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錦
圖璧六年的中秋,在一片斤欣欣向榮的景象中款款而來。
八月十四這天中午,姜沉魚正在給昭尹喂食時,羅橫通報導: 「娘娘,貴人求見。」
姜沉魚放下藥粥,剛命人放下簾帳,姜畫月便在宮女的引領下走了進來: 「臣妾參見皇后。」
「姐姐休要多禮,快請坐。來人,看座。」姜沉魚走出去,邀她在外廳的桌旁坐下,看著雙頰豐滿的姐姐,不禁高興道, 「姐姐產後恢復得不錯,氣色真好呢。」
「自從我聽你的話不再吃那種藥後,就感覺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姜畫月說著,有意無意地看了內室的帷帳一眼,才又道, 「我剛接到書柬,原來母親和父親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如果沒有意外,今日申時左右到家。所以我來問問你,要不要明日一起回趟家?」
「當然要。我也接到了書柬,正準備去找姐姐商議此事呢。可巧姐姐就來了。」自從接到母親的書柬,得知她目前一切都還安好,姜沉魚好生高興,因此便安排了回家省親之事,一想到明日就能見到母親,心情就難以平靜。
這時,門外傳來些許爭執聲,姜畫月連忙道: 「啊,那是我的奶娘。」
姜沉魚命令道: 「讓她進來。」
一奶娘模樣的女子抱著個哇哇大哭的嬰兒走了進來。姜畫月上前接過嬰兒:
「新兒,怎麼了?不是讓你乖乖在家等著娘的嗎?怎麼哭了呢?」
奶娘憂慮道: 「老奴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太子殿下突然就哭了,怎麼哄也哄不住,只好帶來找娘娘了。」
姜沉魚在一旁見那嬰兒長得是粉妝玉琢,實在可愛,不禁嚮往道: 「能不能讓我也抱抱?」
「當然。」姜畫月轉身將嬰兒遞了過來。
姜沉魚小心翼翼地接住,搖了搖,嬰兒停下哭泣,看了她一眼,嘴巴一歪,又哭開了。
「哦哦,乖,不哭不哭,皇姨在這裡……姐姐,他是不是餓了?」
「不應該啊,剛吃過奶。」姜畫月見她抱也沒用,便將新野重新接了回去,柔聲哄了一會兒道, 「妹妹,我有個不情之請……」
「姐姐請說。」
姜畫月的目光朝內室飄了過去: 「是這樣的,新兒自從出生以來,還沒見過皇上。你能不能讓他見見自己的親生父親?我知道皇上現在昏迷不醒,本不該提這種要求,但是……」
姜沉魚有點猶豫,但看到哭個不休的新野,心中一軟,便點頭道: 「好,來。」說罷,起身帶路。
兩人一同走進內室,姜沉魚示意宮女拉開簾子,簾子拉開後,昭尹那平靜的睡容就出現在了姜畫月眼中——他躺在那裡,頭髮、瞼龐都非常乾淨,看得出被護理得很好。
看著他柔和的、放鬆的表情,真的很難想像,這個人,已在牀上睡了整整一年。
想及昔日的恩愛場景,姜畫月的眼眶一下子紅了,低頭對懷中的嬰兒道:「新兒,別哭了,來看看,這就是你父王。他睡著了,睡了很久很久,昕以都沒顧得上跟新兒說句話,但是沒關係的,等你再大些,他就會醒了,到時候會帶新兒去很多很多地方玩兒的……好不好?」一邊說著,一邊將新野湊到昭尹臉旁。
嬰兒彷彿聽懂了她的話,忽然停止了哭泣,睜蓄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牀上的昭尹。
姜畫月見他有昕反應,不由得喜道: 「妹妹你看,真的有效。新兒不哭了呢!」
姜沉魚在一旁看到這神奇的一面,心中不由感慨血緣果然是很奇妙的東西,這麼小的孩子,難道也會因為感應到父親的氣息,而變得平靜嗎?
姜畫月輕拍著新野道: 「新兒乖,要健健康康地長大,長大了,就可以跟父王說話啦。父王最喜炊最喜歡新兒了,乖啊……」
新野目不轉睛地盯著昭尹看了一會兒後,忽然嘴巴一歪,又哭了起來。
姜畫月慌了: 「哎呀哎呀怎麼了啊?不哭不哭……算了,我還是先帶他回宮吧,也許到了熟悉的地方,他就會好些了。」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往外走。
就在這時,「哐啷」一吉,重物落地。
姜沉魚回頭,原來是一旁恃奉的宮女打翻了牀邊的瞼盆。宮女自知闖禍,連忙跪下用一種很惶恐的表情道: 「娘娘!皇上他……他……」
「他怎麼了?」姜沉魚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就發現昭尹瞼上,兩行清淚緩緩地流了下來。
他……酲了!
頃刻剎耶,一股巨大的恐懼自腳底湧起,姜沉魚幾乎驚叫出聲,但她最後控制住了自己,瞪大眼睛,看著眼淚緩慢地滑過昭尹的瞼頰,流到了枕頭上。而昭尹的其他部位,依舊一動不動。
她上前一步,抓起他的手開始搭脈,只覺脈象時快時慢非常奇怪,以自己的水平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便沉聲道: 「傳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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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們匆匆奔去叫人。
姜畫月在一旁焦慮道: 「妹妹,皇上這是……要醒了嗎?」
「不知道。」
「可是,他流淚了,他有反應!」
「不知道。」
「皇上?皇上?」姜畫月忍不住上前幾步,騰出手去撫摸昭尹的瞼, 「皇上?你感覺得到嗎?我是畫月……我帶了太子來看你,他叫新野,剛七個月大,還不會開口說話……」
哇哇啼哭的新野,懷抱希望的姜畫月,和牀上雖然在流淚卻依舊沒有清醒痕跡的昭尹,形成了一幅奇怪的畫面,姜沉魚看著耶幅畫面,只覺自己像是個局外人,隔著一重紗在俯瞰眾人一般。但事實上,昭尹的任何舉動、是生是死都有可能令她粉身碎骨。
姜沉魚深吸口氣,沉聲說了第二個命令: 「傳薛相。」
又一撥宮人應聲而去。
過不多時,江淮領著兩名太醫匆匆趕到,剛要行禮,姜沉魚就道: 「別跪了,快看看皇上怎麼了?」
江淮等人連忙上前查看,但剛把手指搭到昭尹脈上,臉上就露出一種非常佔怪的表情,怔住了。
一旁的姜畫月催促道: 「太醫?怎麼樣了?」
江淮踉踉蹌蹌地退後半步,撲通跪下,顫聲道: 「微臣來遲一步,皇上他已經……已經……駕崩了……」
姜沉魚只覺耳朵深處「嗡」了一聲,接下去的話,就再也沒聽到,與此同時,她的視線陡然一黑,依稀聽見有人驚呼道: 「娘娘!娘娘你怎麼了?」但無邊無際的黑暗漫天遍地地蓋了過來,她頓時失去了知覺——暗幕裡,許多個縹緲的聲音蕩來蕩去。
「娘娘?娘娘……」
「妹妹?妹妹……」
「沉魚?沉魚……」
然而,沒有一個是她想要的,或者說,是她期盼的。她在求什麼?求的到底是什麼?
「姜家的小姐?」是這個嗎?是這個嗎?
