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顏進宮一趟也不過是兩個時辰時間，天色灰濛濛的，看上去又在運量一場大雪。
明月樓今日賓客並不多，朱錦珂正趁機修整梅花枝丫。
一路上不少人行禮打招呼，她都笑着一一應下。
這裏的人都知道她在竹林那邊有套院子，是東家給的，尋常人去不得。
當然，他們並不知道院子裏住了什麼人。
穿過人羣紛擾。
挺拔的竹子出現在視線裏，好幾根都被前幾日的大雪壓彎，幹歌打算直接鋸了拿走，被錦顏阻止下來，她倒是覺得這樣也挺好。
聞衍站在院子口，眉眼雋永，才見着她就上揚了嘴角。
錦顏提起裙襬步子快了幾分。
他也動身往前，直到將人攬入懷中，低聲道，“想着也該回來了。”
有人等的感覺是真好。
錦顏把被風吹冷的小臉埋入他心口，悶悶的回，“嗯，沒什麼事情，蕭林的事兒被朱貴妃揭開，季常那邊就不足爲據。”
“嗯。”
聞衍輕輕的哼了聲。
“皇上的身子還能撐多久？”
錦顏從他懷裏出來，她知道聞衍前幾日偷偷算過皇帝的命數，那日他獨自在書房，出來的時候面色蒼白，她就猜到了什麼。
聞衍怔了一下，很快釋然過來，“大約幾個月吧。”
錦顏歪着腦袋，忽然有點想嫁人。
方纔回來的路上耽擱了一會兒，因爲正巧遇見有人嫁女，大紅的花轎，一擡擡的嫁妝，還有騎上高頭大馬的新郎……
若是聞衍穿上那樣的衣服，該是怎樣的風華絕代？
她無法想象。
所以很是期待。
“怎了？”
聞衍在她臉上輕輕捏了一下，錦顏搖了搖頭，回過神來。
晚上，她仔細問了逸王府如今的狀況。
“後院不太平，錦媛和另外兩個貴妾手段頻出，前幾日差點傷了王爺。”
“還差點啊。”
錦顏呢喃了句。
她手撐着腦袋，仔細想了會兒。
“襲昀諾那邊如何了？”
“與悅然公主住在之前的院子裏，最近都閉門不出，無法探查他的具體行動。”
“讓宮裏的人盯緊點，看青梧最近可有什麼異常。”
“是。”
等人都下去了，錦顏打了個哈欠，眼底立即就蓄滿水霧，揉了揉眼睛往外走。
聞衍攬着她腰身，整個人貼上來。
“襲昀諾在京城的勢力已經被你瓦解了七七八八，他如今只能投靠蕭逸。”
“可蕭逸未必會理會他。”
“前世襲昀諾繼承大統，蕭逸若是還相信前世的結局，你覺得呢？”
對啊。
錦顏忽然反應過來，蕭逸篤定自己能如同前世一樣大權在握，同樣若是襲昀諾也成了顯國皇帝，現在與他談條件，無疑是最好的時候。
最近一段時間，蕭統幾乎消失在大衆視野，饒是皇上頻繁提起先皇后，都沒有要啓用他的意思。
蕭絨和蕭林都沒了威脅，皇帝身體不好，蕭逸怕是真以爲天下成了他囊中之物。
如此，就讓他再瘋狂一段時間。
錦王府世子爺被錦王動家法的消息忽然傳出去，聽聞是他對逸王動手引起的。
蕭逸很快就親自到錦王府，一來是爲自己口不擇言道歉，二來是爲錦安求情，如此，倒得了個賢德大度的名聲。
他依舊想求娶錦顏。
這一次錦豫川有了要鬆口的意思。
他隱晦表示自家女兒要嫁給身份尊貴之人，蕭逸胸有成竹，滿口答應下來。
他並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自家兒子一個反叛，一個動自己的女人，他如今是完全不敢相信他們了。
這時候，蕭悅溪因爲駙馬爺在流放途中不幸身亡的消息傷心欲絕。
她被皇上傳召入宮，聽聞在大殿上痛哭流涕，差點暈厥過去。
最終，蕭悅溪倒在地上被人擡回來，之後又奏請皇上要回封地，此生也不想再來京城這個傷心地。
臨走時，在朱錦珂在明月樓給她餞行。
幾人喝了酒，喫過肉，蕭悅溪紅着臉扒拉着錦顏，非要與她說悄悄話。
卻拽着她哭哭啼啼不肯鬆手。
錦顏揉了揉她小腦袋，“去了那邊會有驚喜給你，等着就是，過不久你還會回來的。”
“嗯，什麼驚喜？”
她眼淚吧啦地盯着她。
錦顏搖頭笑說不可說。
蕭悅溪又撒潑不肯走。
被蕭統黑着臉直接拎着離開。
“你們以後是不是都要去那邊？”
朱錦珂忽然很悲傷，錦顏對蕭悅溪的封地上心得有點過分了。
