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七
說起來,這還是半年多以來, 薛延第一次見到他。
雖然久未謀面, 兩人先前結下的梁子卻是一點也沒少, 再看著侯才良那張道貌岸然的臉, 薛延還是恨得牙癢癢。
但大庭廣眾之下,還是得裝模作樣地寒暄。
午後正值生意的高峰期,客人來來往往, 空氣中滿是酒菜香氣, 薛延把筆放下,撩著眼皮衝侯才良擠了個笑,「可不是嗎,侯大人別來無恙啊。」他瞧了瞧侯才良身後站著的黑壓壓十幾號人,掰了掰手指,「怎麼著, 這大隊人馬, 是來尋仇?」
「薛掌櫃真是幽默。」侯才良哈哈一笑,頷首道, 「托您的福,剛剛升了官, 以後就不在隴縣任職了, 去永定縣做了主簿。但親朋兄弟都在這裡,又聽說你這梨花酒家是隴縣現在最火的酒樓, 便就在這擺一桌宴, 賀喬遷之喜, 也給你薛延捧個場。」
薛延「噢」了聲,明白過味兒來,他這是來顯擺的。
到手的生意,不做白不做,薛延記仇,睚眥必報,卻也不會高尚地推拒仇人送上門的銀子。
他撥了撥算盤,似笑非笑道,「您這是幾位啊?」
侯才良負著手,眼神往身側一掃,旁邊站著的一個穿著丁香色外袍的男子立時領會,回頭數了遍,道,「姐夫,一共十三位。」
姐夫,這兩個字出口,薛延下意識看過去,上下將那男子打量一番。丁香色的衣裳不少見,但一個二十出頭的男人穿,就太奇怪了,尤其那人還一副尖嘴猴腮樣子,眼底青黑,看著就知是沉迷酒色太過。
胡安和拿著筆在白紙上無所事事地畫來畫去,不經意似的瞟了那人一眼,低聲與薛延嚼舌頭,「侯才良的小舅子,長得好妹俗啊……」
薛延輕飄飄看他一眼,胡安和便就不說話了,訕訕低下頭。
薛延招呼了個夥計過來,吩咐道,「去二樓將最大的那個隔間開了,迎這幾位官爺過去。」
侯才良微笑著,挺有禮貌地點了點頭,「多謝。」
「不急著謝。」薛延一樂,伸手敲了敲檯面,「先付定金,二錢。」
侯才良一滯,嘴角抽了抽,但也沒多說什麼,低聲喚了句,「友榮。」
丁香色的妹俗小舅子恭敬應了聲,而後從袖裡掏出個錢袋子,挑了兩粒碎銀扔過來,不陰不陽道,「多給一錢的賞銀,收好咯。」
胡安和噗嗤一聲笑出來,歪頭和薛延道,「不僅妹俗,還太監的渾然天成。」
小舅子似乎知道胡安和在罵他,扭脖子瞪了他一眼,又哼了聲,跟在侯才良身後屁顛屁顛上了樓。
薛延在心裡回想著侯才良的小舅子那個錐子一樣的尖下巴,還有那小雞爪似的蘭花指,打了個哆嗦。
他舔舔唇,碰了下胡安和的肩膀,問,「那人誰啊?」
胡安和呲牙笑了下,嘚瑟道,「侯才良新娶的那個石姨娘家的哥。」
薛延對那日在宴春樓後院遇見的石姨娘仍有印象,「唔」了聲,「怪不得那麼像。」
胡安和算帳時候腦子是真的快,又過不到半刻鐘,他便就把隴縣方圓五十里所有的賣炭商鋪提供的價格都給算了遍,又估計了酒樓需要的炭量,比對了各個商戶的質量與口碑,最後告訴薛延,「李家鋪的炭最合算,咱們買一千斤,應該是三兩八錢,但是你和他再講一講價,三兩六錢能拿到手。」
薛延看了看被他塗的亂七八糟的紙,實在沒看出有什麼名堂,他在這方面是極為信得過胡安和的,也沒多問,當即便就道,「那我現在帶個人過去,若順利的話,約莫晚飯時候就能回來。」
