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談婚論嫁
惜翠與他一直逛到了傍晚。
帝京日落後,才是重頭戲的開場。
大樑夜市繁榮, 日落西山後, 商鋪前點上了一盞盞黃瑩瑩的燈。河中擁擠地停泊著無數大船小船, 星星點點的船火倒映入水, 與街市上的燈輝連成一片。
嬉笑怒駡, 鼓樂歌聲彙聚為一條極富人情百態的聲色河流。
月光穿雲破霧,下照人間。
京城中裡的夜生活才剛剛拉開序幕。
有三兩頭戴花冠, 腰肢纖嫋的女伎,正沿街賣唱趕趁, 不遠處的一棵槐樹下,一夥兒人正聚在一起關撲。
察覺到衛檀生在往那兒看,惜翠跟著止住步子, 「小師父在看什麼?」
衛檀生笑道,「只是在那貨郎的擔子中瞧見了我曾經遍尋不得的一本舊書。」
惜翠:「你想要這書?」
她快步走上前。
大樑百姓與宋朝百姓也有些相似之處,譬如, 都熱愛關撲這種娛樂活動。
樹上掛了個三尺圓盤, 圓盤上繪有各種各樣的飛鳥走獸, 有些像後世夜市裡的紮氣球。
惜翠站在樹下,看他們撲了一會兒,就掌握了遊戲規則。
那貨郎見她衣著華貴,忙笑著招呼道, 「郎君可要試一試?一文錢撲一次。」
惜翠:「我要這本書,倘若我贏了,可給我?」
「只要郎君贏了, 大可拿去。」
貨郎:「郎君可挑好了要射哪個?」
惜翠看了一眼,圓盤上繪的動物大小都差不多,不論射什麼都沒有太大差別。
「就選這頭虎罷。」
她掏出一文錢遞給了那貨郎,接過攢著五色羽毛的針箭。
貨郎轉動圓盤。
衛檀生就站在她身側,靜靜地注視著她。
惜翠並不緊張,等看准了,才將針箭丟了出去。
沒中。
她又給了貨郎五文錢繼續。
高遺玉的動態視力很好,她有信心能射中。
一連射了三支後,圓盤停下,針箭險險地紮在了老虎身上。
貨郎取下針箭,笑著將擔子重的那本舊書遞給了她。
這本書在他看來沒多大用處,就算給了出去他也不心疼,相反,有人既然撲得了,還能借此機會招攬其他人繼續。
惜翠將舊書塞到了衛檀生懷裡。
衛檀生低頭看了看,抬眼笑道,「多謝。」
但他卻沒收下,而是將書塞回到了惜翠手上,自己則走到了那貨郎面前,掏出了幾文錢交予他。
貨郎略感驚訝,「小師父想要撲哪個?」
衛檀生隨手指了個,微笑道,「便是這個。」
他指的是個雲紋木簪。
他自幼習武射箭,準頭比她好上不少,只試了兩次,便將木簪撲到了手。
貨郎臉上的笑已有些僵硬,看到這兩人沒有再撲下去的意思後,面色才緩和了不少。
雲紋木簪落入了左手的掌心。
雖是個木簪,但雕得簡單俐落,線條流暢。
惜翠抬眼對上了衛檀生的視線,他莞爾笑道,「禮尚往來。」
說著,袍袖一揚,將她右手中的書給抽了出來。
惜翠握緊了木簪,也露出了個笑。
華燈絢爛,映照著她頰上好似泛起了抹淡淡的紅暈,眼神明亮如京中的河水,倒映著漫天的星輝,竟也有幾分別樣的風流。
衛檀生移開了視線。
接下來,他兌現了他的承諾,請惜翠吃了頓飯。
走了一大圈,惜翠也確實有些餓了。
知道衛檀生他有錢,她沒跟他客氣,點的都是自己愛吃的,同時也沒忘記為他點上幾樣素的。
吃完飯,這才結了賬,回到山上。
一路上,並無燈火,只能買了盞燈籠,提著燈,在山路上摸索前行。
衛檀生在前,惜翠再後。
「夜裡山路難走,娘子請跟緊我。」
就這樣到了山門前,衛檀生卻突然將燈籠吹熄了。
惜翠剛想問他。
衛檀生卻道:「噓——娘子噤聲,小心讓寂安師兄瞧見。」
惜翠沉默了一瞬,「你沒向寺中告假?」
衛檀生苦笑,「倒是告了假,只是未曾想到會拖到這麼晚。」
他話音剛落,黑夜中遙遙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隨著簽板相撞,在寂靜的深夜中,顯得尤為清楚。
寂安手持簽板邊搖邊走,腳步聲愈來愈近。
「得罪了。」
就在此時,惜翠耳畔突然響起衛檀生的溫潤可親的嗓音。
他一手握住她的臂膀,將她往旁邊一拽,靠著牆角,深深地隱入了黑夜中。
衛檀生離她極近。
近到惜翠能瞧見他下垂著的眼角,泛著微光的雙眼。
只一刹那,不用他開口,惜翠已經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僧值搖著簽板,腳步輕而慢。
在漫長的等待中,惜翠驀地感覺到脖子後面好像落了什麼東西,細細癢癢的,正在往衣服裡鑽。
她面色一變,張了張嘴。
衛檀生已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輕輕搖了搖頭。
他湊近了,唇瓣貼在她耳畔,唇間輾轉吐出一個低而沉氣音。
「噓——」
他一只手捂得緊緊的,另一只手卻越過她的頭頂,往她脖頸後面伸去。
微涼的指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輕撫過惜翠光潔的肌膚。
指尖慢慢地摩挲著,像一條吐著信子的冰冷毒蛇。
而後,頓住,穩穩地一抓,便將方才落在她脖子上的蜘蛛給捏在了手心。
僧值終於走過,簽板相撞的聲響漸漸遠去。