京城這麼大個攤子，他們如果都走了，他可怎麼辦。
“也不是，蕭悅溪肯定是要回來的，某人謀劃一生，可不就是爲了她。”
錦顏淺笑着說了句。
前陣子，她、聞衍和蕭統一起喫飯，幾人聊了許久。
他們原先都以爲這麼多年皇上對蕭統防着，可能是因爲先皇后和允王之間的關係，可他既然知道蕭統是他親子，再膈應，也不至於行爲如此古怪。
更何況，也沒見他對其他皇子有多栽培。
皇位總要有人繼承，蕭逸雖受寵，但實權極少，蕭絨雖正統，但能耐不行，蕭林更是……
蕭統是正兒八經自小就學習帝王之術的人，皇上若是對他不放心，早該廢黜太子，換個人當了。
皇帝想要的，或許也是蕭統主動和當年的事情做切割。
他希望先皇后心裏只有他，在民間時還想着他念着他，又不願蕭悅溪與蕭統太過親近，甚至他未必不知道兩人之間有情。
如今蕭悅溪因爲別的男人傷心遠走，他才能對蕭統徹底放心下來。
當然，如此蕭統也能更放心。
轉眼到年關前夕。
皇上忽然對宮裏的齊貴妃發難，因爲她與硃紅衿協理後宮時，在摘星樓的賬目上做了手腳。
硃紅衿本就生在商賈之家，對賬目十分敏銳，這件事她老早就發現了，甚至還特意給她撕開口子，卻偏偏在這時候展現到皇上面前，只因蕭逸的手下不安分了。
生產管理鐵礦是個香餑餑，但也同時極其容易出問題。
大批武器被私下交易，在鐵面無私的羽林衛手底下無處遁形。
出事之人就是齊貴妃的家人，蕭逸的手下，甚至是得力干將。
本該熱鬧非凡的後宮在這一日處處緊繃，齊貴妃宮裏嘩啦啦跪了一地的人。
皇帝直接下令將她貶爲答應。
從此以後，後宮只有朱貴妃一人當權。
她無依無靠，幫皇上打理着私庫，管理着朱家，同時滿心滿眼都是他，臉上全是崇拜，眼含星光，帶着小女兒的柔弱無骨。
錦顏曾經說得很對，皇帝這樣的人，需要她的柔弱和依附，也需要她的孤苦無依。
錦王府內。
蕭逸滿臉陰沉地走進來，死死盯着錦顏。
“逸王殿下。”
與他相比，錦顏鬆弛又戲謔，脣角微微上揚，掛着淺笑。
“這件事是你做的？”
“什麼事情？”
“所有事情！錦顏，你到底想要什麼？”
蕭逸強壓下怒火，儘量做到心平氣和，卻依舊覺得滿心滿口都是怒氣。
“活着，自由熱烈，瀟灑快活。”
“我不能給你嗎？”
“你還真不能。”
錦顏笑了，一個不尊重她的人，一個覺得女人都是裝飾的人，一個口口聲聲說愛，卻處處強迫的人，有什麼資格說能給她自由？
等他真正掌權的時候，別說是自由了，她興許連後宮都不能出。
“錦顏！你該知道的，我纔是最後贏家。”
“那是以前，現在有我的參與，你不是了。”
錦顏站定在臺階上，分明是一張柔弱的臉，卻讓人生出無限的肅穆來。
她說的話讓人震顫。
蕭逸更是瞳孔縮了縮，無法相信。
“日後你會知道的，女子不容忽視，從你覺得我們只有情情愛愛的時候，就註定了只是輸局。”
說完她就讓人送客。
蕭逸不甘心地離開。
他還有籌碼，有不少的籌碼。
可是這些籌碼在皇帝的猜忌面前，只會加速他的滅亡。
錦顏前世只是後院女子，許多事情她不懂，但她知道蕭逸喜歡誰，看上了誰，從那些女人背後，她總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這些就足夠了。
蕭統十幾年的太子不是白當的，他有手段有能力，錦顏做到這一步後，剩下的只需要他去佈局。
更別說他身邊還有個棋藝高超，對人心把控驚人的聞衍。
蕭逸曾說前世皇帝不喜歡他兒女情長，因此給他送了個與自己相似的女人，蕭逸要逢場作戲。
蕭統同樣深愛蕭悅溪，或許蕭悅溪也是癥結所在。
看啊，同樣的困境。
蕭統就知道該如何讓蕭悅溪毫無損傷的離開，等着他的勝利。
前世在沒有蕭統的情況下，皇上退而求其次選擇了蕭逸。
而這一世，皇帝很快就做出決斷，選擇了蕭統。
