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玉米丸子,這菜做法並不複雜。
玉米兩根相互搓一搓,將掉下的玉米粒放入鍋裡,慢火煮至八分熟,再將苞圷面加水調成糊狀,撈出已經軟熟的玉米粒放進去,繼續按著一個方向攪勻,直到面糊變得粘稠。用小勺子舀出一匙,在手心和勺子中來回顛倒兩下使丸子成形,再扔進七分滾的水裡便就成了。
阿梨手巧,做東西又細緻又快,三十幾個丸子一炷香就做完了。隴縣的玉米不是甜口,做出的東西太淡了不好吃,阿梨又怕薛延不喜吃甜食,便就做成鹹口,另放了搗碎的蔥薑進餡子裡,加了多些的鹽。
簡簡單單一份湯,明明連油都沒放,可鍋蓋掀開後,撲鼻的一陣香。
玉米味道偏醇厚,混雜著加了蔥後提出來的鮮味,實在是勾人。
馮氏站在一邊瞧著,眼都亮了,阿梨拿出個小碗來給她盛出三顆,帶著暖融融的湯水,彎著眼睛遞過去,道,「阿嬤,您嘗嘗怎樣。」
馮氏抿了口,笑道,「極好,我許久沒喝過這樣的湯了。」
阿梨有些羞怯,「我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以往在家中時,用的是甜粒子,且我爹爹愛喝茶,湯裡還要放些嫩芽尖。聞起來甜裡帶些苦,不似這個鹽味重些。」她沒閒著,邊側臉與馮氏說著話,邊又刷了鍋煮紅薯粥。
馮氏不捨她獨自忙碌,也放了碗去幫著切酸黃瓜。
隴縣人愛吃醃食,無論地裡產的是什麼,秋日收成了後都要醃一些,一是因著這樣好存放不占地方,二就是確實好吃,配著粥食吃極為下飯。酸黃瓜,蘿蔔條,芥菜絲,醃菹菜,甚至還有酸蒜,各有各的風味。
馮氏端了個盤子來,把切好的黃瓜擺在一邊,閒聊道,「以往老爺還在的時候,也喜喝茶,偏愛蘇浙那片兒的,說是那邊日頭好,連茶葉都格外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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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淺淺笑道,「我家以前便就做茶商,娘親炒茶炒的極好,人家都說我們的茶比別人家的更香。」她垂眸,眼盯著鍋裡紅薯鼓起了個圓圓的泡,笑也漸漸斂起,「只是從爹爹跑商出事後,便就沒人再這麼說了。」
馮氏動作頓住,她看著阿梨纖細背影,道,「我一眼見你,就知你定是自小就被藏於閨閣中的姑娘,連說話都要比人家柔上三分。瞧那雙手,便就沒有做過什麼重活兒的。」
阿梨低聲道,「爹爹在時,確實是這樣的。」
馮氏不忍瞧她落寞樣子,擦了手過去環住她肩膀,輕輕道,「會好起來的。」
阿梨抬手抹了下眼睛,轉身伏進馮氏懷裡,有些哭意,「阿嬤,女兒就真的輕踐嗎。」她背在顫,聲音也越來越啞,「為什麼舅母會覺得我比不上一百石米面,家中是有錢糧的,但她就是要把我賣掉。」
馮氏心疼,不住拍著她肩背,安撫道,「不與你的事,是她不識珠寶,才覺得你不好。」
阿梨低低道,「我沒有白吃她的飯的。娘親故去之前,將家中所剩的錢糧都贈給了我舅舅,托他照顧我與弟弟,我也會幫她洗衣做活,可是舅母就是不喜我,她常對我說,『若是有日你不在了,那該有多好』。因為弟弟讀書聰穎,會考功名,以後能入仕能蔭及她,我不能。」