「天色不早,嬰送小姐回府吧。」是誰?是誰?
「小姐約嬰前來,必為有事,既然有事,是誰約的又有什麼關係呢?」是什麼時候?是什麼時候?
「是嬰事起唐突,匆匆傳訊,希望沒有打攪到小姐的正事……」不,不要這句,不要這句。她要的不是這句,不是,從來不是啊!
但是,那個人,從來沒有按她希望的方式喊過她,從最開始的小姐,到後來,最親密時也不過叫了一句「沉魚」。
那個人,是別人的「小紅」,但卻永遠只是她的「公子」……姜沉魚覺得自己的腦子昏昏沉沉的,有點兒知道是在做夢,卻又醒不過來。再然後,暗幕逐漸散開,依稀出現了淡淡的影像:一個非常瘦弱的孩子,拖著一樣東西,非常吃力地住前走。
四下里一片靜籟無聲。
耶孩子跌跌撞撞,那樣東西實在太沉,而他又實在過於瘦小,因此每走兩步,就要停下歇歇。
場景逐漸推近,地上的東西逐漸清晰,原來是個女人,一個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的女人。心中靈光閃過,一瞬間,她好像有點兒知道自己究竟看見了什麼,某種熟悉的氣息近在咫尺,側頭一看,大吃一驚——昭尹,就站在她一步之遙的地方,與她並肩而立,靜靜地望著那一幕,看著那孩子不停地拖啊拖就是不肯放棄。
「皇上……」她聽見自己顫抖地開口,心中害怕到了極點,也紊亂到了極點。
但昭尹卻好像完全沒有發現她一樣,只是靜靜地看著遠處的少年,兩行眼淚從他的眼眶裡流了下來,他不笑的樣子,看上去好生哀傷。
「皇上……」她忍不住朝昭尹伸出手,想拉他的衣袖,但下一瞬,卻發現自己抓住了那個孩子的手,瘦骨嶙峋,徹冷如冰。而那孩子抬起頭看她,口鼻模糊,卻有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
「幫幫我……」孩子哭了, 「幫幫我……我娘喝醉酒掉到湖裡了……幫幫我……」
她心裡因這句話而好生難過,正想答應幫他,孩子突然換上一副猙獰的表情,朝她大喊: 「為什麼要害我?為什麼要害朕!姜沉魚,你竟然敢給朕下毒!你竟然敢篡奪朕的江山!你不得好死!你會嘗到報應的!」
報應——報應——報應——淒厲的嘶吼彷彿具備無比強大的力量,就像一只冰冷的手,伸過來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誰來救救她?救救她!只要一句話!一句正確的話,她就可以從這個夢魘裡逃出去了!快說啊,快說那句正確的話……就在她這麼掙扎時,一個清脆的有點尖刻又有點冷酷的聲音突然穿破重重迷霧,像道閃電一樣的劈了下來: 「昭尹死了。你還不醒?要逃避到幾時?」
迷霧瞬間散去,姜沉魚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人日處,是懷瑾欣喜的臉: 「娘娘!你醒了!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姜沉魚有點木然地轉動視線,大紅色的帳幔旁,一襲白影醒目如雪,依舊是深沉的、帶點冷淡的表情,依舊是尚屬於孩童的、稚嫩的年齡,然而,只要有那麼一個人在,就會覺得莫名的心安。
她掙紮著支起身坐了起來,一開口,聲音沙啞: 「薛采……你,剛才說什麼?」
薛采面無表情地說道: 「你可終於肯醒了。再不醒,皇上都沒法下葬了。」
姜沉魚只覺惱裡一陣雷聲轟鳴,忍不住捧住了自己的頭。對了,她在昏倒前,太醫說昭尹死了……那不是做夢……但是,為什麼?
明明聽見了新野的哭聲,昕以流下了眼淚;明明對外界的事情開始有了反應的……為什麼突然間,就死了呢?
他死得太不甘心,所以才到夢中來質問她、報復她麼?
姜沉魚頭痛欲裂,忍不住呻銀出聲。
一旁的薛采忽然上前,將一碗湯汁端到她面前,命令道: 「喝下去。」
姜沉魚看了那好像清水卻散發著淡淡藥香的湯汁一眼,皺了下眉,但沒問什麼,乖乖地喝了下去。說也奇怪,耶湯汁一經飲下,清涼的感覺就迅速在體內散發開來,連帶著頭疼都減弱了很多。
她忍不住問道: 「這是什麼?」
「毒藥。」
「真的?」
「假的。」薛采瞪著她, 「看你下次還敢不敢不問清楚是什麼東兩就吃下去。」
「但這不是你給的麼?」
薛采怔了怔,有點被感動了,但立刻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道: 「就算是我給的,也不可以亂吃。」
「原來你竟多疑到連自己都不放過了……」
「那是因為……」薛采眼中閃過一絲異色,然後非常嚴肅地壓低了聲音道,「你馬上就要戰為一國之帝了,而週遭有很多狼虎視眈眈地看著你,等著撲上來吃了你。」
姜沉魚重重一震,攏發的手便停在了空中,過了好一會兒,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似的轉頭盯著薛采,輕聲道: 「你在說什麼?』』
「有很多狼虎視眈眈地看著你,等著……」
「不是這句,是前面的。」
薛采吸了口氣,沉聲道: 「你,馬上就要成為一國之帝了。」
姜沉魚雖然全身虛弱無力,但聽到這話也還是驚得一下子跳了起來: 「你說什麼?誰要為帝?」
「你啊。」薛采的聲音在近在咫尺的距離裡,聽起來清楚得幾乎可怕, 「就是你,姜沉魚。」
「你開什麼玩笑?」
薛采湊了身,平視著她的眼睛,冷冷道: 「我沒有開玩笑。昭尹死了,你就是下一任帝王。」
「開……開什麼玩笑!」姜沉魚終於怒了,掀被跳到了地上,也顧不得赤著雙腳,急聲道, 「在我昏過去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你會產生如此瘋狂的想法?皇上呢?皇上的遺體現在在哪兒?不、不對……今天是十五嗎?母親回家了啊,我要去見她……」她的頭突然一陣抽動,疼得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她怎麼了?她到底是怎麼了?
