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往事
「水要涼了,先出來。」齊湛把她抱出來,用布巾把兩人身上擦乾了,一件件給她穿上衣裳,然後把她抱到牀上去。
蘭煦側身和他相對而臥,手拉著他的手,烏鴉鴉的青絲鋪散在枕上,安靜地望著他。
「你想問淑貴太妃的事?」齊湛拿著她一撮順滑的髮絲隨意地把玩著,看著它們調皮地在指間溜來溜去。
「嗯。」蘭煦點點頭。
齊湛靜了一會兒,開口道:「你應該聽說過,我母后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病逝了。」蘭煦握緊了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輕輕安撫:「我知道。」
「其實沒什麼,已經過去很久了,她的模樣我現在都要靠著畫像才能想起來。」齊湛聲音沉靜,又繼續說道:「我母后去了之後,父皇讓我在淑貴太妃的頤淑宮住過一段日子。」
蘭煦聞言有點吃驚,定定地看著他。
「我那陣子少言寡語,總是喜歡一個人待著不讓人近身,伺候的人很為難,父皇也是沒有法子。」齊湛似是苦笑了一下,「那時候,不太懂事。」
蘭煦心裡一痛,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突然沒了親娘,要怎麼懂事?
齊湛那時候還不太明白死是怎麼回事,在母后的葬儀上白幡翻飛萬人哀哭,他只是一個人靜靜地跪著。
他覺得這氛圍讓人極其難受,但是父皇一直教導他,男兒有淚不輕彈,所以他忍住了眼淚。
但是母后的宮室此後便空了,他總是趁人不注意就跑到她的寢室把自己關起來,對著她用過的器物發呆。過了好些天,他終於明白一個事實,母后已經同他永別,不會再回來了。
淑妃開始做他母后從前做過的事情,給他做點心,給他置辦些小玩意兒,夜裡偷偷來看他有沒有睡著。
有一天齊湛又夢到了母后,她在錦凳上坐著看書,他在一旁玩算珠。她由此至終沒有和他交談,只是不時地用溫柔的目光看他兩眼。
齊湛心一抽,突然驚醒過來,坐在榻上茫然四顧。這時候淑妃進了來,用帕子細細地擦他額上的汗,手輕輕地撫著他的背:「是不是做夢了?不用怕。」
他又是許久不說話,只低頭沉默著。淑妃和他相對坐著,他聽到她用低低的聲音說:「如果難受,可以哭出來,沒關係的。」
這是第一個人,和他說,他可以哭出來。其他的人,包括父皇,都只是讓他強硬地撐下去,去習慣沒有母后的日子。
他的眼淚一滴滴無聲地滲到被面裡,他仍舊低著頭,卻忍不住哽咽出聲:「我想我母后。」
「我明白,我明白。」淑妃抱著他,一遍一遍地在他耳邊寬慰道。
後來齊瑾漸漸走路也順暢了,天天纏磨著他玩,陰鬱的烏雲就慢慢地散了。
……
蘭煦聽著他語調平靜的簡單敘述,卻彷彿看到了他彷徨無助的幼年,心裡揪成了一團。她窩在他懷裡好一陣,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後來為什麼不在那裡住了?」
他這次沉默了很久才開口:「是她讓父皇把我帶走的。」
那天齊湛午睡醒來,走到大廳的門邊,便聽到裡面似乎有爭執之聲,他想抬步走進去,卻聽到了一句話,把他像釘子一樣定在原地。
「妾身才薄德微,心有餘而力不足,實不宜再看顧三皇子,還請陛下三思。」
阿瑾才是她生的,我是暫居的客人,我自己忘記了這一點,別人並沒有忘。齊湛彷彿被迎頭澆了一盆冷水,心裡一片冰涼,原來我竟是個累贅。
父皇鐵青著臉站了一會兒,才甩出一句:「是朕思慮不周了。」他轉身甩袖欲走,這才留意到站在門邊的齊湛。他輕吐了一口氣,緩解了一下那硬邦邦的語氣,對齊湛說道:「你隨朕來。」
「是,父皇。」齊湛也轉身跟在他後面,沒有再回頭看淑妃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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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步伐很大,小小的齊湛跟得甚是吃力,隨著他們的距離越拉越大,齊湛以為他要甩開自己了,他卻在湖邊的玉欄前停了下來,背著手等他。
「阿湛,你長大了,以後就一個人住吧。」倆人對著湖面站了好久,他總算開了口。
「好。」