衛檀生這才放開她。
他俯下身,將手上捏著的一只蜘蛛也放了下來。
夜色中,惜翠隱隱能瞧見他的臉。
神情坦蕩,並未因剛剛的親密相觸而表露半分尷尬。
「時候不早了,回去罷。」他起身,提了提衣袖,笑意晏晏地說。
山下逛了一圈後,衛檀生便開始準備閉關的事宜。
這次寂安讓他提前閉關,說不定正與寂塵一事有關。
在他閉關前,惜翠特地去送了送他。
衛檀生瞧見她來,不禁笑道,「不過是閉關十天半個月罷了。」
惜翠一本正經,「衛小師父既是我之朋友,我前來送送也是應當的。」
衛檀生笑了笑,請她喝了杯茶。
寮房軒窗大敞,春風穿堂而過。
「要在石室中枯坐半個月,小師父不感到無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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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想要得到真乘,自然是要行難行之事,忍難忍之情。」
惜翠坦誠地說:「我生性好動,叫我枯坐上十天半個月,我做不到。」
衛檀生難得大笑。
惜翠陪著他靜靜地坐了半個時辰。
他左腿盤起,右腿垂下,坐在榻上,望著窗外的春景。
其間,兩人一言未發。
惜翠看了眼杯中碧影浮花,突然覺得像現在這樣其實也不錯。
平靜悠閒,不用想太多的事。
青年僧人瞧了眼窗外的枇杷樹,悠悠地念了一句崇慧禪師的偈語。
「時有白雲來閉戶,更無風月四山流。」
這才起身。
石室就在空山寺後山。
惜翠目送他步入石室,直至那抹玉色的身影消失不見。
衛檀生閉關後不久,就到了高老夫人的壽辰,惜翠下了山,暫時收斂了其他的心思,專心致志地應付這次壽宴。
不知為何,山路上,她總感覺好像有一抹視線正追隨著自己。
等她回過頭去,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或許是錯覺吧。
目光從男女香客們的臉上收回,惜翠不安地心想。
這次高老夫人的壽宴上請來了不少人,很多都是之前曾經在京郊見過的熟面孔。
見到她,不論男女都頗為親和地同她打招呼。
高家中,有人聽說過她馬蹄下救人一事,也有人不曾聽聞,看到這番場面,不由滿臉驚訝,不可置信地打量著站在一旁的惜翠。
來的人中,惜翠還看到了上次見到的那褚家六郎褚樂心與行酒令上不依不饒的賀妙。
褚樂心今日穿了件亮色的衣衫,意氣風發。
少年先同高騫打過招呼,又轉過臉來,神采飛揚地向她問好。
惜翠態度拘謹有禮,難免失了些親切。
褚樂心好像沒有察覺到她的客氣疏離,照樣是高高興興的。
祝壽時,高瑩送上了一尊玉觀音,哄得高老夫人滿面笑容。
惜翠將自己手抄的《無量壽經》也呈了上去,高老夫人態度不冷也不熱,誇也是誇了兩句,之後便讓下人將其收了起來。
她沒指望能借這卷佛經改變高老夫人對她的看法,順從地退到一邊。
倒是褚樂心看在眼裡,心中有些不舒服,等壽宴一散,特地湊上前。
他怕她傷心,又擔心她看出來他的意圖而覺得難堪,一直在變著花樣的說些奇人異事逗她開心。
惜翠被褚樂心弄得哭笑不得,只好給面子地笑了笑。
沒想到褚樂心見她笑了,大感鼓舞,興致來時又要舞劍。
「娘子可會吹笛?」
惜翠:「讓郎君見笑了,我不通音律。」
褚樂心懊惱地敲了敲腦袋。
「沒笛曲也無妨,」他登時又換了副表情,借了一把劍,腳步輕快地走到庭中花樹下,握著劍行了一禮,「娘子且看著就好。」
惜翠站在廊下,看他身姿矯健,舞了一曲。
落花翩翩,襯得少年愈加秀美挺拔。
少年氣喘吁吁地收了劍,奔上前來,笑銀銀地問,「我舞得可好。」
惜翠點頭,「好。」
這話她發自真心。
褚樂心這才滿意地又笑開了。
在高府上,行為處事總要顧忌一些禮節。
因為馬場救了衛檀生這事,她現在惹人注目得很,稍有不慎,就淪為活靶子。
看完劍舞,惜翠便找個了藉口與他告辭。
本想回到屋裡休息一會兒,高騫的聲音卻冷不防地在她背後響起。
「褚家六郎雖跳脫了些,但為人赤誠。」
惜翠頭一疼,認命轉過身,「二哥。」
高騫:「嗯。」
他停頓了片刻,接著道,「若你喜歡,褚六郎不失為一個良人。」
惜翠微囧:「褚郎君沒有這個意思。」
她能看出來,褚樂心看她的目光單純明淨,不含一絲愛慕之意,說話相處也很自然,根本沒往其他地方去想。
高騫:「你年紀不小了,也是時候談婚論嫁了。」
兄妹二人生母宋氏去得早,高騫直接將這事攬到了自己身上,主動地承擔起了做娘的責任。
惜翠頭疼得打了個哈欠,託辭困了,趕緊溜進了屋裡,獨留高騫一人站在屋外。
不是他管得太多。
高騫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她不說,他也一清二楚。
這些日子以來,遺玉與那衛檀生走得太近,始終讓他心有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