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番外(下)守
他又見到了那個小姑娘。
仍是舊時模樣,嬌嬌小小的,一身火紅的斗篷在雪地裡妍麗而熱烈。
大雪初霽的天空明淨澄澈,她正蹲在雪地上玩耍,旁邊堆了個雪人。大約是怕冷,雪球搓得馬馬虎虎,小手隨便胡嚕兩下就往上頭堆,雪人的頭扁塌塌的,令人哭笑不得。
他在她身後遠處無聲無息地站了很久,終於一步一步走到了她身邊去。
她抬起頭,帶著點嬰兒肥的粉嘟嘟的臉上是微微驚訝的表情:「端王殿下?」
他笑著點點頭,然後幫她整理那個雪人。
她歪著頭打量他,看了許久,終於看出了點不同尋常:「這麼冷的天,為何殿下穿得這樣單薄?」
他手一頓,怔愣了許久,終於看清自己身上的衣著,是一件雪青色的單袍,襟口繡著雅致的竹紋。
一張溫婉的臉緩緩浮現在他腦海裡,那張臉時而從容微笑,時而隱忍含情。心裡驀然有點刺痛起來,說出口的話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傷:「我的妻子病了,沒人為我加衣。」
小姑娘眨著黑白分明的眼睛,表情既吃驚又疑惑:「你已經娶妻了麼?」
他神識有點混亂,許久才找回一點清明,微微點頭:「是的,我娶妻了。
」
兩人默默無語,對著圓滾滾的雪人發起待來。
過了不知道多久,一個清脆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你不要擔心,我幫你問問有沒有好的大夫。」
他轉頭看她,對方的明眸裡滿是溫暖和鼓勵,朝著他漾出一個冬陽般和煦的笑容,讓人不自覺地沉浸於其中。
他知道不對勁了,她從來不會用這種神情看他的,她身邊那個睥睨天下的男人也不會允許。千般嬌俏萬分柔情,他沾染不上半點分毫。
他慢慢站起身來,朝她點了點頭:「我該走了。」
小姑娘也沒有挽留,對他的忽然出現和驟然離去都很自然地接受了,只是在他走出那個庭院之前聽到她輕輕地問了一句:「那你還會再來嗎?」
其聲婉轉,悠悠入耳,彷彿在召喚一個玩伴。
我也不知道呢。他在心裡輕聲答。
……
齊瑾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自己書房中熟悉的牀帳。他沒有起身,盯著帳頂出神許久。王府內的擺設用具本應根據四時替換的,而他周遭的一切雖然整潔依舊,卻有種不合時氣季節的格格不入。他想到方才夢中怪誕的對話,嘴角溢出一縷若有若無的苦笑。
他起身穿衣,沿著長廊往上房走去。
掀開內室的簾子,一股濃重的藥味繚繞不去,伺候的人不敢高聲不聞笑語,原本寬敞的屋子在這種氣息親襲之下硬是壓制出了一種低迷壓抑的氛圍。
他走到離牀最遠的的窗旁,將窗推開了半扇,這才重新在牀邊坐下。
也許是心理作用,從窗外透進來的絲絲縷縷的乾淨氣息讓室內的空氣似乎有了一絲活氣,連牀上那眼簾緊閉蒼白消瘦的人的呼吸都不那麼稀薄了。
他握著她細瘦的手,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她說話,也不管她聽不聽得見。
「我昨天去看兒子,他已經能坐了,但是坐不穩,一碰就倒,趴在牀上只會嗷嗷哭。」
「兒子還沒有名字,想了很久拿不定主意,等你醒了再說吧。」
「他最喜歡會響的東西,也喜歡聽我彈琴,興許以後精於此道也說不定。」
……
「去年你埋的梅花酒我想挖出來喝,也不知道你答不答應。」
……
「今天是冬至,你睡了半年了。」
他絮絮叨叨的,說的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從前不在意這些,因為王府的女主人全都默默打理好了,如今驟然生變,平靜安然的生活像一套破碎了又被拼合的細瓷,不考究還能囫圇著過活,但是仔細一摸到處都是粗糙的棱角,令人十分難受。
她從來不逼迫他,不管是對來歷不明的小禾還是固執地緊閉著心扉的自己,她都寬容地接受了,這很不容易。
齊瑾在她面前有時會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因為知道有人包容所以肆無忌憚,只知道索取而不曾回報。
其實他也是怕了,他經歷過最無望的守候,做出過最絕望的割捨,煙花開到極盛處便會枯萎,而這種暗淡後無聲的墜落他甚至不能喊出一聲痛。這種熾烈的情他興許這一生再不會擁有,萬一他的妻向他索求,他拿什麼給她呢?
