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公子他就站在我面前,依舊白衣如雪,雨幕將燈籠的光渲染成圈,他站在光圈之下,御風而立,難言優雅。
我的……公子。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我那苦命早逝的主人。
他怎麼可能……出現在我面前呢?
我想我的眼淚就快要掉下來了,因為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
「崔管家。你……一直都在這裡嗎?」
「什、什麼?」我不明白他的意思,「老奴當、當然一直都在啊!一天都沒有鬆懈過,盡心盡力……」
「我不是這個意思……」公子的表情有點奇怪,但下一瞬,就又變得溫潤了,「你在也好,今夜我要會見貴客,他最喜歡你泡的天山雪綠,如不麻煩,請沏一壺來好麼?」
雖然心中滿是困惑,但數十年的訓練已先我一步的做了反應:「是。」
我轉身去沏茶,腦海裡亂的像鍋粥一樣。總覺得今晚所見的一切都好奇怪,像場亂七八糟的夢。
只是為什麼,這個夢裡,連泡茶的細節都如此清晰。
我看著熱氣蒸騰,看著茶水沸開,看著茶葉那剔透到玉一般的綠色,然後用烏木托盤盛了,走到書房前,敲門。
公子在門內道:「是崔管家麼?快請進。」
我推門而入,便看見了他的客人。
那人背對我,與公子對坐著,光一個背影,就讓我的眼睛再次發澀。
啊……他、他他他……
我的手指不聽使喚的抖了起來,連腳步也變得好生虛浮,我顫顫地走過去,把茶放到桌上,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氣才敢側頭去看那位客人的臉。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眉眼,深邃宛如夜星;是蒼白的臉頰,冷然宛如寒玉;是烙在腦海中的記憶,是無比熟悉的一個人。
是——
「薛……相?」
我的這場夢,真的好離譜啊。夢見了小姐和言睿是一對戀人不算,還夢見了已經去世的公子和薛相。
不過,心中卻也不是不歡喜的。
我難掩自己的感動,但薛相卻沒什麼表情,淡淡的嗯了一聲,盯著公子道:「你約我來此,不會只是為了聽雨和品茶的吧?」
公子替他將茶杯倒滿,笑道:「聽雨和品茶又有什麼不好?」
「我很忙。」薛相作勢起身。
公子將他按了回去:「你這天大的架子,還是半點沒改……」
薛相冷哼道:「你這囉嗦的性子,也是半點沒改。」
公子笑了起來。
這讓我不禁回想起,曾經,公子在世時,和薛相,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就是這樣的。當世沒有第二人敢嘲諷公子,薛相敢;當世也沒有第二人能教訓薛相,公子能。
他二人,既像師生,又像摯友。
此刻的我,再次目睹這樣的場景,忽然間就覺得欣慰了。
若此刻時光能永遠停留,該有多好?那樣一來,那些悲傷的、痛苦的、遺憾的事情就統統像這連綿不斷的雨一樣,可以被隔絕在外頭,留予屋內的,只有溫暖,只有祥和,只有這一份知己情重。
公子,薛相……
我正在感動,薛相卻突然橫我一眼,道:「這傢伙還真糊塗啊。」
「呵呵……」公子難得的眨了眨眼睛,「有什麼不好?起碼還能喝到這般好的茶。」
薛相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嗯了一聲,算是做了回答。
而我卻不明白了——為什麼薛相說我糊塗?我哪裡糊塗了?
「你到底有什麼事情找我?」
公子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新野大限將至的事……你知道了麼?」
薛相突然也沉默了,許久後,才又嗯了一聲。
公子問:「怎麼辦?」
薛相突然轉過頭,看著窗外的雨,他的表情,和夜雨一樣迷濛。
公子緩緩道:「總覺得……既然我們還能以這種方式存在……就意喻著……我們還能做些什麼,不是麼?」
薛相的眼眸深邃了幾分,突然深吸口氣,淡淡道:「一切已經與我無關。」
「真的?」
薛相沒有迴避他的目光,反而直視著他道:「人都已經死了,你還想怎麼樣?」
「我只是……沒想到原來你真的捨得。」
「你真是小看我……」薛相說到這裡,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我這一生,又有什麼是捨不得的?」
「確實……」公子忽然傷感了,「你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捨得——你這個人,果然是對自己也從不心軟的。」
「所以,無論新野如何,天下如何,都已與我無關。甚至……連薛采這個名字,都已與我無關了。」薛相說罷,起身,一揮衣袖,轉身離開。
公子沒有攔阻,只在他快走出門檻時,問了一句話:「沉魚也與你無關了麼?」
薛相的腳步停了一停,從我的角度,可以看見他的脊背挺的筆直,半響,轉過身來,唇角斜斜勾起,竟露出一個我從未見過的明朗笑容:「姬嬰。」
這是他第一次直呼公子的名字。而更讓我意外的是,公子竟半點都沒有不自然的就「嗯?」的應了。
「你欠沉魚的,我已幫你還了一次,還要來第二次麼?」
公子頓時愣住。
就在他的怔忪間,薛相飄然遠去,絲毫未停。
大雨啪嗒啪嗒。房間裡很安靜。
公子一動不動的坐著,最後自嘲地笑笑:「我這愛瞎操心的毛病,果然是連做鬼了,也改不掉啊。」
「什、什什什麼?」我一顫,袖角帶到桌上的托盤,茶杯哐啷落地。
公子抬起頭看著我,「幹嘛這麼意外?我死了的事情,你不是早知道了麼?」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或者說,我根本不明白目前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
公子默默地看了我半天,嘆氣道:「崔管家……」
「是。」
他用一種非常非常嚴肅、非常非常慎重的表情,對我一字一字道:「生前那麼多年,承蒙你的照顧了。」
「誒?」
他起身,眼看著也要走,我連忙跟上道:「公子,老奴不明白。」
「你再過段時間久明白了。」
「可是……」
才說這麼兩句話的功夫,我發現就到了大門前——什麼時候起?我連走路都這麼快了?
一陣清脆的鈴聲由遠而近,長街那頭,來了一輛漂亮的馬車,看著也是分外眼熟——可不就是公子生前坐的那輛?
只不過這一次,趕車的朱龍卻不在。
馬匹好像有靈性似的,自行在公子身前停住,車簾微動,伸出一只手。
那是一只美絕人寰的纖纖玉手。
公子看見那只手,就像是看見了最珍愛的東西一樣,表情頓時變得非常非常溫柔。他伸手握住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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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女子的聲音在車內道:「我看見薛采急急忙忙的走了,跟有道士在後面要抓他一樣……」
公子撲哧一笑:「就知道他口是心非。」
「你說服他了?」
「當然,新野一死,璧國必亂,到時候還不是要牽扯到沉魚?所以,為了讓沉魚能繼續安心的過普通人的生活,他也不會讓新野死的。」
車內的女子吃吃笑道:「他這一生,可以說都是為了沉魚,又怎甘心以自己畢生心血為她營造出的幸福就此毀於一旦?我的小紅啊……果然是最狡猾的了!」
「所以,接下去,就看新野的造化了。有我們這麼多人幫著他,他若再死了,就實在太不爭氣了。」
「那還等什麼?我們快走吧。光憑薛采一個人,恐怕還是不夠的呢……」說話間,馬車的車簾掀了開來,我看見一張不屬於紅塵俗世的美麗臉龐,在面前晃了一下,然後,公子上車,車簾垂下,便又將其盡數遮掩。
車軲轆開始滾動。我不由自主的跟著走了幾步。
「崔管家……」公子的聲音從車裡傳出來,就像是在我耳旁銀唱一樣,「天快亮了,你快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