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三
直到薛延的腳步聲消失了, 韋翠娘才終於捺下竄到嗓子眼的怒火, 她仰頭飲盡一杯茶, 偏頭悄悄說了句「呸」。
阿梨笑盈盈看著她, 解釋道, 「薛延平時不這樣的, 我待會和他好好說說,你不要氣。」
阿梨今日難得帶了耳墜子,小小一顆翠玉, 不算名貴,但精緻好看,襯的她更加俏麗靈動,一張小臉瑩白白。
韋翠娘晃了下神,這才反應過來薛延的話, 她心忽的抽了下,輕聲問,「阿梨,你耳朵怎麼了?」
阿梨仍舊笑著, 眼裡有一閃而過的黯淡, 「我聽不見。」頓了頓, 她又道,「不過沒關係, 你慢慢和我說, 我大多數時候能看得懂的。」
韋翠娘怔愣, 她意識到阿梨的耳朵有問題, 卻沒想到這麼嚴重。她手指捏了捏袖子,緩聲道,「我竟沒瞧出來。」
阿梨說,「是呢,我也常和薛延說,看我適應得多好,人家都不知道我患了這樣病。」
她言笑晏晏,沒什麼傷心表情,但韋翠娘只覺得心酸,她抿抿唇,上前拉了拉阿梨的手,默不作聲。
阿梨也捏了捏她的手指,溫聲道,「不要總說我的事情了,韋姑娘,你是怎麼了?若是方便的話就和我講講,說不定我還能幫到你。」
韋翠娘說,「不要總是姑娘姑娘那樣叫,生分,你喚我翠娘。」
阿梨順從應了句,「翠娘。」
韋翠娘笑了下,捏了捏她臉頰,小聲道,「真乖。」
緩了緩,她道,「我爹知道了我新婚夜和劉家鬧翻跑回來的事情了,我們吵了一場,我氣不過,就摔門出來了。」
阿梨咬咬唇,「韋掌櫃不願你和離?」
「那倒沒有。」韋翠娘一手托著腮,另一手敲打著桌面,「他生氣我不經他允許,自己跑回來。甯安離這裡要四五天的路程,我那兩個丫鬟又都是不懂武的,還要我照顧。我爹說我不懂事,不顧自己安危,一時氣盛,若是個男兒也就罷了,姑娘家這樣做,實在是太危險,還說我這是要了他的老命。」
阿梨訝然,「韋掌櫃說的也不錯,你們是怎麼才吵起來的?」
「怪我。」韋翠娘細眉微蹙,「我頂撞了他,說我明明不願嫁,是他看中了劉家書香門第,非要將我嫁過去的,如今出了這樣事,怎麼能怪我。我爹自責又惱火,差點動手,我也壓不下心裡的火,你一句我一句,最後就不可收拾了。」
說到這,韋翠娘歎了口氣,「這還是我們第一次動這樣大的氣,以往也拌過嘴,但過一會吃頓飯也就好了,這一次,我都不知該怎麼收場。」
阿梨輕輕說,「韋掌櫃也是為了你好。」
韋翠娘點頭,「我知道。其實,出了門我就後悔了,但是……」
阿梨說,「說到底也還是小事,你便就回去與韋掌櫃說一說,解開了便就好了,他不會怪你。」
韋翠娘當即搖頭,「不行。我爹看著面善,但其實內裡倔得很,這次的事,若是我不與他道歉說軟話,他也絕不會與我服軟的。」她揉了揉額角,有些煩躁,「我拉不下那個臉。」
阿梨笑,「那你便就給韋掌櫃送些東西,最好是他喜歡的,你親手做的,心意到了,不用明說也成。」
「這個成。」韋翠娘有一瞬的喜色,轉而又擰眉,「但我也不會做什麼啊。」
她是真的不會,一般姑娘家小時學的那些,韋翠娘幾乎都沒碰過。她母親早逝,自幼由父親拉扯大,以前是和韋家窮,韋掌櫃就帶著她到處挑著擔子賣東西,韋翠娘八九歲時候就能伶牙俐齒與大人吵架,加上還學過武,吵不過動起手來,她也不會落太大下風。
後來韋掌櫃開了宴春樓,日子終於好起來,韋翠娘便就忙著照看生意,更加沒了時間去學那些廚藝女工之物。
現在想想,她除了跑生意和算帳,還真沒什麼能拿得出手的東西。
阿梨略微思忖,去炕邊小櫃裡拿了針線笸籮出來,說,「要不就繡個帕子罷,紋樣簡單些,也不難。」
韋翠娘擺擺手,面色為難,「我不會。」
阿梨笑著,「我教你。」
韋翠娘看她一眼,眼裡有了些喜色,她在笸籮裡挑挑揀揀,然後從針板上拔了根針下來,捏著道,「行!」
阿梨說,「你稍等等,我去找阿嬤要些好看的碎布來。」
韋翠娘笑眯眯地說好,又拉了拉阿梨的手,悄聲道,「好阿梨,姐姐明日請你吃好吃的。」
韋掌櫃經商之人,沒讀過多少書,但是就愛和文人交朋友,自己愛好也雅致,尤其喜歡竹子,韋翠娘想著要投其所好,便也打算繡竹子。阿梨是個好老師,她耐心足,溫柔細緻,一點點給韋翠娘講解針法,做錯了也不生氣,韋翠娘也認真地想學,但這種東西說著容易做著難,她嘗試幾次,都歪歪扭扭弄得一團糟。
眼看著天都要黑了,她手腕酸疼,終於弄出個看著像模像樣的帕子。
屋裡光線暗,韋翠娘拎著布料衣角離遠了看,好像還挺好看,她甩甩手,有些高興,「就這個罷!」
本就不是什麼耐得住性子的人,今日老老實實在這裡坐了一小天已是極限,再待下去,怕是要和針線同歸於盡。