第二天皇帝便下了旨,將三皇子齊湛冊封為太子,他之後搬到了東宮,將淑妃送他的東西全都封存在箱子裡,再也沒有打開過。
不管齊湛在先皇的教導下如何早慧,他畢竟只有七歲,先是和生母死別,再被有了感情的庶母放棄,這無異於在他年幼敏感的心上再劃了一刀。他日後養成了那種清冷的性格,不肯再輕易開啟心扉,或許對一個帝王而言這並不是壞事,但是蘭煦想到他當時的境況還是鼻子發酸。
「都發黃了的舊事,說起來也沒什麼意思。」齊湛淡然地笑笑,反過來安慰她:「這不是有你了麼,如今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蘭煦把他抱緊,輕輕地吻了吻他的下巴。其實她心頭還是有疑惑,為什麼當時淑妃要說這麼一句話?她之前給棲鳳宮送過幾次精巧的點心,卻多半不是甜食。蘭煦酷愛一切甜品,而齊湛則相反。這只有一個解釋,這些東西其實是想給齊湛的,但她終究沒有直接送到他手上去。
想關心卻不敢靠近,再聯想到之前在御書房聽到的那句話,蘭煦認為這是愧疚的表現。
她忍不住把這個疑問問了出來,齊湛想了想又道:「把嫡子交給妃子養,是容易令人產生聯想的。但父皇其實不打算再立後,可能之後淑妃明白了,心灰意冷一時賭氣也說不定。」
等到終於可以放下年少的傲氣審視前事,他甚至有種隱隱的猜測,父皇不立後不僅僅是放不下已逝的髮妻,或許還有他的緣故——父皇不希望再出現一個嫡子來和他爭位置。嚴苛之下,全是慈父胸懷。他當下信任淑妃,卻沒有將這種信任放得太長遠,因為偏愛,他選擇盡可能周全他年幼喪母的孩子。
蘭煦靜默了一瞬,語氣輕柔地問道:「其實你已經不怪淑貴太妃了對嗎?」
「她沒有對不住我,那兩年待我確實好,我如今能給的都儘量給她。只是,感情的事……」齊湛閉了閉眼睛,沒有說下去:「煦兒你能明白的。」
是的,她能明白,人的感情牢靠時可以情比金堅,脆弱時斷之難續,心裡受過傷,好了也是一道顯眼的疤。
「你答應我,不會離開我。」他加了些力氣,把她摟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不會離開你。」她在他耳邊低聲而堅定的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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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該歇下了。」身旁的嬤嬤輕聲提醒道。
淑貴太妃恍若未聞,輕輕地摩挲了一下手中的字帖,上面的字跡稚嫩卻工整,明顯是一個孩子認真寫出來的。
「他如今啟蒙了,別讓他一天到晚在外頭瞎玩。太傅說他上課不專心,提問也不好好答。」皇帝似乎今天因著朝中什麼事心情極差,一過來就甩給她一本字帖。
「三皇子年紀還小,臣妾想也不能太拘著他。他平日做功課都很仔細的。」淑妃被罵得心裡有些委屈,卻還是忍不住為齊湛辯解。
「什麼還小?他要是天天聽你這麼講還能有什麼長進?」皇帝很是煩躁,幾乎有些口不擇言:「若是清兒還在,也不至於是如今這個樣子。」
淑妃被這句話擰絞得心裡酸極,清兒是先皇后的小名,他私底下一直是這麼叫的,她從晉王府一直聽到了皇宮。
她比不上他心裡的清兒,她很明白這一點,一直以來她都對他百依百順,只求他的餘光能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瞬。對於皇后,她也不敢有什麼妒忌之心,她甚至想,若是她和皇后相處得好一些,皇帝也許看在她善良不妒的份上也會高看她兩眼。
皇后留下的孩子她也是這樣看待的,她真心的想好好照顧這個孩子,因為這是他的血脈,是他愛的女人給他生的。
只是如今人都走了,你為何還要這樣比較?
她被酸苦逼昏了頭腦,也沒留意到站在門邊的孩子,說出了那句令她後悔至今的話。
皇帝之後待她倒是比從前更溫和些,把後宮事務都交給她和麗妃一起打理,齊湛卻再也沒有踏入頤淑宮一步。
齊湛真的是個好孩子,雖然話不多,但是偶爾笑一笑讓她心裡都能化開,對弟弟也很照顧,阿瑾天天纏著他他也不煩。
他這樣倔強,大概永遠不會原諒她了。淑貴太妃合上了字帖,慢慢地將它放回盒子裡去,扣上細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