阿梨纖瘦,個子比馮氏還要低一些,下頷埋進她肩窩處,淚水轉瞬濡濕大片衣料,「最開始到舅家時,舅母待我還是好的,但有日她領著媒婆來,說要我做縣丞大人的三姨太,我哭著不願,以死相逼,弟弟也幫著我,她沒轍,只好作罷。但以後,便就再也沒待我親切了。」
馮氏撫著她的發,緩慢輕柔的力道。被這樣珍視對待,阿梨哭意更勝。
爹娘在三年前雙雙故去,只剩她與弟弟相依為命,弟弟比她還小三歲,只是個孩子,需人照拂,阿梨本也只是個被嬌養長大的姑娘,後來種種坎坷委屈,她咬牙受了,但夜半無人時還是會覺得極為難過。人情冷暖,假心真意,只有在落難後才能得知。
馮氏的懷抱溫暖而來之不易,阿梨指尖攥的發白,蜷在她懷裡低泣,「阿嬤……」
馮氏溫聲哄著,「阿嬤在。」她說,「以後再不會讓阿梨受這樣的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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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延出門的時候,阿梨早就平復好心情,就剩眼角微紅。
剛才失態,阿梨極為不好意思,馮氏知她面皮兒薄,也不逗弄,給她抓了把菜籽,要她無事時挑一挑,打發時間。阿梨自然是樂意的,屋裡昏暗,她便就搬了個小凳子到屋外去,將布片攤平放在腿上,一粒一粒細緻地撿。
身後傳來木門吱呀聲,阿梨回頭過去,正碰上薛延掃眼看過來。經昨晚之事,再面對他時,阿梨心中總覺得帶著些怵意,她咬咬唇,輕聲問了句,「我剛做了丸子湯,你要不要喝些?」
薛延擰眉,晃了晃脖子,抬手將衣領整好,而後理都沒理便就邁步往外走。
阿梨張口,本想再說一句什麼,又怕多嘴了討得他嫌棄,堪堪閉上。馮氏聽見動靜,從屋裡探出頭來,揚聲道,「四兒,你做什麼去?」
薛延側臉道,「去書院。」
他手上空空,連個書袋都沒有,但這話卻說的理直氣壯,毫不懼場。
馮氏也習慣他這樣,知道多說無用,便也不再念叨什麼,只勸道,「不差這一時的,好歹吃幾口飯再走,你胃脘常來就不好,早上再不吃些墊肚子,怕待會要難受。」她掀了簾子走出去,想要拉著薛延道廚房,「今日早膳不是我做的,阿梨手巧,那丸子湯香的緊,你試試?」
薛延神情頗有些不耐,掙開馮氏的手道,「阿嬤,我還有些事,先走了。」
馮氏「哎」了一聲,卻沒喚住他,眼睜睜看著薛延走遠。
阿梨停下手中活計,仰了臉問,「阿嬤,這下要怎麼辦?」
馮氏擺擺手道,「不管他了,咱們吃著。」
阿梨點頭應下,把腿上東西收好放在一旁,跟著到廚房桌邊坐下。她拾起筷子,先是給馮氏夾了顆黃瓜,而後再自己咬一口。嘴裡味道酸爽脆快,阿梨喝口粥,忽又想起什麼,憂心道,「阿嬤,我只怕他嫌我,以後若是我做的東西,他都不會吃。」
馮氏抬眼道,「怎會,他哪裡有那個好本事。」含口丸子,她又開口,「薛延性子就是那樣,硬硬冷冷的討人嫌,但你別看他總好耍橫,卻是不肯虧了他的口舌的。他自小嘴就比旁人要饞上三分,且又執又拗像只蠻牛,那時候京裡有家老字號的泡椒鳳爪,做的好,薛延便就常常去買,少吃一日都不肯。後來那家掌櫃不知犯了什麼事,被逐出京城了,到直沽寨去賣,在府邸附近就買不到了,薛延知曉後,騎著馬帶著侍從跑了幾十里路去買了半斤鳳爪,回家後天都黑了。」
