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畫眉
時節漸漸入冬,天色昏暗,早晨的風也越來越冷了。
銀珠呵了呵手,輕輕叩門:「六小姐,你醒了嗎?」
過了一會,裡面傳來虞清嘉的聲音。銀珠推門進去,室內和外面彷彿是兩個世界,精巧的架台錯落有致,視綫的頂點放著一架折屏。繞過屏風,能看到一個女子跪坐在鏡臺前,正側著身慢慢梳理一頭長髮。
即便每日都見,此時再看到時,銀珠依然被眼前的美景驚得呼吸一滯。她的動作不由放緩,生怕驚擾了裡面的美人。
「小姐,你今日起的好早。」銀瓶說著走上前,搬起鏡臺,繞到虞清嘉身後幫她照後面的髮飾。虞清嘉雖然早早就坐在桌前,但是她的精神看起來却不太好。虞清嘉放下木梳,掩著嘴打了個哈欠。她幷不是今日起得早,而是昨夜壓根就沒睡好。
虞清嘉又想起昨日的事情。
她在水亭中驀然回頭,看到慕容檐的時候無疑驚訝又欣喜。昨日那支曲子是她彈得最暢快的一次,全神貫注,酣暢淋漓,彷彿因著另一個人的合曲又創造出無限可能。可是回來後的事情,却讓虞清嘉陷入深深的懷疑中。
她腦子被驢踢了不成,怎麽非但和盤托出系統和虞清雅重生的事情,還差點把自己夢中看到的景象也一幷倒出來呢?她難道不是去幫慕容檐上藥的嗎,爲什麽話題會歪到這個地方?
不止如此,她還十分愚蠢地撞翻了香爐,撲到了慕容檐身上,最後還由慕容檐抱著回屋。
夜晚總是容易感情用事,等第二天醒來,虞清嘉腦子清醒了,再一回想簡直無地自容。
她身爲一個未出閣,甚至連親事都沒定的女子,主動撲到另一個郎君身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後還大言不慚地放下大話,說會一直對慕容檐好,不欺瞞,不拋弃。天知道她哪來的自信說這種話……她何德何能,能欺騙慕容檐,她別被慕容檐賣了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不過好在這個約定聽著就很可笑,以慕容檐那薄凉高冷的性子,估計聽後在心裡笑一通她的蠢,然後就拂耳而過,再不會理會。而慕容檐這個人刻薄是刻薄,但也十分高傲,幷不會拿出去和別人說。這樣一來,虞清嘉好歹還留了些面子,依然可以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樣子繼續相處。等日後慕容檐離開虞家,偌大的天地都任由他馳騁,他哪裡還會記得一個小女子說過的可笑諾言呢。
銀珠眼睜睜看著虞清嘉又開始發呆,銀珠將鏡子放下,試探地喚虞清嘉:「小姐?你怎麽了?」
虞清嘉頓了一下,眼睛聚焦,這才發現自己握著梳子已經很久了。她一臉正經地咳了一聲,說:「沒什麽,我方才在想一張殘缺的琴譜,這才出神了。現在什麽時辰了?」
「辰時,大厨房剛剛送來了早膳。」
虞清嘉聽到這裡點了下頭,說:「既然飯已經送來,那你去忙灶上的事吧,我這裡自己綰發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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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怎麽能,小姐身邊怎麽好沒人?灶臺上還有黃婆婆呢。」
虞清嘉搖頭,堅决道:「黃婆婆年紀已大,她哪裡能承擔許多?你自去忙吧,我這裡不要緊。」
銀珠猶豫了一會,就被虞清嘉打發走。等人走後,虞清嘉自己將頭髮編結系好,又抽開首飾盒,在一衆釵花華勝中挑揀。她挑出一支紅木蘭墜琉璃珠的步搖,配同樣色系的紅玉耳璫。然而她看不到後面的狀况,無論怎麽比劃,總覺得差一點。