薛采一把扣住她的手,用的力道幾乎讓她尖叫出聲,但如此徹骨的疼痛,奇異地抵消了頭部的疼痛,她顫顫地抬起眼睛,望著他,看見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哀傷。
「薛采……」
「最後一步了。」薛採用一種她從沒聽過,或者說他從來沒用過的溫柔的聲音道, 「只差最後一步,走過去就可以了。姜沉魚,你走了這麼這麼久,放棄了那麼那麼多東西,難道,只是為了停在這裡嗎?」
「但是……我……我不要當皇帝……」也許是他的聲音太溫柔,也許是他的眼神太親切,姜沉魚忽然就哭了出來,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取昭尹而代之。我只是想要個公道,因為他太過分,他把自己不幸的童年全部歸咎在公子身上,並去深深地傷害公子甚至最後捨棄公子……失去了公子,我太痛苦,我必須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才能抵消耶種痛苦。所以我選擇披上替天行道的虛偽外衣,卷人齷齪骯髒的政治,去搶奪天下人都要的權勢……我壓根兒不喜歡每天都上早朝,我也不喜歡批奏摺,我更不喜歡開口閉口都要哀家愛卿……這個樣子的人,不是我,不是我姜沉魚啊!」
「但你卻做得很好。不是麼?」薛采的眼裡有很濃很濃的悲傷,那令他看起來難得一見的柔軟。
「薛采,我剛才在夢裡看見昭尹了,我夢見他變成了小孩的樣子,好可憐,真的好可憐……我好後悔,我後悔我什麼機會都不給他就讓他變或了一個活死人,我後悔我都沒有給他一個可以改過自新的機會,其實作為一個帝王,他比我更合適,也更出色,我、我不應該搶他的東西的……薛采,他死了,他現在死了,我再怎麼愧疚都於事無補了,我好後悔,我真的真的好後悔……我不想再要了,我什麼都不要了……」
「你只是負罪感作祟罷了。昭尹死了,所以你覺得對他有愧,所以不肯進一步登基,但是,聽我說——你一定要登基。」薛采的口吻很嚴肅。
但此時的姜沉魚,根本什麼都聽不進去,只是不停地搖頭: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我要見母親……對了,我什麼都不當了,什麼都不管了,我要回家跟母親在一起,我要陪她度過她最後的生命,我要當一個好女兒……」說到這裡,她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住外走。
薛采低吼道: 「那這江山怎麼辦?」
「根據我朝曆法,傳給新野。」
「他才一歲!」
「有你們輔佐他,可以的。」
「你覺得這有可能嗎?朝野上下誰會聽他的?」
姜沉魚的腳步停住了,呆滯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緩緩轉頭道: 「你說得對……好,那我就和姐姐一起臨朝稱制,繼續替他看著這個江山,等他慢慢長大。總之,我絕對不要自己稱帝。這是昭尹的於朝,我要還給他的兒子。」
薛采露出極端失望的表情。
兩人就那麼彼此對視著,很長一段時間不說話。
大概過了半盞茶工夫後,薛采垂下眼睛,終於開口了,聲音陰沉得可怕: 「那麼,請恕我不能再陪在太后左右了。」
姜沉魚心中一沉,急聲道: 「什麼?」
「再見。璧國的太后。」薛采冷冷說完這句話後,轉身就走。
「等等!我不許你走!」
薛采停下腳步,揚唇諷刺一笑: 「只有最強的王者,才可以命令我。而你,如此懦弱的一個女人,還是抱著孩子繼續做合家和睦的夢去吧。」
姜沉魚連忙去拉他,卻只抓到了他的一截衣袖,然後只聽「剌」的一聲,袖子裂了。薛采看都沒有看破碎的袖予一眼,就大步走出了恩沛宮。
只剩下姜沉魚,呆呆地看著於中的半截衣袖,分明是氣候怡人的初秋,卻在這一刻,冷如冰窨。
薛采再也沒有出現。
姜沉魚一開始還覺得他只是在跟自己慪氣,但隨著時間一天天地流淌,薛采遲遲不見時,才知道,這一次,他是來真的。
昭尹的大葬是由姜畫月一手操辦的,她這才發現其實自己的姐姐也很有能力,那麼瑣碎複雜的事情,愣是井井有條一絲不苟順順利利地處理妥當了。因此,一方面,心中對於讓位放權的念頭更加堅定,另一方面,又被薛采的事情弄得心緒不寧,怎麼也沒辦法專心處理朝政。
有時候想想,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可笑:竟然和一個九歲的小孩慪氣。但薛采……於她而言,從來就不是小孩那麼簡單啊……姜沉魚有時候甚至覺得,因為薛采的存在,從而令她覺得公子還沒有徹底離開,還有一部分永遠地留在了世上,留在了她身邊。
但現在……連薛采都走了……姜沉魚一連幾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睡夢中聽見門響,總覺得是薛采回來了,但一睜開眼,又是失望。
她這種患得患失的樣子,最後連握瑜都看不下去了,便道: 「娘娘,你幹嗎耶麼在乎那個小薛采啊。那傢伙老神在在的,眼高於頂,看不起人,對娘娘也呼來喝去,毫無做臣子的樣子。這種奴才,少一個是一個,免得大家到時候都有樣學樣,還以為娘娘好欺負呢。」
她沒有回答。握瑜不會懂的。不會知道,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曾經陪你一起經歷過最痛苦的階段,那麼,他就成了你的不可或缺。
對她來說,薛采就是那個不可或缺。
世事多麼神奇,這麼多年,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走到現在,那麼多人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來去匆匆,消失無蹤。
只有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身邊。
如今,他轉身離去,身邊那個地方,就空了一大塊,再也補不上。
怎麼辦……怎麼辦……懷瑾倒了杯茶,遞到她身邊,輕聲道: 「娘娘,喝茶吧。」
姜沉魚低頭,又是大溪菊茶,一顆心頓時變得更加糾結了起來。像自己這種喜歡了一種茶都會一直喝下去的人,若是適應了一個人,卻突然又沒了,怎麼忍受啊……「娘娘,要不……你去看看丞相吧。」
姜沉魚一顫:「什麼?」
懷瑾笑了笑,笑容裡有清澈如水的洞悉: 「娘娘和丞相慪了這麼多天氣,也該氣消了。娘娘既然那麼捨不得丞相,就放下架子去和好吧。我想,丞相也許也在等娘娘呢。」
姜沉魚「啊」了一聲,發起怔來。
「娘娘,丞相雖然有經天緯地之才,是個百年不遇的神童,但,他畢竟太小了,有很多地方他可以做得很好,但有的地方,他做得不好,那是因為沒有人教他。娘娘,想想看,他七歲就全家滅門了,爺爺奶奶,父母親喊,全死了。現在連娘娘也不理他了,娘娘覺得,他現在自己一個人在家裡,守著耶麼幢孤零零的府邸,難道不是也很可憐嗎?所以……」
懷瑾的話還沒有說完,姜沉魚就跳起來衝了出去,邊跑邊喊: 「備車!備車!
我要去丞相府——」
懷瑾說得對。
其實薛采比她更可憐。起碼,她還有父母姐姐,可薛采,除了一個還在冷宮裡的姑姑薛茗,就再沒有親人了。
如果自己真的在意這個人,不捨得他離開的話,就應該去努力留住他——這樣積極的手段,才是她姜沉魚一貫的行為啊。
薛采,這個世界上一定有兩全其美的方法的。我不當皇帝,但你也不要走,好不好?好不好?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抓著自己的衣襟,像抓著最真切不捨的希望。
一盞孤燈映寒窗。
竹枝在晚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沙沙聲響,越發顯得四周幽寂。
黑色的剪影映在白色的窗紙上,也彷彿靜止了一般。
——當姜沉魚踏入姬府,由崔管家引進內院,遠遠看著書房時,見到的便是這麼一幅景象。
薛采始終沒有搬出姬府,雖然成為丞相後,他本可以擁有自己的府邸,但他卻拒絕了。關於這點,姜沉魚心裡挺理解,換做是她的話,也會選擇留在姬府的。不僅僅因為這裡有公子留下來的氣息,更重要的是,姬嬰的府邸確實很方便,離皇宮很近,交通便捷,而且府內設施一應俱全,設計合理,無淪做什麼事情,都能用最少的時間得到最高的效率。
但此刻,當她親眼看到薛采在姬府中的景象時,卻又覺得自己錯了。因為,呈現在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淒涼,住在這裡,怎麼會快樂呢?