蕭逸在第二年春天倒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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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武器賣給襲昀諾，證據確鑿，和襲昀諾一起被抓起來。
叛國的罪名，讓蕭逸成了第三個被幽禁的皇子。
這日，蕭悅然來見錦顏。
二人在明月樓的涼亭裏，四處春暖花開，香味四溢。
“我殺了他。”
聲音傳入錦顏耳中，讓她倒茶的手頓了頓。
其實這件事她已經知道了，暗衛早就把消息傳遞過來。
蕭悅然抖着手接過杯盞，“他臨死前想見你一面，我沒答應。”
“嗯，我不想見他。”
“他說你前世很愛他，說是他辜負了你。”
“這一世死在你手上也值得。”
蕭悅然言語酸澀，她爲那人付出了那麼多，到最後，他惦記的人都不是自己。
錦顏嚐了口春茶，嗤笑了聲，“他是死在你手上，你信不信，若是他還有來生，還記得你的話，又會後悔當初這般對你，男人都是這樣的。”
“……”
蕭悅然沒了言語，盯着錦顏看了許久。
最終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我本不相信他說的話，現在，我有點相信了。錦顏，你很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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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悅然走了，回了皇宮，當她的公主。
錦顏微微垂眸，她沒有很厲害，不過是有人長年累月陪着她，護着她一點點變得厲害。
沒有人知道這三年多的佈局，三年多的時間，她是怎麼一步步做到這樣的。
聞衍幫她選了幫手，蕭統是個很好的合作伙伴。
錦王府是很好的靠山，蕭悅溪和朱錦珂都是很好的朋友。
哪怕有這些，她也廢了三年時間，整整三年，她一步步走到現在，逃脫開被他們掌控的命運，逃脫開頭頂的無形的手。
只有更新換代，她才能活得新生。
蕭逸怎麼可能當皇上呢？
她不會讓他們如願的。
“阿顏……”
背後的聲音傳來，輕輕淺淺，溫柔繾綣。
錦顏歪着腦袋看過去，所有怨念一瞬間消散，只剩下無邊歡喜和慶幸。
“蕭悅溪來信了，要看看嗎？”
錦顏起身跑過去，卻並不去拿信，而是踮起腳尖在他脣上輕啄一口。
“嘖！你們也要顧一顧我的死活好嗎？”
朱錦珂沒好氣地說了句。
拿了幾罈好酒，一臉春光。
錦顏皺眉，“是有什麼值得開心的事情嗎？”
“開心！”
朱錦珂大喊了聲，又笑看着她，“我阿姐馬上要當太妃了。”
錦顏猛地瞪大了眼睛。
皇上終於熬不過了？
她又去看聞衍，見他點頭，頓時也覺得心情舒暢了不少。
往後都是光明的。
後來，蕭統在夏天登基，一次巡遊途中撿回去個農女，力排衆議封爲皇后。
後宮成了她和硃紅衿的地盤。
夏青梔被錦王府接回家，一起去了蕭悅溪的封地，改名爲錦城，從此後，錦王府圈地爲王，世代對慶國俯首稱臣，但蕭統又給了他們極大的自由。
錦顏在十八歲那年嫁給聞衍，那時蕭悅溪已經身懷六甲，蕭統忙前忙後絲毫不見帝王的威儀，那時，錦顏在他臉上看到了從未有過的寵溺和縱容。
他真的很愛蕭悅溪，那種骨子裏的剋制和深情，讓人動容。
那一日，任無恙來了錦城，這時候錦王府的女孩只招贅婿。
再後來，錦顏和聞衍都活到了五十歲，在某一天清晨，他們約好了一樣，再也沒醒過來。
沒有病痛，沒有苦難。
錦顏常說，聞衍的命真好，給了她後，她的餘生都是幸福和幸運。
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彷彿聽到了阿七在耳邊告訴她，你看，這纔是幸福該有的樣子，纔是愛一個人會有的生活，顏顏，希望你再也不做戀愛腦，愛上的都是值得愛的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