她正在糾結,突然手中的步搖被另一個人抽走,虞清嘉怔了一下,下意識地回頭。對方的手指抵在她耳側,似是不滿般輕聲道:「別動。」
虞清嘉頓時沒法再動,只能僵硬地維持著半側身的姿勢。從她的角度雖然看不到慕容檐的身影,可是眼角却能看到他的衣袖在自己身側輕輕佛動,最後發間微凉,步搖已經簪入她的長髮中。
虞清嘉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頭髮,她指尖觸碰到溫凉的華翠,玉石面被打磨的極其細緻,觸手溫潤,這種觸感幾乎從指尖一直傳到她心裡。慕容檐握住她的手腕,說:「再碰就該歪了,你信不過別人,總該信得過我的眼光。」
慕容檐眼光之挑剔確實沒什麽可說的,可能是因爲他自己已經長到了一個巔峰,故而對於美的要求極其高。慕容檐點頭說好,那就是相當出色,比如昨夜他們二人合奏的長鴻曲。
所以現在能讓慕容檐滿意,她的髮飾想來已經恰到好處。虞清嘉手指有點僵硬,在慕容檐的注視下將耳鐺一左一右墜到耳邊。她戴耳鐺的時候,慕容檐就站在她身側挑挑揀揀,最後從一個木盒中翻出來一叠花鈿。他手指左右移動,最後拈了一枚出來。
他的意思過於明確,虞清嘉愕然地抬頭望了他一眼,都不知該如何反應。慕容檐見她呆呆的,乾脆捏住她的下巴,自己俯身,將花鈿貼到她的額心。
虞清嘉的下頜被迫抬起,她眼睛瞪得圓圓的,看到慕容檐彎腰,極其認真專注地將花鈿貼在她額頭。虞清嘉坐著而慕容檐站著,他只能彎腰來將就高度差,這樣一來,他們兩人面對面而立,臉頰相距很近,虞清嘉都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輕輕撲在自己眉心。
虞清嘉用力本著臉,那一瞬間她都覺得自己不會做表情了。
昨夜慕容檐臨走前,就是虛虛點了點這個地方吧……虞清嘉不由想起昨夜的事情,自她長大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和一個异性接觸得這樣近。即便是父親虞文竣,他對虞清嘉奉若珠寶,無有不應,可是也只是教她琴棋書畫,詩書禮儀,幷不會抱她,爲她揉腿。
慕容檐將花鈿貼好,左右端詳,這才滿意地直起身。他見虞清嘉呆呆地坐在梳妝檯前許久不動,以爲虞清嘉是因爲腿上的傷所以站不起來,他皺了皺眉,問:「怎麽了,腿還在疼嗎?」
虞清嘉回過神,立刻搖頭:「沒有。」她生怕慕容檐又做出一些太親近的舉動,趕緊從塌上站起來。現在是大白天,銀珠等人就在外面,若是慕容檐再將她一把抱起,那她就真真無地自容了。
雖然在銀珠等人的意識裡,慕容檐還是個美姬,可是虞清嘉知道他不是啊。昨夜事急從權就罷了,平日裡她怎麽能這樣不避嫌。
銀珠擺好飯出來,就看到虞清嘉和慕容檐兩人幷肩走來。她看著熹微的天光下,虞清嘉和慕容檐的輪廓似乎也被磨得柔和,似真似幻,似仙似妖。銀珠不由就嘖了一聲,突然對素未謀面的郎主虞文竣産生無盡好奇。
虞文竣得是何等人才,要不然,怎麽能在一個家庭中同時集齊這樣的兩位美人呢?不得不說美人就應該和美人玩,他們兩人走在一起,即便是銀珠這樣不識字也沒讀過書的人,都覺得歲月美好。
虞清嘉現在雖然回到祖宅,這一帶俱是虞家族人,可是她的生活依然和在青州時沒什麽兩樣。虞文竣還沒回來,她從小習慣的半姐半母白芷等人也不在,二房名義上的長輩、她的祖母成日固守佛堂不出,虞清嘉連去請安都是在耽誤祖母修行。所以這段時間每日用膳只有她和慕容檐,之後一整天,二房都再清靜不過。