崔管家跟在身後道: 「自從薛接手此地,就把下人們全都解散了,只留下我和一個做飯的廚娘。我平日裡只是幫忙做些日常的清理,其他事情是插不上手的。」
姜沉魚凝望著書房窗紙上那個伏案看書的人影,低聲問道: 「他一直是這麼一個人嗎?」
「薛相性格比較孤僻,每日裡,只有他的下屬們前來例行議事,鮮少有人拜訪。而且……」崔管家說到這裡,嘆了口氣,不知是傷感還是其他, 「他不怎麼信任別人,沒有他的傳喚,我們都不得擅自進入他的房間。」
姜沉魚的心,越發沉重了幾分,她揮揮手,示意崔氏退下,然後獨自上前推開了書房房門。
正如窗紙上看出來的,薛采正在看書,聽聞聲響,也不抬頭,依舊埋首書籍之中。
他既然不招呼她,她也就不開口,先在書房裡踱了一圈。書房同她上次來看的,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看樣子,薛采也在刻意地保持原狀。掛在牆上的弓,也沒有被摘走,薛采還沒有準備好麼?
姜沉魚默默地觀察了一段時間後,踱到了書桌旁,探頭一看,薛采正在看的書是《六祖壇經》,便緩緩背誦了其中一段: 「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恩則親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若能鑽木出火,淤泥定生紅蓮。苦口確是良藥,逆耳必是忠言……」
果不其然的,背到這裡,薛采發出一聲嗤笑,目光卻依舊膠凝在書內,不肯看她。
姜沉魚乾脆伸出手壓住了那本書,道: 「你見我來此,所以故意看這本書暗諷我麼?有什麼話為何不當我面直言?」
「我與太后沒什麼好說的。」薛采從她手裡抽出書,轉向另一邊繼續看。
「虧你還是璧國的丞相,當知亂喊這類稱謂,可是要砍頭的。」
「那就砍吧。」薛采十分地不以為然, 「反正兩年前我的頭就該砍的了。」
「薛采!」姜沉魚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書,怒道, 「看著我!」
薛采抬起眼睛,半耷拉著眼皮睨她: 「太后有何吩咐?」
「不許這麼陰陽怪氣地跟我說話。」眼見薛采又要嗤笑,姜沉魚也不知從哪兒來的想法,身體先意識地伸過手去揪住了他的耳朵。
薛采恐怕一輩子都沒被人這樣對侍過,頓時怔了。
而姜沉魚這才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怎佯失態的事情,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薛采的耳朵,僵在了原地。
這是姜沉魚生平第二次遇到伏擊。
上一次,是在程國。那次起碼還有師走在她身邊,因此雖然慘烈,卻並不感到太害怕,而這一次,則是徹徹底底地只剩下了她一個。
這些人想做什麼?他們有想要的東西嗎?如果可以對上話的話,也許還有一線生機……但其中一名黑衣人抬起手做了個殺的姿勢,姜沉魚的心頓時沉到了谷底——他們想要的是她的命!所以根本不會給她任何機會!
眼看著眾殺手四面八方地朝她撲過來,姜沉魚不由得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然而,就在她閉眼的一瞬間,耳旁風聲呼嘯,無數種複雜的聲音乍然而起,想像中的疼痛並沒有如期降臨,姜沉魚一呆過後,緩緩睜開眼睛——只見那十幾名蒙面黑衣人保持著前撲的姿勢,一動不動,露在黑巾外的眼睛則充滿了恐懼,說明他們還沒有死。
怎麼回事?
發生了什麼?
姜沉魚連忙轉身,就看見了朱龍。
朱龍的手指悠然地從其中一名黑衣人胸口收回,然後側過身來對她拱手參拜:「屬下救駕來遲,還望娘娘恕罪。」
「你……你、你從哪裡來的?」她閉眼之前,四周根本沒有人啊,就算朱龍輕功再好,也不可能橫飛十幾丈瞬間就出現在了這裡,不但如此,還連點十幾人的穴道制服了他們。
朱龍依舊畢恭畢敬道: 「回娘娘,屬下一直藏在娘娘的馬車下面。」
姜沉魚驚駭地去看那個已經四分五裂了的馬車,唯獨車底還好好地安在輪子上,也就是說,朱龍之前就藏在車底下?
「你為什麼會藏在我的馬車下面?還有,他們都是誰?他們為什麼要殺我……」
「這些問題,還是由主人來告訴你吧。」
「啊?」姜沉魚一怔,繼而順著朱龍的目光回頭,就看見長街盡頭,慢慢地走出了一隊人馬,清一色的白衣颯爽,肩披圖騰。
——白澤。
是白澤。
姜沉魚的心揪緊了,然後就見一個小小的人影,跟在人馬之後,慢慢地,悠然地,用一種從容不迫的氣度朝這邊走了過來。
「薛采……」是他。
他……也來了……薛采走到她面前,揮了揮手,十二名自衣鐵騎立刻下馬,將那些黑衣人五花大綁,掀去他們瞼上的黑巾,露出真實面容來。
薛采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冷冷一笑: 「羅大人,好久不見啊。」
該人約摸三十出頭,長得叉瘦又小,瞼上還有個銅錢大小的痦子,模樣有點眼熟,但姜沉魚一時間,卻想不起他的身份。
那人怒目圓瞪,幾乎要瞪出火來,卻苦於穴位受制,不能說話,因此只能恨恨地瞪著薛采。
薛采轉過身,平靜地說了一句話: 「殺了。」
綁住那人的鐵騎應了聲是,手起刀落,頭顱就一下子掉了下去,一股血柱飛出來,盡數潑在了他身後的柱子上。
姜沉魚大吃一驚,沒想到薛采竟然什麼都不問就開始動手殺人。而其他的黑衣人也顯然被這一幕給驚到了,臉色煞白。
薛采背負雙手,慢吞吞地在黑衣人面前一一走過,邊走邊道: 「張大東,你的表妹還在窯子裡等著你拿到錢去贖她麼?陸小周,跟了羅與海十年,他可總算肯提拔你了啊,只可惜你的武功,還是半點進步都沒有呢。賈小九,娶了蕭將軍的女兒,也不能讓你一步登天麼?怎麼還要自己親自來殺人啊……」他每走過一個人面前,就說出對方的身份來歷,直將對方本已毫無血色的瞼,說得更是面如死灰。
薛采挨個兒說了一遍後,轉身冷笑道: 「你們以為我會嚴刑拷打,要你們說出主使者是誰麼?你們以為能仗著那點兒見不得人的秘密要挾我麼?那就大錯特錯了你們每一個人我都清清楚楚,你們身後的靠山是誰,想達到的目的是什麼,我通通一清二楚……所以,我根本就不需要對你們逼供,也根本不需要什麼證據。不過——」
說到這裡,他有意無意地瞟了站在原地整個人都已經徹底呆住了的姜沉魚一眼,目光中閃過一抹很複雜的眼神,再度看向眾黑衣人時,就多了幾分邪惡, 「我今天心情不錯,所以決定饒過你們其中的三個人。你們哪三人先開口把今天的事件真相說一遍給我們的皇后娘娘聽,我就放了誰。其他人,哼哼。」他雖然沒說其他人會怎樣,但是鮮血淋漓的頭顱還在地上,下場如何,已很明顯。
因此,眾黑衣人彼此對望一眼後,爭先恐後地喊了起來——「娘娘!是羅與海羅大入指使我們來刺殺娘娘的!」
「羅與海是收了蕭將軍的好處,說是事或之後升他當二品大官……」
「姜貴人與蕭將軍已經聯手,只要除了娘娘,扶埴小太子登基,姜貴人就會啟用我等……」
「我只是想拿點錢去救我表妹而已啊,嗚嗚嗚嗚……」
一個個聲音,非常紊亂地交匯在一起。