胡安和嘿嘿一樂,「路過燈市街口的時候,到張老頭兒那給我買倆烤地瓜。」
薛延卷起紙照他後腦敲了下,取了四兩銀子到手裡,轉身去找小結巴。
小結巴的腿已經完全好了,一點原來擔心的後遺症都沒留下,許是這段日子骨頭湯吃太多,他比幾個月前長高了不少,也白淨了許多,本就濃眉大眼,這樣一來,更加好看了幾分。
薛延答應要給他長工錢,果真沒食言,他提拔小結巴做了領班,一個月的工錢足有一兩,小結巴自己爭氣,每日跟著胡安和讀繞口令,一個月下來,說話不順的毛病竟是改了不少。他心思細膩,愛笑,嘴又甜,加上年紀小,說幾句好話就能哄得客人很開心,薛延便就更喜歡他。
午後客人多,小結巴正忙著整理菜單,然後給後廚送過去,他本不認字,但努力記了兩晚,看懂那些菜名倒是不成問題的。薛延過去拍了拍他肩膀,囑咐道,「我待會去一趟李家鋪,你阿梨姐姐在樓上睡覺,看著些,別讓人擾著她,尤其是那個侯才良,還有他那個尖嘴猴腮的小舅子。」
小結巴仰臉露個笑,「哥,你放心罷。」
薛延挑眉,「好好幹,回來給你帶烤紅薯吃。」
小結巴咽了口唾沫,「要甜瓤兒的,最好軟一點,皮兒燒焦了帶點糖。」
薛延「嘖」了聲,「真麻煩。」話落,他擺了擺手,「走了。」
阿梨本沒有午間小休的習慣,這次是因著上午累著,有些困了,但沒過半個時辰就醒過來。
屋裡火爐仍舊暖洋洋的,未時快過,日頭也沒了午時那樣烈,瞧著極為溫和,將小榻也曬得溫暖,最適合睡覺得環境。阿梨惺忪睜開眼,還是覺得有些倦,繼續閉著眼養神。阿黃縮在她臂彎裡,蓬鬆的毛髮溫溫熱熱,觸感柔軟,阿梨揉了一把,彎出個笑,胖兔子往上蹭了蹭,用濕潤的鼻尖碰了下她的臉頰。
阿梨把它的腦袋按回臂彎裡,小聲道,「別鬧。」
聞言,阿黃老實下來,它背了個身,眼睛望向門外位置,伸了個懶腰。
外頭走廊聲音嘈雜,不時有人走過,各式各樣菜肴的香氣透著門縫兒傳過來。阿黃是只饞兔子,最愛聞那個味道,鼻頭聳動,一雙小眼睛眨也不眨。
又過了會,有個夥計端著一個砂鍋從樓下上來,口中揚聲喚著,「天字間,蘿蔔燜牛肉!」
牛肉被燉得酥爛,摻雜著白蘿蔔特有的香氣,從罎子頂端的小孔處一股一股地往外鑽,阿黃聞見,霎時便就來了精神,嗖的一下蹲起身。阿梨察覺到,閉眼撫了撫它背上的毛,低低問,「怎麼了?」
阿黃的長耳朵晃了晃,安靜下來,沒了別的動靜。阿梨放下心,將手從它的背上移開,搭在額上,擋住對面照來的陽光,繼續小憩。阿黃回頭望了眼,見阿梨安靜睡了,轉身就跳下了地。
門是合著的,阿黃用頭拱了兩下沒出去,它有些著急,往後退了幾步,而後猛地一向前一躥,靠著一股蠻力生生撞開了。
到了走廊裡,蘿蔔的香氣仍在,阿黃的鼻尖縮了縮,幾乎一瞬間就辨別出了方向,緊接著如一道白光似的朝著夥計衝過去,繞到他面前,又在三步遠的地方堪堪停下。
夥計「嗷」的一聲叫出來,端著罎子的手晃了兩晃,好不容易穩住沒將菜灑出去。