可是今日早膳却不復往日安靜,銀珠一看就憋了一肚子八卦,蠢蠢欲動想和虞清嘉分享。虞清嘉看她憋得實在太難受了,等放下筷子擦拭手指的時候,虞清嘉問:「你想說什麽?我看著都替你難受。」
銀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隨即凑過來和虞清嘉擠眉弄眼:「小姐,你知道昨夜的事嗎?」
「知道啊,昨夜潁川王設宴,你不是和我一起去了麽。」
「不是這一樁。」銀珠擠擠眼睛,眉毛都快飛起來了,「是四小姐的事。聽說昨夜回來四小姐就連夜發起燒來,到現在人還沒醒呢。大夫人哭了一宿,今天一早,連老君都驚動了。老君得知後震怒,將紅鸞幾個丫鬟打了一頓板子,罰在院子裡跪著反省,都跪了一夜呢。」
亂世人命如浮萍,踐籍更是連浮萍都比不上。明明是虞清雅藥物反噬,可是李氏和虞老君根本不管,小姐生病,不是婢女伺候得不好還能是什麽?就算是虞清雅身邊的大丫頭,平日文雅體面都比得上半個小姐,可是一遇到事,她們還是只有被主子遷怒的份。
這是大房的事,虞清嘉不甚關心,而銀珠却覺得解氣的很。她以前被大房那些眼高於頂的丫鬟欺壓了多久,銀瓶也拼了命想去捧虞清雅。昨夜虞清雅趾高氣揚多麽狂妄,點名道姓地找六小姐麻煩。現在可好,自家小姐不聲不響,却狠狠打了虞清雅一個巴掌,都把她氣病了。虞清雅生病下面的人也得不了好,現在大房愁雲慘淡,六小姐却一戰成名名聲大噪。銀珠幸灾樂禍地想,果然人不能狂,要是昨天四小姐見好就收,不要故意挑釁六小姐,是不是什麽事都沒有,反而還收穫了天才美譽?結果她非要作,現在好了,把自己作死了。
銀珠眼角眉梢都是得意,慕容檐低頭擦拭手指,嘴邊似乎劃過一絲笑。虞清嘉朝慕容檐瞄了一眼,回頭瞪銀珠:「你收斂些罷。四姐生病而你却一臉喜意,若是傳到老君和大伯母耳中,恐怕你比紅鸞那幾個丫頭更慘。這種話不許再說了。」
銀珠猛地警醒,連忙垂頭向虞清嘉討饒。虞清嘉本來也沒只是提醒她不可得意忘形,現在見銀珠知道輕重,又冷著了訓了幾句,就打發她下去。
銀珠知道虞清嘉的提醒是爲她好,她驚出一身冷汗,悻悻地低著頭出去了。她和虞清嘉都沒有提起,既然紅鸞幾人都被罰跪,那替虞清雅背了黑鍋的銀瓶呢?
等銀珠走後,虞清嘉有些頭疼地說:「她勝在實誠,但是也太沒心眼了。」
慕容檐難得贊同了虞清嘉的話。他眸光微動,掃過整片庭院,道:「只有兩個婢女伺候你本就太少了,現在還折了一個。應當給你多添置些人手。」
「我倒也想。」虞清嘉好笑地白了慕容檐一眼,搖搖頭道,「可是伶俐的丫鬟百里挑一,即便有也都是被當家主母調教好,要留以大用的,怎麽能落到我這裡?若是從外面買,又哪能正好買到品性頭腦都好的?」
慕容檐只是淡淡一笑,幷不言語。不過這樣的話又勾起虞清嘉許多思緒來,她想起近况不明的白芷白芨,以及遠在昌平郡養傷的虞文竣,幽幽嘆氣:「不知道父親他們怎麽樣了,都快兩個月了,不知道父親傷養好了沒有?傷情重不重?」
慕容檐很隨意地接了一句:「不嚴重,已經可以下地了。」
「啊?」虞清嘉回頭看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怎麽知道?」
慕容檐態度十分坦然:「不是你在問嗎?」
虞清嘉明白過來,無奈又生氣地瞪了他一眼:「我沒和你說笑,我是當真在擔心父親的傷勢。」
虞清嘉看著窗外已然一片蕭條的景象,沉沉嘆了口氣:「離開青州的時候才是九月,現在都已經入冬了。」
秋末冬初氣候變化大,西風成日呼呼吹著,整片虞宅都籠罩在一片陰沉肅殺之中。
虞家陰雲籠罩,蓋是因爲虞老君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