姜沉魚怔怔地立在原地,只覺得偌大的天與地裡,忽然間,就只剩下了她一個人,誰也不在了。她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聽不見。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眾黑衣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越說越亂,越說越雜,最後薛采喊了聲: 「停!」
這呱噪聲才得以停止。
薛采揮揮手,鐵騎們就押著那些黑衣人離開了。
他這才走到姜沉魚面前,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後,朝她伸出手。
姜沉魚的睫毛顫了一下,目光從他的手,往上看到他的眼睛,然後,一把將他的手拍開。
薛采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沒有生氣,只是看著她,淡淡道: 「羅與海和蕭青勾結起來,唆使姜貴人對你設下的這個暗殺之局,原本定在八月十五,你回家省親那日執行。但那天出了點意外,你因為震驚於皇上的去世而暈厥,此後一直閉門不出,羅與海無計可施,苦等了許久。而在那之前,他和姜貴人暗中收買了給皇上擦身的宮女,給他下了另外一種毒藥,讓他提前死亡。也就是說,從半年前開始,他們就在策劃這一切了。我接到消息後,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所以只是默默觀望,暗暗部署,沒有說破。」
「然後你就故意給了他們這個機會?」姜沉魚終於能開口出聲,聲音卻乾澀得可怕, 「你串通了我的恃女懷瑾嗎?讓她遊說我來看你,並將消息放了出去,讓那些人以為有機可乘,於是埋伏在這裡等著殺我嗎?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感謝你?謝謝你救了我?」
「我只是用事實告訴你——許多狼都在暗中虎視眈眈,等著吃了你。而其中最大的那只狼,名叫姜畫……」
「夠了!」姜沉魚吶喊出聲。
薛采再次露出那種悲憫的目光,動了幾下唇,卻不再說話。
姜沉魚摀住自己的瞼,只覺身體裡像燃燒著一把火一樣,灼熱得快要炸開,必須要做點什麼才能宣洩出去。於是她轉向朱龍,沉聲道: 「你送我回宮!」又走到一名鐵騎面前,「把你的馬給我!」
鐵騎連忙將韁繩呈上。姜沉魚一把接過來,翻身上馬,然後狠抽一鞭,白馬吃痛,撒蹄狂奔。
朱龍看向薛采,薛采朝他點了點火,朱龍這才也翻身上馬,追了過去。
長街漫漫,_兩騎白馬一前一後地飛快奔馳著,清脆的蹄聲一下一下,彷彿能將人的心也一起踏碎了。
而薛采望著兩人的背影,眼神深幽,有點期待,又有點悲傷。
姜沉魚抓緊韁繩,顧不得迎面吹來的風直將她的發髻盡數吹散,長發披散下來,四下飛舞。她只是紅著眼揮鞭,催促白馬加快速度,眼淚隨顛簸流了一些出來,又很快被風吹乾了。
她的騎術其實並不人好,但此刻伏在馬上卻是異常沉穩,連跟在她後面的朱龍看了,都有幾分驚訝。
如此大概過了一盞茶工夫,宮門到了。
門前的侍衛們正要攔阻,姜沉魚馬鞭一揮而下: 「沒眼力的奴才,連哀家都認不出了嗎?」
侍衛大驚失色,連忙跪下行禮。
姜沉魚翻身下馬,一邊快步進門一邊厲聲道: 「昕有人都給我跪下!跪在原地不許動!」
幾個原本想偷偷轉身離開的侍衛頓時嚇得「撲通」一聲跪下了。
「有妄自敢動的,斬!有通風報信的,斬!有敢出聲示警的,斬!」她生性溫婉,鮮少有如此嚴厲的時刻,因此,這一連三個斬字說出來,所有下跪的人都感應到了肅殺之氣,撲面而至。
姜沉魚無視跪了一地的下人們,逕自大步往前走著。羅橫聞訊匆匆趕來,剛喊了一聲娘娘,就被她一鞭子嚇得咕嚕跪下了。
「我再說一遍——」姜沉魚冷眼環視著眾人,一字一字道, 「除了朱龍,其他有妄自敢動的,斬!有通風報信的,斬!有敢出聲示警的,斬!」
眾人見連宮中權勢最大的羅橫都跪下了,頓時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全身顫抖,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
姜沉魚一路快步走到了嘉寧宮。
殿前的兩名宮女看見她,剛想開口.她嗖地一鞭劈過去,抽在兩人身旁的空地上,宮女們頓時花容失色,撲通跪下。
姜沉魚飛起一腳,將殿門推開,屋內,姜畫月正在給新野蓋被,聽聞聲音抬起頭來,看見她,表情明顯一白,但很快就露出一絲笑容道: 「妹妹……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姜沉魚沉著瞼走進去,環頤著室內其他的宮人們,冷冷道: 「你們全都退下,在外頭跪著,沒我的吩咐,不許進來。」
宮人們忙去看姜畫月,姜沉魚眉頭一皺,喚了一聲: 「朱龍。」
朱龍立刻上前,一手一個, 「嗖嗖」兩聲,丟出宮去,那兩人發出一聲慘叫,也不知道是摔到了哪兒。其他人見此情況哪還敢再有昕猶豫,紛紛而逃。只有奶娘,抱起新野還在遲疑。姜沉魚立刻將冰冷的目光轉向了她: 「你也出去。」
「是……」奶娘顫抖地抱著新野住外走。經過她身邊時,姜沉魚忽然把手一攔:「放下太子。」
「什、什麼?」奶娘還在震驚,朱龍已從她懷中一下子抽走了新野,動作迅速輕柔,熟睡中的新野沒有醒過來。
「把孩子還給我!」姜畫月立刻急了,沖上前去想要攔阻,姜沉魚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口中道: 「你們退出去。」
朱龍一手抱著新野,一手抓著奶娘,強行將其拖出宮,緊跟著, 「吱呀」一聲,宮門被重重合上。
姜畫月掙紮著尖叫道: 「把孩子還給我!你們想幹什麼?你們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對太子動手!」
姜沉魚忽然鬆開手,姜畫月來不及收力,一下子前衝,裁倒在地,再回頭看她時,眼神裡就多了許多驚懼: 「沉魚!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啊!」
「我幹什麼?」姜沉魚素白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看著這個自己最珍惜也最維護的姐姐,心中一片冰涼, 「我反而要問問姐姐,你想幹什麼?」
「什、什麼?」姜畫月閃過心虛之色,但猶自嘴硬道,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大晚上的發什麼瘋,快把新野還給我……」
「姐姐也知道是大晚上,月黑風高夜,適合發瘋,也更適合殺人,不是嗎?」
姜畫月繼續裝傻: 「我不陪你無聊,我要去找新野……」說著就往門口走。
姜沉魚冷冷道: 「你這個時候應該找的不是新野,而是張大東、陸小周、賈小九他們吧?」
姜畫月整個人一顫,停下了腳步。
「哦,不對,這些只是小囉囉,也許你沒聽過,那麼下面兩個名字你肯定知道——羅與海、蕭青。」