他認識阿黃,長得這麼醜的兔子,見了一面後,想忘記都難。知道這是阿梨的愛寵,夥計也不敢踹它一腳洩憤,瞪著眼罵了兩聲,繞開它繼續往包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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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黃不依不饒,繼續擋路,夥計生氣了,衝著它吼,「再不老實我就稟告薛掌櫃,將你做成紅燒兔肉!」
阿黃打了個哆嗦,終於停住腳步,往旁邊挪了挪,夥計呸了它一口,「饞鬼,什麼毛病。」
天字間就在右側,阿黃蹲在門口,老老實實像個絨球,夥計一邊提防著它,一邊抬手準備敲門,手還沒碰著門板,門便就吱呀一聲打開了。石友榮醉眼朦朧地從裡頭出來,抹了把吃得圓鼓鼓的肚皮,不滿呵斥,「一驚一乍的,什麼事!要是驚嚇了裡頭的各位官爺,擰了你的腦袋!」
夥計被罵,連連賠不是,又舉了舉手上的砂鍋,笑臉道,「來送菜的。」
石友榮一揮手,打了個飽嗝兒,「進去吧!」往前走了兩步,他想起什麼,又回頭道,「等等,茅房怎麼走?」
夥計恭敬回答,「下了樓後往西拐,出了門後往右走兩丈遠就是。」
石友榮「嗯」了聲,舌頭舔舔牙縫,也沒急著去,回屋去拿了根竹簽剔牙,又挑了塊肉吃,才又出去上茅房。
夥計已經噔噔噔下了樓,菜也擺到屋裡了,連門都合上了,但阿黃蹲在那裡,還是捨不得走。
它挪了挪屁股,想換個位置再聞聞味,石友榮哼著小曲兒往外走,也沒注意看腳下,一不小心就踢上了它的身子。阿黃體胖,不比一般兔子,重得很,石友榮喝醉了腳底發飄,絆住它之後往前一個踉蹌,腦門嘭的一聲磕在了對面的牆上,疼得眼冒金星。
他低罵了句,回頭去找罪魁禍首,阿黃抖抖身子,知道自己犯錯,抬腿就想跑。
石友榮按了按腦袋,見腫了個包,氣的不清,拎著拳頭在後頭追。
阿黃拼命往前躥,最開始原地繞了兩圈,見甩不掉,便就往房裡跑。
阿梨剛醒,她到處找不著兔子,又瞧見了開了縫兒的門,著急地追出去,阿黃看著她站在門口,難得聰明了回,怕石友榮騷擾她,又掉頭朝樓下去。但往前蹦了幾步,恍然發覺石友榮不追它了。
瞧見水靈靈的阿梨站在那,石友榮眼都直了,哪兒還有心思去追一只蠢兔子。他搓搓手,笑眯眯往前踏了步,放柔了語氣問,「小姑娘是哪裡來的呀?怎麼一個人住在這裡,害不害怕?」
石友榮面相便就不似好人,阿梨心中警惕,身子往後抵在門框上,也不和他廢話了,大聲喚薛延的名字。
石友榮驚訝了瞬,不可置信道,「你就是薛延新娶的新娘子?」他咂咂嘴,邊說邊往前踏了步,「真漂亮啊。」
阿梨咬著唇,見薛延遲遲未來,知道他是出門還沒回來,便改了口,喚順子的名字。
石友榮醉得兩眼一抹花,什麼都忘了,只色心不改,嘿嘿一笑,「小娘子……」
話還沒說完,他身後忽的閃過一個黑影,隨後是重重一聲悶響,石友榮兩眼一翻,往前跌趴在了地上。
阿梨驚呼,往旁邁了步,抬眼就瞧見手裡拿著燒火棍,正彎身喘粗氣的小結巴。
倪順在阿梨門口守了小半個時辰,一直都好好的,卻沒想到去解了個手的功夫就出了這麼大事。將石友榮撂翻在地後,他也有點懵,把棍子往地上一甩,轉身就跑,「我去找胡二掌櫃來。」
跑了兩步,他又想起身後的阿梨,不放心她自己一人在這,過去拽了她的腕子一起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