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番外之——【琉璃雪】
畫堂晨起,來報雪花飛墜。
又是十二月初一。
每年的這天都會下雪,彷彿已經成了慣例。
我端坐鏡前,一邊由石榴伺候著梳妝,一邊遙望著窗外的大雪,想起年關將至,轉眼我又老了一歲,便覺得好生悲涼。
隔著一重帷帳,四嬸邊做女紅邊嘮叨:「都老大不小的年紀了,也該定定性了。上回那李公子我看挺好的,長的一表人才不說,對你還一往情深;還有孫公子,祖上三輩都是大夫,人品那是絕對沒說的……你呀,別太挑剔了,找個好男人就嫁了吧。」
這番話她年年見到我都會說,不過,因為一年她也就見我一次,所以我左耳進右耳出,便當做沒聽見了。
其實我真討厭來璧國的帝都,這裡不僅有四嬸的嘮叨,寒冷的大雪,還有我生平最引以為恨的一件往事。
然而,有時候人心是很奇怪的。
越痛恨,越忌諱,就越無法忘懷。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還要每年都不遠千里的從宜國趕赴璧國。
就像我不知道為什麼在那個人已經死了整整三年後,仍耿耿於懷。
明明他拒絕了我……
拒絕了身為天下第一首富胡不歸的獨生愛女——胡倩娘的我。
我總覺得,我之所以二十四歲了還嫁不出去,就是被他害的。因為,全天下都知道他曾是我單方面指定的未婚夫婿,全天下也都知道他最終拒絕了我。
那個人,就是前朝的丞相——
冰璃公子。
薛采。
一 高樓會
我在見到薛采之前,就已經耳聞他許多許多年了。
唯方大陸共有四個國家,總計人口七千萬,這是一個百家爭鳴的年代,驚采絕豔的人物層出不窮,但是,細究其中最最著名,讓所有人都讚歎膜拜的,只有一個。
那就是薛采。
他是前璧朝時大將軍薛懷的孫子,姑姑薛茗曾是皇后,因為得罪了皇帝,被滿門抄斬。當時的白澤侯求情留下了他,自那以後他便成了姬嬰的奴隸,侍奉左右。後姬嬰逝世,將白澤之號傳給了他,在新後姜沉魚掌權後,更是提拔他當了丞相。
那一年,薛采九歲。
我十五歲。
自我有記憶起,便聽說過他的若干傳聞,對這位久負盛名的神童充滿了好奇,一心盼著能夠親眼看看。
機會終於在那年的秋天姍姍而至。
有書生鬧事,不服薛采為相,每日在市井街頭胡說八道的詆毀他。薛采被激怒,當街貼出告示,以鼎烹說湯為例,宣稱七天之內,無論是誰,只要覺得比他更有實力做璧國的丞相,都可以去挑戰他,若能將他擊敗,就將相位拱手相讓。
此言一出,天下俱驚。
得聞訊息的人從四面八方彙集帝都,我當時正好途徑紅園,便在石榴的陪伴下換了男裝去湊熱鬧。
整整七天。
從午時到戌時。
那個個子還沒有我肩膀高的孩童,穿著白衣,鞋子上繡著鳳凰,就那麼大喇喇的往主座上一坐,舌戰群儒,雄辯滔滔,直將一干書生們,辯的啞口無言。
我第一日去,是好奇;
第二日去,是興奮;
第三日去,是探究;
第四日去,是驚訝;
第五日去,是欽佩;
第六日去,是歎服;
而到了第七日,則是徹徹底底的來了興趣。
我是胡不歸的女兒。
打出生起,命運就與凡人不同。按父親的話說——便是一國的公主也沒有我矜貴。
富甲天下,其實是很可怕的字眼。因為無所缺,也就無所求。
這個世界上能讓我感興趣的東西,並不多。
然而,那一刻,我望著眉目漠然、年僅九歲的薛采,卻像看見了世間最稀罕的珍寶,切切實實的感受到了一種名叫渴望的東西在我內心深處發了芽,長出嘴巴,開開合合間,叫囂著兩個字——
我要。
我要!