姜沉魚每說一個名字,姜畫月的眼皮就一陣跳動,手指也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姜沉魚看見她的這個反應,心中更是失望,失望過後,則是深深的悲痛。內心深處有什麼地方裂開了一條縫隙,開始涔涔地往下滴血。而她,卻只能硬生生地挺住,不能喊疼,也不能治療。
「為什麼?」姜沉魚開口,每個字都像是浸銀存了鮮血裡一般,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姐姐?」
姜畫月一動不動地站著,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丌始冷笑: 「為什麼?你說呢?」
「我不明白,所以我才要問你!我已經準備讓新野登基了,他馬上就是璧國的皇帝了,而你,他的生母,將會和我一起分享這份榮光……」
「很好,你終於說到問題的關鍵了。」姜畫月打斷她,秀妹的眉眼,一旦深沉下來,就顯得說不出的殘忍, 「事實是——我根本不願跟你分享。或者說——你憑什麼跟我一起分享?」
「姐姐……」
「不要這樣叫我!」姜畫月咬著嘴唇冷笑, 「每次聽你這麼柔兮兮地、表現得好像很親密地喊我,我就覺得噁心!我噁心了你很久了,姜沉魚!」
姜沉魚的睫毛悸了一下,一個事實開始浮出水面——畫月她,知道了……「我根本不是你的姐姐!不是麼?你早就知道這點了!」姜畫月總算把這句話說出了口。
於是,原本還在姜沉魚腦中一團朦朧的事件瞬間就變得清晰了,一條一條井然有序地並列在一起,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極力按捺下心中百感交集的情緒,問道: 「你怎麼知道的?是杜鵑告訴你的?」想來想去,也只有杜鵑會透露這個消息給她了。杜鵑當時果然在撒謊,她留在帝都果然是另有圖謀的,她既然要為養父母報仇,就絕對不會放過姜家,而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唯一能報復姜家的方法只有——畫月。
是了,她把事實告訴了畫月。於是,畫月就崩潰了,再被人一唆使,就做出了這等愚蠢的事情。
太愚蠢了,太愚蠢了,太愚蠢了!
姜沉魚的身體因為失望和憤怒而開始發抖。
而一旁的姜畫月顯然誤解了她的反應,恨聲道: 「是誰告訴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了啊!我的整個人生算什麼?你告訴我,到底算什麼啊?我說為什麼兄妹三個裡我最不受寵愛!我說為什麼非要我進宮!我說為什麼進了宮我卻不能受孕,原來,是你爹在我的飲食裡下了藥!想讓我不孕終身!姜仲他還是人嗎?你告訴我,他是人嗎?」
姜沉魚心痛如絞,一時間說不出話,而姜畫月便將她當成了默認,笑得更是悲涼: 「但老天有眼,讓我畫月在那樣的百般陷害裡還是有了龍種!哼哈哈,哇哈哈,哇哈哈哈哈……姜仲老狐狸了一輩子,竟然也會失算啊!而他最最失算的是,我福大命大,沒有難產而死,反而順順利利生下了太子!」
姜沉魚想起了那一日,畫月最終平安誕下新野,當時自己進去看她,她抱住自己哭著說對不起,那時候真以為一切已經苦盡甘來,真以為姐妹可以和好如初,真以為從此就日出雲開再無心結……多天真。
多麼天真的自己啊……姜畫月看著她,表情忽然一變,由悲涼轉戰了刻薄: 「姜沉魚,你以為,你讓新野登基我就會感激你麼?真可笑,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新野,可是皇上的唯一血脈啊,皇上死了,本來就該他登基不是麼?而你,連跟皇上肌膚之親都沒有的女人,憑什麼跟我平起平坐?你把皇上弄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電的模樣,挾天子以今諸侯了那麼多年,夠本了。你還想霸佔著那位子到老么?」
「所以你就殺了皇帝,然後還要殺我?」姜沉魚輕輕地問。
姜畫月眼中有一瞬間的心虛,但很快就又變成了冷酷: 「是。反正皇上都已經那個樣子了,還不如讓他早點走的好。夫妻一場,我也算對得起他了。」
姜沉魚的聲音更加低迷: 「耶麼我呢?你對得起我嗎?姜家就算再怎麼對不起你,但你捫心自問,我姜沉魚對你如何?」
姜畫月定定地看著她,然後,搖了搖頭: 「姜沉魚啊姜沉魚,看來你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啊……哦不,應該說是,你永遠那麼無辜,永遠是大善人,從來只有別人對不起你,沒有你對不起別人的份……真可笑!你自己做了些什麼你最清楚了。別的不說,光你和曦禾那女人聯合起來給皇上下毒,就夠讓你被千刀萬剮了!」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小步。
姜畫月的五官開始扭曲,充滿了怨恨: 「你為了姬嬰耶個不愛你的男人,竟然對當朝天子下毒,作為臣子,你罪無可恕!你為了另一個男人,竟然對自己的丈夫下毒,作為妻子,你該浸豬籠!你為了一個外人,竟然弄死了你的姐夫,作為妹妹,你還有什麼臉見我?還口口聲聲說沒有對不起我!你殺了我丈夫,就等於是毀了我的一生啊!」
姜沉魚又後退了一步。
「你看看,嘖嘖,好無辜的表情啊,你知不知道?每當看見你這樣的表情我就覺得噁心,我噁心死了,好想吐!」姜畫月說著,做出嘔吐的樣子。
姜沉魚顫聲道: 「所以,你聯合外人來殺我麼?」
「外入?什麼外人?如果你指的是沒有血緣的話,你不也是個外人嗎?姜沉魚。」姜畫月故意把薑那個字喊得很重,聲音裡滿是嘲諷。
「那麼,我可否請問一下,我死了後,你如何收拾殘局?」
姜畫月呆了一下,然後露出倔強之色,大聲道:「什麼殘局?你死了,當然是扶植新野為帝……」
姜沉魚的聲音一下子蓋過了她: 「然後你就名正言順地晉陞為太后臨朝稱制,處理國事,等到新野大了,能獨當一面了,再把權力還給他——你認為,會這樣嗎?」
「你什麼意思?」姜畫月警惕地瞪著她。
這回輪到姜沉魚嘲諷一關。
「你笑什麼?」
姜沉魚又笑了一聲。
「你到底在關什麼?」姜畫月怒了。
「我笑——你果然是個愚蠢的女人。而且,不得不說,是我生平見過的最愚蠢的。」
「你說什麼?」姜畫月氣得撲了過去就要打她,但姜沉魚輕輕一閃,她就撲了個空,摔在了地上。
姜沉魚就那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淡淡的表情,卻有著比任何鄙夷、嘲諷更傷人的力量:「你以為宮裡的事情就像你的家事那麼簡單?打罵幾個下人管教一下臣子就能令他們乖乖聽話,按照你的命令去做?你以為羅與海跟蕭青就那麼向著你,只要你許了他們榮華富貴,他們就成了你的狗了?你以為一個女人,又要帶孩子叉要處理國事,能夠面面懼到?」
她還沒有說完,姜畫月已吶喊道:「姜沉魚你不要瞧不起我,你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
「我有薛采。你有麼?」姜沉魚涼涼一語,令得姜畫月重重一震, 「你不會真的以為羅與海蕭青之流的能與薛采相提並論吧?薛采可是白澤的新主人,而自澤在璧國意味著什麼,你應該也很清楚。」