想到這,馮氏又笑起來,「老爺一介文人,那時也氣的要發瘋,拿著藤條抽了他一頓,但薛延不長記性,等傷好了又去。老爺將藤條抽斷了三根,最後見實在攔不住他,便也就只能由著他了。」馮氏衝著阿梨挑了挑眉峰,道,「你且看著,晚上再給他做一頓,以後的早上,薛延必定會老老實實地來。」
阿梨也跟著樂出聲,道,「若是真如此,那就極好了。」
下午時候,阿梨和馮氏細細打探了薛延的口味,知他竟毫不忌口,苦辣酸甜均愛,只要好吃便行。書院申時過些便就放課了,但薛延在外逗留,總要待到酉時才回來,阿梨怕飯冷了會不好吃,和馮氏商量著做倭瓜雜糧窩頭。
馮氏自然是沒意見的,還利落地洗了手去給她打下手。
北地的農家在冬季裡食材極為有限,大多是菘菜倭瓜或紅薯,這些耐寒耐放,存於地窖裡能吃上一個冬天,但飽是管了,味道卻是難捱,同樣東西吃上三四個月,最後近乎味同嚼蠟。好在阿梨於吃食方面心思玲瓏,即使只有幾樣菜果,也能燒出各種巧妙花樣來。
倭瓜放鍋裡大火蒸熟,直到筷子戳了軟爛為止,再放入苞圷面和成面團,加些起子,放到炕頭去熱上兩刻鐘。面團加了起子後會鼓脹,大約能至原來的二倍大小,技巧熟練的會發的更大些,面團鼓的越厲害,做出的窩頭就越軟綿香嫩。
發面是至關重要的步驟,其餘的便就簡單了,把面團揪成小劑子,揉成圓球,再用拇指往上面按出一個洞,放入籠屜裡慢慢蒸熟就是了。這些都是馮氏教給阿梨的,她在這方面極為聰穎,一遍即通,兩人搭配著幹活,手腳麻利,很快便就蒸了滿鍋。
馮氏說,若是有錢些的人家,吃窩頭要摻上些麥子面,配著肉糜吃,極為香口,但隴縣偏荒窮僻,尋常人家只有過年時候才吃上幾頓肉,自是吃不起肉糜的,便就用菹菜和菘菜做配。這兩樣自是不能少的,除此外,阿梨又從醬缸裡挑了兩條酸黃瓜,切了半顆紅蘿蔔,澇幹後與那些一同翻炒。
農家用油多為菜籽油,且大多節省,好在菹菜出汁,阿梨又先加了些辣椒爆香,即便沒用什麼油水,炒出來的味道也是酸酸辣辣的,饞人的很。
雜菜半盞茶後便就出鍋,鮮紅碧綠,賣相上佳,配上熱騰騰米黃色窩頭,看一眼便就讓人食指大動。
馮氏笑的眼尾紋路都要聚在一起,招呼著阿梨將菜端到屋裡去。廚房太小,兩人用飯都嫌擠,只能到馮氏屋裡去,炕桌支起來占了大半的地方,馮氏把被褥收進櫃子裡去,與阿梨面對面坐著,挑了一筷子菜進口裡,笑道,「可真是香。」
屋裡炕燒得熱,阿梨把外面襖子脫了,只剩裡頭薄薄夾衫也不覺得冷。長髮用一根簪子簡單束起,軟噠噠垂在肩側,頰邊漏了一縷下來,黑髮映襯下,更顯得她膚色水嫩,如雪光瑩瑩。阿梨捧著杯子小口抿茶,問道,「阿嬤,他什麼時候會回來呐?」
她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薛延,直呼其名顯得不尊,但隨著馮氏喚四兒又沒到那樣親切,便就只好「他、他」這樣的叫著。好在馮氏立時便就緩應過來阿梨說的是誰,回頭看了看窗外天色道,「應是快了。」
馮氏果真是最為瞭解薛延的,話音落了沒多久,院裡木門便就開啟。腳步聲傳來,聽聲音辨別,應是先到廚房去轉了圈,又到雞舍去轉了圈,最後才立到馮氏屋子的窗前。
阿梨側耳,只聽到薛延慢慢吞吞地問了句,「阿嬤,是什麼東西這樣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