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子可歸
女子和男子聽完我的描述後,臉上的表情都很奇怪,尤其是女子,眼中淚光閃爍,竟似也要哭了。
男子輕拍著她的肩膀,試圖安撫,而她終究是沒有忍住,兩行清淚沿著光潔的臉頰滑落下來,滴到了我們交握著的雙手上,滾燙滾燙。
我哽咽道:「我是不是做錯了?夫人,你告訴我,我當年,是不是錯了?」
女子只是望著我哭,不說話,看起來比我還要悲傷。
我這才想起她的身份,不由得問道:「對了,我看見你們來拜祭薛采,你們莫非是他的……?」後面的詞我無法形容。親人?世人皆知薛采全家被抄,唯一倖免的姑姑也最後病死了,他在這個世界上可以說是孤家寡人一個。朋友?以薛采的性格,真的會有朋友麼?
那麼,他們究竟是誰呢?為什麼竟會為薛采的事情如此傷感?
男子遞了塊手帕給女子,女子伸手接過,默默地拭去了眼淚,然後做了幾個深呼吸,這才將目光重新投注在我身上,眼神很柔軟,但讓人看著心酸。
「我們年輕的時候……都會做錯事情的……不是嗎?」她握著我的手,從她手上源源不斷的傳來溫暖的感覺,讓我的心一下子就平靜了下來。
「如果,你為此耿耿於懷,不能原諒自己,所以久疾纏身,不得解脫的話,沒有必要。因為,薛采根本不恨你。」
「你怎麼知道他不恨我?」
「因為他對你有愧。」
「你怎麼知道他對我有愧?」
女子眨了眨濕漉漉的睫毛,笑了:「我瞭解他。雖然他表面上看來非常冷漠,性格也不好,但其實,內心很善良。你喜歡他,是他的造化,他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還是感激你的。畢竟,有人喜歡,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情。而你為他,耽誤了那麼多年,他知道了,心疼都來不及,又怎麼會恨你?」
「可是……我沒有救他……我可以救他的……」
「你自己也說了,當時的希望只有三成不是麼?也許你用了琉璃,但薛采也沒能活下來,那樣的話,你豈非會更難過?」
我呆了一下。
「我如果是薛采,我肯定是這麼想的——那塊琉璃對胡姑娘來說這麼重要,君子不奪人所愛,我不能要。而且,她那麼喜歡我,如果她最後還是救不好我,肯定會更加傷心,她已經為我耽誤了六年,我怎麼能再耽誤下去呢?所以,不如讓她恨我,讓她對我快點死心,這樣以後她再想起我時,就可以解脫,而不是留戀……」女子說到這裡,目光裡流露出璀璨的光,令她整個人看上去越發的美麗了,「薛采希望胡姑娘快樂都來不及,怎麼會怨恨你,去夢裡報復你呢?所以,我覺得如果胡姑娘真的喜歡他,就應該好好的,哪怕是為了他而好好的繼續活下去。因為,活著,其實是多麼多麼難得的一件事情啊。」
我再次流下淚來,但這一次,不為痛苦,而為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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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祖拈花,迦葉微笑。
是不是指的就是這一瞬間的靈犀頓悟?
誠然,如這女子所言,活著,其實是多麼多麼難得的一件事情啊……
六 長相隨
橋修好後,我當夜就下了山,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那兩人。
我最終還是沒有問他們是誰。
緣聚緣散,這等貴人,相識是幸,但相守可能就是劫了。
當作彼此命中的匆匆過客,最是恰當。
說來也奇怪,自那天后我晚上就能睡著了。薛采沒有再入我的夢。而我第二年的十二月初一,也沒有再去璧國。
再過一年,我便嫁了。嫁的是四嬸口中厚道老實的孫公子。洞房花燭夜,他掀開我的蓋頭,我們彼此一個照面後才發覺,原來當年,他是我帶去寒渠的十六位名醫中的一位。
他親眼見到了我最尷尬的樣子,他知道那個蠻橫無理寧可砸碎琉璃也不拿出來救人的富家千金就是我,卻依舊肯娶我。
緣分如此,還有什麼可說的?
四嬸說的對,男人啊,有多能幹,有多本事,其實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對我好。
找個對我好的丈夫,才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
只是午夜夢迴,偶爾想起,還是忍不住會想——若我當年放下私念救了薛采,若現在薛采還活著,他會做些什麼呢?
必定,又能給這個世界增添更多精彩、更多故事、也更多傳奇吧?
又是一年冬至,白雪如煙,晶瑩剔透,宛如琉璃。
好一場琉璃大雪。
好一個瑞雪豐年。
《禍國》番外之 【階前苔】
階前苔
——薛茗番外
一
我在燈下繡著佛經的時候,遠遠地傳來了鐘聲。
於是本該沒入布帛的針尖,一滑,偏離了原先的軌道,刺進了我的食指指尖。
我沒有掙扎,只是愣愣地看著血從針孔裡冒出來,凝結成珠,再緩緩滴落,將原本明黃色的布帛染紅了一點。
佛經見血,乃大不敬。
這卷經帛我繡了整整兩年,眼看就要完成,卻在最後一刻,功虧一簣。
鐘聲仍在繼續,由於隔離很遠的緣故,顯得越發低沉,而聽在我耳中,更是無限淒涼。因為,我知道,那不是普通的鐘聲,那是景陽殿的百年銅鐘,一旦響起,只意味著一件事——
皇上,駕崩了。
昭尹……死了。
這四個字,為何會在我的意識中旋轉飄渺?恍如命運撕裂出的一道傷口,讓冷風幽幽吹入,讓寒意脈脈蒸騰,讓我的手指,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然後,針線經帛砰然落地。
竹箍滾啊滾的,出了屋門,沿著台階級級蹦墜,最後,停在了一雙鞋前。
鞋子乃以上好的珍珠白緞面製成,左右兩只用金線各縫了半幅圖案,並在一起時,就成了完整的一只鳳凰。
看到這樣一雙鞋,我便知道是誰來了。
視線上移到來人的臉,果然是薛采。
「姑姑。」月色下,薛采的臉素白凝郁,沒有表情,「皇上駕崩了。」
我垂下眼瞼,分明想要笑笑,想說哦是麼,那真是好消息啊,咱們薛家的滅門之仇可總算是報了啊……但唇角剛動,眼底的淚水就湧了上來,剎那間,幾乎無法呼吸。
昭尹……死了。
我的表弟、我的夫君……死了。
那個我愛過我怨過我恨過的男人……死了。
雖然早知世事變化,遲早會有這麼一天,也許我之所以在冷宮中安然向佛,就是潛意識裡在等待這一天的來臨。然而,我真的沒有想到——
這一天,實在來的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