姜畫月「哼」了一聲,許久才道: 「你以為薛采就那麼向著你麼?如果我放他姑姑出冷宮,就算他不會幫我,但起碼也可以不與我為敵。」
「好,就當是這樣。可我還有整個姜家的靠山,你有麼?」
「你!」
「我文有薛采,武有潘方,朝野之上,有整個姜氏,朝野之外,還有江晚衣,這些……你都有嗎?」
「你!這些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也可以慢慢收買!」
「我還與宜王、燕王都有交睛,你有嗎?」
「你……」
「最後一點——」姜沉魚朝她走了一步,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眼睛冷冷道,「你派來殺我的人全部死了。而我,卻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命令宮裡所有的人全部給我跪著,沒有命令不許起來,還抱走了你的兒子,璧國未來的皇帝——這,就是你和我二間的差距。」
「你!」姜畫月尖叫一聲,再次撲了過去。
這一次,姜沉魚沒有避開,反而反手一把抓,主她的胳膊緊緊箍住。
雖然姜沉魚沒有學過武功,但是前住程國那一趟歷練,令她眼光精準,觸感敏銳,又豈是姜畫月這種久住深宮的人可以比擬,因此,姜沉魚這麼一箍,姜畫月便無法動彈了。
「讓我告訴你,如果我死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姜沉魚貼近她,保持著可以感匝到彼此呼吸的距離,用極為堅定的聲音緩緩道, 「事情就是:我死了。新野的確會成為璧國的皇帝,而你也的確會晉陞為太后,但是,你們兩個孤兒寡母,要人沒人,要權沒權,滿朝文武都非舊部,根本不會聽從你的命令。而你所依仗的羅蕭二人,就會借此向你勒索更高的宮職,更多的權力,你若乖乖聽話還好,你一旦有所抗拒,他們就完全可以將你囚禁,然後,以你的名義為所欲為。他們會和其他臣子彼此爭權奪勢,若贏了你就是他們的傀儡,若輸了的話則連你和新野也會變成陪葬品,從此天下大亂……」
「你、你、你……」姜畫月嘶聲道,「你胡說!」
「我是不是胡說,你心裡清楚!」姜沉魚用力一推,姜畫月便再次倒在了地上。姜沉魚望著地上狼狽不堪的她,想起自己曾經跟父親為了保大人還是保孩子爭得面紅耳赤;想起自己在出使程圍前是多麼絕望卻又滿懷柔情地擁抱她;想起少女時代的一切一切……恍如隔世。
「你把天下當什麼了?你把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太平盛世當什麼了?甚至……你把新野當什麼了?你竟然為了一己之私,要將他放置在那樣一個危險的境地裡,讓羅、蕭之流的賊子去左右他的前程,讓他成為四國的笑柄!姜畫月,你是豬嗎?不,連豬都比你聰明,你根本沒有任何頭腦!而像你這樣無智、無德、無恥、無可救藥的人,竟然也敢跟我爭,簡直是我的恥辱!」最後一句話喊出去的時候,姜沉魚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卻不知是為了自己,為了新野,還是為了姜畫月,甚至是為了……這圖璧江山。
她深吸口氣,上前打開了宮門。
夜晚的風立刻爭先恐後地湧了過來,姜沉魚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門檻處,看著依舊跪在外而一動不動的宮女太監侍衛們,目光徹冷,緩緩道: 「傳哀家懿旨——姜貴人德行有失,不足以勝任教育太子之事。從今日起,太子由哀家親自照顧,未經哀家允許,不許姜貴人私見太子,更不許她出此門一步!」
「遵旨——」
「遵旨——」
「遵旨——」
恭順的聲音依次傳遞,半隨著殿內姜畫月驚慌失措的尖叫聲,奇異地與江沉魚之前所做過的夢境,重疊在了一起……我夢見很多宮女太監衝進嘉寧宮,強行抱走了新野,說是要交給皇后——也就是我撫養。姐姐當時倒在了地上,哭著往前爬,想要回她的孩子,但是沒有用。然後,她就瘋了,關在柵欄之內,披頭散髮,滿臉血淚地喊: 「把孩子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
天命……不可違。
這一刻,姜沉魚心中,油然升起了對命運的恐懼。
很多事情,無論你多麼不願意,多麼不甘心,甚至多麼不捨得,還是會被一步步地,逼到絕境,逼得你不得不反抗,不得不放棄,不得不硬起心腸,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十足冷酷,卻又最終成功了的人。
姜沉魚沒有再理會姜畫月的哀嚎聲,帶著一種視死如歸般的凝重表情回到了恩沛宮,然後對裡面的宮人道: 「你們全都出去。」
宮人紛紛退下。
懷瑾臨走前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辯解些什麼,但在看到她的表情後,還是選擇了沉默,乖乖地低著頭出去了。
厚重的宮門緩緩關上。
燈光從四面八方照過來,照得整個屋子沒有死角。而姜沉魚就沐浴住亮如白晝的燈光下,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一個花瓶前,抓起來,狠狠往牆上擲去——「哐哪——」花瓶應聲而碎。
她再走到另一個花瓶前,抄起,一擲;抄起,一擲;抄起……哐口郎哐啷郎……不一會兒,地上就到處都是碎瓷。而她仍不罷休,衝過去將帳幔一扯,用力撕開。
哧哧哧……不夠!不夠!這些遠遠不夠!
這些聲音,完全不能抵消她心中的痛苦!還有什麼?還有什麼?
姜沉魚四處觀望,把能摔的全部摔了,把能撕的全部撕了,把能毀的全部毀了,如此砸到無物可砸,撕到無物可撕,毀到一室狼藉後,再也忍不住,撲倒在地失聲痛哭。
明明一切都可以好好的!
明明本來可以很幸福的!
她甚至放棄自己的未來準備將所有心血都投注在新野身上,守著他,守著圖璧江山,就這麼和姐姐相親相愛地過下去的……為什麼要逼她?
為什麼要把她最美好的夢想親自砸碎在她眼前,讓她看見赤赤果果赤果果、血淋淋的事實,每個細節,都滲透著醜陋和骯髒!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薛采的話於此刻重新浮現,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他會叫住她,然後對她說: 「若是他日發生了什麼,你只需想起今夜,你說過的這些話即可。」
他是在提前給她服藥,好讓她在痛楚襲來時稍有抵抗之力,但他卻不知道,那藥根本沒有用,她還是痛得撕心裂肺,痛得肝暢寸斷,痛得恨不得一千次、一萬次,就這樣死過去!
因為太過痛苦,一個想法忽然冒了出來,輕輕地問: 「我可不可以再原諒畫月一次?」
再原諒一次,然後,一切都還可以照著原來設計的藍圖走下去——新野還是皇帝。
她和畫月還是太后。
天下太平,朝臣溫順,一切都順順利利。
——只要她肯忘記今晚所發生的事情,再原諒畫月一次。
姜沉魚開始住前爬,用手臂拖動著自己僵硬的身體一點點往前挪,挪過滿是碎片的地面,無視自己的鮮血淋漓。
如果這麼這麼痛苦,那麼,原諒畫月不就好了嗎?
