶恐,問費無極道,「我該拿什麼招待令尹呢?」
費無忌說:「令尹喜歡鎧甲兵器,到時候你將這些擺在門口,令尹自然會駐足觀賞,到時候你再趁機進獻給他。」
而等到擺宴那一天,郤宛果真聽了費無忌的話,將鎧甲武器都擺在了門口,費無忌卻轉頭對令尹說了另一番話,言辭懇切,一派真摯惶恐,「令尹啊,我差點就害了您,郤宛他想殺您,鎧甲兵器都已經藏在門口了!」
令尹大驚,忙派人去察看,見果真是這樣,大怒,沒多久就派兵進攻了郤宛,殺死了他。
胡安和憑著自己過人的記憶力,將《呂氏春秋》的原文給背了一遍,但末了還是沒想明白,茫然看向薛延,「你到底想說什麼啊?」
薛延嫌棄看著他,撇唇道,「讀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就知道背背背,不會思考,讀了又有什麼用。」
胡安和最恨自己的讀書人身份被質疑,被薛延一通鄙夷給氣的不輕,但又實在想知道薛延到底在想什麼,豁下臉皮道,「成成成,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那您能不能好好給我講講,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薛延挑眉,問,「怎麼才能把侯才良弄垮?」說我,他也不等胡安和回答,自顧自道,「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他和付祿遠之間出現隔閡。一個小小主簿能耍出什麼威風來,何況他現在還是在幾十里外的永定,若沒了付祿遠,他就是個屁!再者,到時候說不準根本不需要我們動手,他們倆窩裡咬,就夠咱們看熱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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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和呆呆點點頭,又問,「怎麼才能讓他們有隔閡?」
薛延反問,「令尹子常為什麼要殺郤宛?」
胡安和搖搖頭,薛延勾著唇笑,拿筷子敲了敲碗邊,繼續道,「第一,這二人之間,本就有猜疑,郤宛雖出身低踐,但深受百姓愛戴,費無極忌憚他,子常也忌憚。第二,這二人之間,沒有及時交流,所以才給了費無極這個機會,讓他能鑽空子。第三,費無極逮著了這個機會,把子常和郤宛之間的猜疑給落實了,子常惱怒後怕,最後才下了殺手。」
胡安和聽完,終於聰明一把,回過神道,「我知曉你的意思了。」他兩手比劃著,眉飛色舞,「現如今,侯才良在永定做主簿,付祿遠在隴縣做主簿,兩縣距離七十里,交通不便。而為什麼侯才良會跑去永定,就是因為隴縣有付祿遠壓著他,他做不大,所以才走。付祿遠他又不是個傻子,對其中緣由心中肯定清清楚楚,只是礙於利益裙帶關係,不便挑明,但憑著他那個小人性子,定是早就對侯才良不滿於心的……」
薛延讚歎道,「不錯。」
胡安和眼睛亮亮,舔唇問,「咱們下一步怎麼辦?」
「等機會。」薛延展了展臂,冷哼一聲,「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要弄就往死裡弄,不要拖拖拉拉不成樣子。」
胡安和眉開眼笑,猶如吃下一顆定心丸,也忘了剛才薛延拐著彎罵他的事了,高高興興地繼續吃飯。
又過三日,到了小年。