所以他縱容自己一再回避,畢竟他對她最初的期望只是舉案齊眉,靜待青絲變皓首。
但她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仍不忘殷殷祈求他給別人一個機會,即使她自己做不到了,也希望他能心有所依。
他不是生來便心如鐵石,終究是第一次為這個女人的隱忍和溫情落了淚。
他想起賜婚時皇兄對他的告誡,一個男人應該頂天立地,做好支應門庭的本分。他還說了,好好和那個姑娘過日子。
那時他心如死灰,只想趕緊給出一個交代好離開那個傷心之地,對他的忠告顯然是入耳不入心。如今時過境遷,他再憶起皇兄那深沉如海的眼神,才明白他是辜負了。
辜負了皇兄的苦心,辜負了那個與他結髮的姑娘。
世上無全事,本應奮力求全,而不是耽於所失不能自拔。
……
他在牀邊不知坐了多久,直到被一陣敲門聲驚醒。
「啟稟王爺,盛京皇宮來了人,其中有一位姓傅的大夫,奉陛下口諭來為王妃診脈。」
「快請進來。」他沉聲吩咐道。
「是。」
這半年來王府裡不知道來過多少四方名醫,沒一個敢說自己能治,但是齊瑾心裡一直有個執念不肯放棄。
知道遠方有人同樣牽掛,他心裡又湧起幾層溫暖。他轉過頭去看了看牀上的人,緩緩露出一個微笑:「我知你放心不下,定然會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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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將王妃的蘇醒視為一個奇跡,但是在齊瑾看來,這是情理之中的事。
當初那麼危急的時刻她都熬過去了,沒道理掙扎了這麼久還是撒手離開。
他的天性裡有一種天真而浪漫的情懷,曾以為都消失不見了,但在那一日一日周而復始的守候之中它們又漸漸冒頭,他沒有頹廢沒有形銷骨立,靠著這種執拗終於等到了轉機的到來。
李茹蘭覺得她的丈夫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明明是一樣俊逸風流的眉眼,卻隱約從中流淌出一種撥雲見月的清朗和坦然,這是她從前沒有見過的。
他親自給她喂藥的時候她總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然後一不小心被他發現了兩個人就相對著默默臉紅。空氣中都氤氳著一種欲說還休的婉轉和璦昧。
明明成親好幾年,孩子都生了啊,這突然像小兒女一樣青澀起來真是讓人猝不及防。
花園裡新鋪了一條石子路,光滑的鵝卵石鑲嵌其中,踩上去凹凸不平。這是那位救了她性命的大夫吩咐的,每天光腳走一遍,按摩腳底經絡,能讓血氣通暢。
她身體還很虛弱,王爺親自蹲下身來,要為她脫鞋除襪,她吃了一驚,小小地退了一步。
他抬頭朝她笑了笑,按著她的腳不由分說就開始解她的襪帶。
他微微上挑的眼尾本就顯得多情,乍然露出這麼不經意的一笑端的是無比惑人,她心跳的又急又快,怔怔的恍如陷入夢中,怎麼會有男人笑得這麼好看呢。
直到她微涼的玉足落入了他溫熱的手掌,她才猛然醒過神,急急地就要往外抽。
即使做過了夫妻間的親密事,但他們從沒有過這樣狎昵的親近,何況是在這光天化日的花園裡頭。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本來蒼白的臉刹那間變得紅粉霏霏,然後發現腳被硬握著抽不回來,只好慌裡慌張地用手捂住了臉,像個笨拙的小孩。
原來看起來再端莊的女人,一旦軟了心有了情,總會不自覺地露出惹人愛憐的一面。
齊瑾勾了勾唇角,這個感覺其實不壞。
他還是好心地放過了她,不再以欣賞她的局促為樂,扶著她的手慢慢地開始走那條凹凸不平的小路。
細嫩的腳被石子硌得暗暗生疼,但是李茹蘭覺得,就這麼走一輩子她也願意。
……
程小禾帶了幾盆花來探望她,聽說她昏迷不醒的時候這個姑娘也在幫忙照顧她的兒子,她很感激她。
「你在田莊過得好嗎?如果有什麼缺的要打發人來告訴我。」她靠在牀頭,輕聲地問坐在牀邊的人。
小禾好像也變了,她目光沉靜清澈,過去那種讓人心有惻惻的愁緒輕了淡了。雖然談不上脫胎換骨,但是更平易近人了。
「我跟著莊子裡的花匠學手藝,要是以後出師了我想做花木生意。」她笑了笑,「我還是適合和泥土打交道,無論種花還是種稻,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過得很自在。」
李茹蘭仔細打量她一會兒,確信她不是在強作歡顏,點了點頭:「那就好,不然王爺會擔心的。」
小禾也望向她,她坦然地和她對視,表情誠懇。
半晌,小禾別開視線,忽而露出一個俏皮的笑:「其實我一直不知道王爺為何對我另眼相待,但我知道,他心地善良。善良的人一般都心腸軟,王妃你要一直待他好,好到他沒法拒絕,他會盡力回報你的。」
李茹蘭被她震住了,不是因為她的話,而是她那嬌俏的笑,彷彿雨裡看山,撥開那層層的雨簾,她終於明白了一直以來說不清的熟悉感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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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呢,那個人,怎麼會像那個人……她在胡思亂想什麼啊……
小禾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一時兩人都無話,室內唯有滴漏聲聲輕響。
她想到那年在花船上初見,眉目清朗的少年醉得眼角輕紅,身旁幾個紈絝子弟怎麼起哄也沒法讓歌姬們近得他的身。而她是個待價而沽臨時被拉來湊數的雛技,他不經意間抬頭看了她一眼,這一眼拯救她於水火,讓她免了腐爛於淤泥的厄運。
她願意為他生為他死,更別說獻上那顆卑微的心。
但是往後的歲月讓她明白,王爺不需要這些,她退後才是成全。她希望這個男人能得到幸福。
……
小禾走了許久,李茹蘭才回過神來,她起身慢慢地推開了窗,視線穿過窗前桂樹蔥鬱的枝葉落在不遠處廊下那個身姿挺拔的側影上,他正抱著兒子逗著籠子裡的黃鸝,清脆的鳥鳴和孩童快活的笑聲此起彼伏。
初春的風駘蕩清新,彷彿情人溫柔的摩挲,讓人心頭如同被羽毛輕撫般熨帖。
她心中有萬千情絲,柔而韌,細而密,只要他願意讓她糾纏就夠了。如同兩棵緊鄰的樹木的根鬚,在泥土裡默默交握。
往日不可追,來日尤可期。是的,他心腸如此之軟,總有一天他無法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