我要這個人。
我打定了主意,抱起我的琴,就在眾人以為大勢已定的第七日戌時時分,走出人群,走上大堂,朗聲道:「且慢。晚生不才,想與丞相一較琴藝。」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薛采於此地設台,與人比的是經略之才,為相之術,而我卻要與他比八竿子都打不著關係的琴藝,其實我自知也是無理取鬧,但心中不知為何,就是知道——薛采一定會答應的。
他如果真是傳說中的那個冰璃,就應該允諾我,並狠狠的擊潰我,才不負傲世之名。
來吧,薛采,讓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我心目中的那個人。
那個可以凌駕我、壓制我,讓我也與世人一樣對你俯首稱臣的人。
薛采臉上沒有太多驚訝的表情,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似乎有點不耐煩:「你說什麼?」
「我要與你比琴。」我朝他走近了幾步,在拉近的距離裡,他的五官變得越發清晰,黑瞳沉沉,睫翼濃長——一個九歲的孩子,竟長了一雙看不出深淺的眼睛。我的心頭一顫,但表面上卻儘量的不動聲色,「丞相不是說,這七日內無論誰來挑戰你都可以的麼?我,就來挑戰看看丞相的琴藝。」
四周議論紛紛。
薛采睨著我,半響,冷冷一笑:「好。」
四周的議論聲頓時變成了抽氣聲。
而我心中的芽抽長著,開出了花。未等我有所反應,薛采又道:「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如果我不答應你,你肯定會對外宣稱我設下的擂台有漏洞,如此有漏洞的比賽規定,比出來了,也根本做不得準算不得數,從而進一步將我這七日來的輝煌成績全部抹殺——對麼?」
我不置可否的揚唇笑了笑。
薛采盯著我,一字一字沉聲道:「所以,我絕對不會如你所願。你要比琴是吧?來啊!那就來比吧!」
他如我所願的接下了挑戰。
也如我所願的贏了我。
一個明明不會彈琴的人,卻用一種絕對強勢的方式贏了精通琴技的我,別人以為他用的是武功、是權勢,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傲氣。
讓我宛如飲下毒酒般既致命又銷魂的,是他的傲氣。
百年難見的傲氣。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天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權勢也是一種實力。你若沒有超越我的實力,憑什麼想要取代我?」
他當時的每個動作、每個表情、每個音節,都像烙印一樣深深留在我的腦海中,這麼多年了,未曾絲毫淡去。
此刻的我,凝望著窗外紛飛的大雪,遙憶他當年的風華,眼中依稀有淚,莫名酸楚,不知原因。
用九十九顆寶石串制而成的繡球,依舊掛在我的牀頭,十年前我將它丟給薛采,信誓旦旦說要嫁給他,十年後,它搖曳著提醒我——在我人生中,所遭遇的第一場羞辱、第一次劫難,和第一段孽緣……
四嬸的話依稀從耳旁飄過,仍在嘮叨:「倩娘,我知道你眼高於頂性子傲。嬸嬸可以說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從小就生的好,不但漂亮,還聰明,十三歲起就能幫你爹打理生意,精明幹練的大多數男人都比不上,再加上咱們加的財勢地位,確實普通的男子也般配不起。但是,薛采已經死了啊,你不可能再找個像他的,還是死心吧。男人啊,有多能幹,有多本事,其實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對你好。找個對你好的丈夫,才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啊……」
嬸嬸說錯了,其實我沒想過要再找個跟薛采差不多的人。
因為當今天下,不,甚至可以說千年以來,根本就沒有第二個人能與薛采相比。
他是錯降人世的鳳凰,所以,老天爺發現自己弄錯了後,就匆匆把他召回了天庭。
只讓他在人間待了短短十五年。
留給後人無限緬懷、無限追思的十五年。
更是讓我無比後悔的十五年。
如果當年……我不是那麼固執……
也許他現在還能活著?
如果他現在還活著,就算沒有成為我的丈夫,但也許會成為我的……朋友?
這樣的設想一經冒頭,就被我狠狠地強壓了回去——不,我不做這樣的設想!是他拒絕我在先的,他寧可選擇死也不肯娶我,所以他最後死了是他活該!我有什麼好後悔的?
我一把推開石榴,因憤怒而渾身顫慄。
石榴顯得很惶恐,連忙屈膝跪下:「小姐,我弄疼你了?」
四嬸也嚇了一跳,放下手裡的針線活擔憂的看著我:「怎麼了怎麼了?」
我深吸口氣,儘量讓自己重新平靜下來,然後起身,淡淡的說了一句:「我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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