薛延和胡安和商量著與他換一日的班,空出一天時間來,帶著阿梨滿大街溜達買年貨。今時不同往日,兜裡有錢了,買東西都比以往要爽快許多,薛延沒有那個為了幾文錢斤斤計較要講價的習慣,況且大過年的,誰都不容易,他也樂得利落些,皆大歡喜。
阿梨跟在他身邊,也沒管薛延的大手大腳,笑盈盈的,隨他開心。
馮氏臨走前將要買的東西都列了個單子,照著買就成了,大多是吃的,雞鴨魚肉,還有做粘豆包要用的黃米面。東西零零散散的,每樣都不多,但提在手裡卻是慢慢一大把。薛延將輕巧的物件留給阿梨,剩下的自己一手提了,另一手緊緊拽著她的,生怕集市人流密集,弄丟了她。
昨夜下了鵝毛大雪,今個天放晴了,雪卻還沒化,踩在腳底下咯吱咯吱響,阿梨穿著厚襖子,系著圍巾,捂得嚴嚴實實只剩雙黑眼睛露在外頭。集市嘈雜,叫賣聲不絕於耳,阿梨聽不見,但還是能從人們喜氣洋洋的臉上瞧出熱鬧來,歡喜地左看右望。
薛延牽著她的手,十指相握,牢牢抓著,笑著看她興奮樣子。
前頭有個路邊攤子,一個年輕男子坐在旁邊,他穿一身鼠灰色大棉襖,兩手交叉塞進袖裡,兩頰凍得通紅,笑著招呼過往路人看看他的東西。阿梨好奇,拉著薛延過去看,走近了,卻被他賣的東西嚇了一跳。
一張白色麻布鋪在地上,上頭擺了大大小小十幾顆鮮紅欲滴的石頭,形狀千奇百怪,最漂亮的一顆竟是顆雞心形。
男子熱情地介紹著,「姑娘,你隨便挑,我這都是從南邊運過來的上好的雞血石,要不是我家掌櫃的和小姨子跑了拖欠我工錢,家中母親又病重急需銀子,我才捨不得拿著這些寶貝便宜賣。這些大的只要三兩銀子,小的一兩就賣,原價可都是幾十兩的上好雞血石!」
說到動情處,他還耷下眼皮,硬生生擠出了兩滴淚,「殺千刀的掌櫃的,我祝他和小姨子不得好死白髮人送黑髮人!」
薛延笑眯眯蹲在一邊看他演戲,又挑了幾顆石頭看了看,扔回去道,「得了吧,還真以為挖出幾塊紅色的石頭就叫雞血石了,欺負我們鄉下人沒見識?」
那男子臉色一白,隨後急急辯解道,「你可別瞎說,我這都是從大理運過來的,質量上乘,以前都上奉給皇家做貢品的!」
薛延「唔」了聲,「編,你接著編。」
「……」那男子惱羞成怒,一甩袖子道,「你到底買不買,不買趕緊走,別擋著我做生意。」
薛延歪頭看看阿梨,問,「想要?」
姑娘家總是對這種精緻漂亮的物件毫無抵抗,阿梨伸手摸了摸,咬唇衝薛延點點頭。
小販挺高興,搓搓手,「那你們要買幾塊?」
薛延懶洋洋道,「一塊得唄,又不是饅頭,不能吃。」他挑挑揀揀,選了最好看的那塊,問,「三文賣不賣?」
「……」小販臉上的笑容漸漸僵住,「你殺了我吧。」
「我殺你幹什麼。」薛延皺眉,「太少了?那七文?」
事到如今,小販也不求能賣什麼幾兩的高價了,他咬咬牙,比了個數,「二十文!」
薛延緩緩道,「就一塊破石頭……」
那人喉嚨一噎,緩了緩道「十文錢,不能再少了!」
阿梨眨眨眼,期待看向薛延。
薛延樂了,從兜裡摸出十個銅板扔過去,「成交!」
阿梨得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更高興了些,薛延掐掐她臉頰,笑著道,「等明個去找個繩串起來,給你戴著玩兒,你若是喜歡,等咱有錢了,買一匣子真雞血石,打一套頭面。」
阿梨眼睛彎彎,笑著點頭。
薛延低頭親她一口,又去買了半斤的芝麻糖球,這才打道回家。途中路過永安街,薛延本打算去酒樓裡給小結巴和胡安和也送幾個糖球吃,卻沒想到剛到門口,便就見著了個夥計慌慌忙忙衝出來。
夥計見著薛延,猶如找著了主心骨,趕忙跑過來,急急道,「掌櫃的,大事不好了!」
薛延擰眉,望瞭望門內,「怎麼了?」
夥計道,「有人來鬧事,非說包子裡摻了老鼠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