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曦禾是去年的五月初七死的。
之所以我能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那天原本是晴天的,但半夜裡突然開始雷鳴電閃,下起了瓢潑大雨。雨點敲打著脆弱的紙窗,好幾處破了洞,冷風呼呼的刮進來,我就被吹醒了。
然後,就萌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
鬼使神差的,我披衣下牀,慢慢的推開房門,就看見門外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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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本是坐在屋簷下的台階上的,聽聞聲響,轉過頭來,一記霹靂劃破夜空,也映亮了他的臉——
「小采?」我非常驚訝。
「嗯。姑姑。」他站起來,身上一半的衣服都被淋濕了。
「你一直在外面嗎?快進來。」我連忙將他拉進屋,找了塊乾毛巾幫他拭擦,在此過程裡,他始終一動不動,任我擺佈。
「小采,你怎麼了?」我非常擔心。他這麼大晚上的跑到我這來絕非偶然,而且來了卻不出聲,獨自一人坐在台階上淋雨。若非我靈光一現走出去,還不知道原來他一直坐在門外。
他卻沒有回答我的話,微微低著頭,睫毛下陰影幽濃,有著這個年紀裡其他孩子都不會有的滄桑。
我蹲下身,從下方抬起頭凝視他的眼睛,他的睫毛顫了幾下,目光與我相接的一瞬,我立刻就明白了。
心裡沉甸甸的,呼吸很困難。
其實我非常清楚為什麼薛采會變成這樣。在當日我讓他跪下,然後狠狠打他兩巴掌時就預見了他今後的人生,將會過的沉重不堪。我知道他會痛苦,他會徬徨,他會掙扎,他也會像現在一樣的……茫然。
是的,茫然。
我的小侄子。
我年僅九歲,卻是天下至慧的神童小侄子,如今,終於有了他這個年紀應有的茫然。
「曦禾夫人……死了。」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如此說道。
我先是一驚,復又感慨——曦禾死了啊……
那個昭尹真正喜愛的女人,終歸是死了啊……
若說我不嫉妒她,是假話;若說我不怨恨她,是謊言。雖然我和昭尹的婚姻,是徹頭徹尾的一次交易,我和他都各有所圖,但不管怎麼說,他都是我的丈夫,我這一生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人……
他娶別的女人,我還可以自我開導,說那是為了鞏固皇位,可他對曦禾,則是徹徹底底的一腔私欲。
然而……一樁本就不是因為愛而締結的婚姻,也就無所謂動情動性之說。因為沒有立場,更因為自尊心不允許。
所以,在成為璧國皇后的四年裡,我謹言慎行,嚴格按照一位皇后的標準來苛責自己,不許自己任性,不許自己無理取鬧,甚至,不許自己有任何棱角……
父親說我是皇后的楷模,義兄說我是男人心目中最理想的妻子,昭尹也說我是他平生見過的性格最好的女人……然而,楷模也好,最理想的妻子也罷,甚至好女人這三個字也不能成就我的幸福。
我的婚姻,最終,以一道皇旨,滿門鮮血,和這淒涼如斯的冷宮收場。
而最諷刺的是,我所暗暗豔羨隱隱嫉妒的那個女人,竟然也不得善終。
我不必問她是怎麼死的。看小采這個模樣,就知道必定與他有關。他……畢竟是個孩子啊……
「姑姑,我今晚能不能待在這裡?只今天一晚就可以了。」薛采說的有點急,墨玉般的眼瞳中,有著我所久違了的依賴——其實,在薛家滅門前,他雖然驕傲,但還是個粘人的孩子,最喜歡膩在我身邊……
想到往昔,我鼻子一酸,幾乎要跪下去一把抱住他,說當然可以,不管是今晚明晚無論多少夜都可以,姑姑陪著你,你不用害怕,不用擔心……那些安慰的話語像潮水一樣湧上來,迫不及待的往外衝,每個字都在訴說——
好可憐!
小采好可憐!
這樣子的他,太可憐了!
可是,另一個聲音,卻異常清楚的響了起來,僵硬、冷酷,堅決:「不行。你不能留在這裡,而且,不止今天,無論什麼時候,都不可以。」
我被話語中的殘忍嚇到,更讓我吃驚的是——我發現說這番話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我……我……我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我……我是怎麼了?
他是薛采啊!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僅剩的親人啊!而且,他才九歲!難道就因為他從小就比別的孩子聰慧,所以就這麼苛刻的對待他麼?
我……我……我……
我的嘴唇顫抖著,剛想收回那些話,卻見薛采往後退了一步,原來那淡淡的茫然和依戀已經消失不見,素白素白的一張臉,冷徹如冰。
「小采知錯了。小采這就走。」他毅然轉身。
我情不自禁地拉住他的手:「小采,姑姑不是……」
「別說了。姑姑……是對的。我……今天失常了。」薛采輕輕的掙脫我的手,頭也沒回的走了。外面的雨很大很大,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再也看不見。
自那之後,他就沒有再來。
算來,已經有一年又三個月了。
今天,是圖璧六年的中秋。
他再一次出現,卻不是為了與我團圓,而是來告訴我——昭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