阿梨去點了盞蠟燭端回來,照亮了那塊紺藍色的帕子,韋翠娘再一定睛,「嘶」了聲,「怎麼又歪了。」
她不敢相信,再仔細瞧瞧,雖比以前強了不少,但還是歪的,竹子彎的像條蛇。
韋翠娘頹喪靠在椅背上,將手裡帕子揉成一團,擲在了地上,低聲道,「果真不是這塊料。」
阿梨蹲下身將布料撿起來,抖了抖上面灰塵,對著光瞧瞧,偏頭看她,「怎麼不高興了,這不是挺好的。」
韋翠娘小心翼翼問,「真的?」
阿梨正色道,「真的很好了。」她坐下來穿了根針,用了顏色稍淺一些的青線,飛快給竹子添了幾片葉子,阿梨動作快,沒過多一會,便就成了形。她咬斷線頭,將帕子拿給韋翠娘看,笑道,「你瞧,是不是又好了很多?」
韋翠娘神情一喜,「唉?好像真的沒那麼彎了。」
阿梨眉眼彎彎,「醜不醜其實沒關係的,韋掌櫃不會在意這樣,只要是你用心做的,他便就會很高興了。」
韋翠娘眼睛亮晶晶的,點點頭。
兩人正說著話,外頭忽然踢踢踏踏傳來一陣腳步,門隨後被推開,薛延進屋,正瞧見端坐著的韋翠娘,他眉梢猛地一蹦,脫口而出,「你怎麼還沒走?」
韋翠娘咬牙切齒,「關你屁事。」
薛延嗤笑一聲,繞過她將阿梨拉到身邊,從袖中拿出一張卷紙遞給她,笑眼道,「順子給你的。」
阿梨驚喜,她展開看,竟是工工整整抄的一段洛神賦,雖然字有些醜,筆劃也不太對,但看得出是真正用了心的。
她拉著薛延袖子,歡喜問,「順子怎麼認這麼多字了?」
薛延說,「他一個字都不認識,是對著書一筆一筆描下來的,給胡安和看的時候,他驚訝得不行。」
韋翠娘記得胡安和這個名字,也來了興趣,探過頭去看。
薛延煩死這女人了,找著任何機會都想擠兌她,他把手一縮,涼涼道,「看什麼看,你認識嗎?」
韋翠娘被氣得翻了個白眼,她挽了挽袖子,指著薛延道,「你給我等著!」
薛延不理會,攬著阿梨的腰往外走,歪頭親親她眼睛,笑著道,「咱們吃飯去。」
晚飯是阿梨做的,韋翠娘是第一次來家裡,不能怠慢,她燒了道四喜丸子,又做了蒜香排骨和甜玉米粒兒。
飯桌上,韋翠娘連連讚歎,「阿梨的手怎麼這麼巧,這手藝比宴春樓的廚子要強太多,若是開個酒樓,定要把別家都比下去。」
阿梨給她舀了勺玉米粒,笑道,「正有這個打算呢,只是錢還不夠,要再攢攢。」
韋翠娘「唔」了聲,「錢啊。」
這個話題到底是有些敏感,阿梨沒再多說,笑了笑,說起另一件事,馮氏也不時插兩句嘴,一頓飯,三個女人相談甚歡。薛延早早下桌,抱著阿黃回屋子裡,一個人啃著昨天剩下的兩個鹵鴨掌。
吃過飯,酉時已經過了,天黑得透透,馮氏有些不放心,想要送她回去,被韋翠娘拒絕,她說,「阿嬤你就放心罷,在隴縣,我還真不怕有誰敢對我有非分之想,或者想要搶我的錢。」
馮氏樂起來,拍拍她的肩道,「路上小心。」
韋翠娘應了聲,她轉身,戳戳阿梨的臉,說,「太瘦了,得多吃點。」
外頭光線昏暗,阿梨也沒看清她說什麼,懵懂眨眨眼。
韋翠娘笑,忍不住又說了句,「真的好乖。」白瞎嫁給薛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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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氏在場,後半句只能憋在心裡。
夜風帶著涼,吹得韋翠娘一身紅裙飄飄蕩蕩,她抹了把鬢邊的頭髮,與馮氏揮揮手道,「阿嬤,我先走了,你們回去吧,我明日再來。」
馮氏應著,往前幾步將她送走,等韋翠娘身影在月光下消失不見,她才又想起來,「明日再來」是什麼意思?
第二日天氣晴好,難得暖和,早飯煮了粥,煎了個雞蛋餅,還有趙大娘前段時間送來的半罎子紅腐乳。
胡安和勤快得像只小蜜蜂,起了個大早過來蹭飯。
他兩臂交叉放在肚子前,右手揣進左袖裡,左手揣進右袖裡,捨不得拿出來,就用肩膀撞門,「阿嬤,薛延?是我,小胡啊。」他吸吸鼻子,「小胡還沒吃飯呢,開開門呐!」
過一會,馮氏拿著筷子走出來,笑道,「來得還挺准。」
胡安和嘿嘿一樂,「能不准嗎,掐著飯點來的。」
馮氏拉開門,輕輕拍了下他後腦勺,道,「碗筷自己取。」
胡安和揚聲應和,「好勒。」他搓搓耳朵,小跑著往廚房去,但沒走兩步,又聽見馮氏道,「翠娘?怎麼來得這樣早。」
胡安和下意識回頭,對上了韋翠娘妝容精緻的一張臉,愣在當場。
她沒看見哆哆嗦嗦站在院裡的胡安和,只是笑著朝馮氏揚了揚手裡的兩張銀票,「阿嬤,我來和你們談談以後酒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