原諒她,不去怨恨她竟然要殺自己,不去計較她那麼自私,不去介意她那麼愚蠢……原諒她!
姜沉魚發出一聲尖叫,眼眶再也承受不住那種緊繃的壓力,開始號啕大哭。
哭得想把心臟也吐出來。
哭得想把血液全部噴干。
哭得像是窮盡了十輩子的悲傷一樣,毫無節制。
而就在她如此悲痛欲絕的哭聲中,宮門輕輕地開了,一個人,披著燈光出現在了門口。
姜沉魚沒有抬頭,也沒有停止哭泣,繼續號啕。
那人反手關上宮門,然後一步步,很慢,卻很沉穩地朝她走過去,最後停在她面前。
姜沉魚看到了他的鞋,小小的一雙白鞋,鞋頭上繡著圖騰,卻不是白澤,而是鳳凰。金黃色的鳳凰,鮮紅的火焰,令得她的目光也幾乎燃燒了起來。
她吃力地、用力地、無力地抬起了頭。
人目處,是薛采異常溫柔的瞼:他看著她,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光,最後伸出手,捧住她的頭。
「稱帝吧。」
薛采如是說。
姜沉魚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嚎。
「你只有真正具備了壓倒一切的力量,才能親手創造你想要的幸福。」薛采說著,眼淚慢慢地滑出眼眶,「稱帝吧。」
他的眼淚滴到了姜沉魚的臉上,於是,姜沉魚的哭泣,就神奇地停止了。
宮燈無風輕搖,一瞬間,恩沛宮內,光影重重。
一個月後的某天傍晚,一輛馬車秘密地馳出宮門,進了京郊外的一處園林。
半個時辰後,另一輛馬車也進了該處園林。
車內的人彎腰下車,提燈相迎的人,依舊是懷瑾。
「陛下,請跟我來。」
同一條曲徑小路,蜿蜒盤伸。同一個錦袍華衣的貴客,默默跟隨。同一首琴聲從雅舍內悠悠傳出,但來客的表情,卻一下子悲傷了起來。
懷瑾將他領到門前,躬身道:「奴婢就送到這兒,陛下請自己進去吧。」
便連這句話,也是一模一樣。
來客心中,輕輕地嘆了口氣,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這一次,琴聲沒有停,但彈琴的人,卻將琴換了個地方,不再擺在外廳,而是內室。
內室與外廳的屏風也撤走了,只垂丫一重薄紗。
隔著紗簾,可以看見姜沉魚坐在裡而垂首彈琴,琴聲越發動人。
來客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直到她一曲彈充,才輕輕鼓掌。
姜沉魚收手,凝望著來人,片刻後才輕輕道:「你還是來了,陛下。」
「我還是來了。」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赫奕低下義,苦笑了一下:「我也以為自己不會來了。」說罷,在外廳的桌旁坐下了。桌上擺著茶壺,他就拿起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沒想到,倒出來後,發現竟然然是酒。
他頗顯意外地看了姜沉魚一眼:「寒夜客來酒作茶麼?」
「也許是因為『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你要我醉?為什麼?」
「因為……」姜沉魚的聲音低迷了起來, 「有些事情,也許只有醉了,我才會說,也只有醉了,你才會聽。」
赫奕原本還打算喝的,但一聽這話,便放下了酒杯,對著紗簾後的影子注視了半天,才開口道: 「其實……我已經知道你想說什麼了。」
姜沉魚低聲道: 「你不知道。」
「不,我知道。」赫奕勾起嘴唇,自嘲一笑,「不要小看朕在帝都的人脈啊……」
「那麼,陛下都知道了些什麼呢?」
「我知道你姐姐與人勾結,想要置你於死地。但是他們太天真了,就憑他們那點兒三腳貓的伎倆,是逃不過薛采那只小孤狸的眼睛的。為了逼你死心,而對現實,薛小狐狸故意按兵不動,放任他們胡來,卻在最關鍵時刻出現,令他們功敗垂成,也讓你,看清了一切……」
這下輪到姜沉魚自嘲: 「連陛下都知道的事情,我卻直到他們動手要殺我時才發覺……看來,我真的是璧國消息最不靈通的人啊。」
赫奕凝視著她,放柔了聲音: 「薛采只是想保護你。他雖然人小鬼大,有時候不知道他到底要的是什麼,求的是什麼,但有一點很明顯——他願意輔佐你,也有能力輔佐你。你能有這麼一位丞相,真是讓無數人都豔羨呢,尤其是燕國的那位。」說到這裡,忍不住笑了。
姜沉魚聽了卻沒有笑,而是別過了瞼垂首看地: 「所以,殿下認為我今天邀你前來是為什麼?」
「反正不會是還債。」赫奕想了想,還是拿起了耶杯酒,一口飲乾,「好酒!夠辣!」
「為什麼陛下認為我不是還債呢?」
赫奕又倒了一杯,再次仰頭喝乾,嘴裡含糊不清道: 「你就快登基了,我就算再怎麼荒唐,也知道一位帝王,是還不起人情債的。」
姜沉魚的聲音變得有些古怪: 「那陛下為什麼還來?」
赫奕仰起頭,怔怔地望著紗簾上方的一盞燈,呢喃道: 「誰知道呢……也許,我只是在等一個奇蹟?不知道呢……我、我……哎,你還是當我沒來,你也不在這裡吧!」說罷,乾脆拿起了整個酒壺,往喉嚨裡倒。
姜沉魚忽然起身,走過去,慢慢地拉開了紗簾。
赫奕的手停在了半空,酒從茶壺的壺嘴裡流下來,偏離了他的嘴巴,淋在他的衣服上——他,呆住了。
因為,姜沉魚穿的,乃是一件薄如蟬翼的紅狄,玲瓏的身軀在燈光的照耀下若隱若現,頭髮完全打散了,柔順地披在肩上,完全是一副大家閨秀卸妝後準備睡覺的樣子。
茶壺裡的酒流乾了,然後, 「哐啷」一聲,掉到了地上,骨碌碌地滾開。
赫奕舔了舔發乾的嘴唇:「你……」
「陛下上次走的時候說——除非能償還給你想要的東西,才可以再次約見你。而我,既然再次約見了你,為什麼陛下就認為,我一定是個賴賬之人呢?」姜沉魚慢慢地走到他面前,眉目如畫,再被燈光一照,在清麗不可方物之餘,更多了幾分嫵妹。
「你……」赫奕卻彷彿變或了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面對心儀的少女,手足都無措了起來。
「陛下,你要的……是我吧?」姜沉魚說著,慢慢去解自己的衣帶。
赫奕卻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繼續做下去。他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抬起頭,直視著她道: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還債。」
「你!我……你……」
「陛下,我是個不喜歡欠別人債的人,但我真的欠了你太多太多……想還你錢,但你不要;如果讓我給你璧國,我又絕對不肯那麼做,幸好……我還有我自己。」姜沉魚素麗的瞼上有著異樣的平靜,而那平靜卻令得赫奕的心,都為之顫慄了起來。
「小虞。」
「小虞。」
「小虞……」
他一連喊了三聲,然後,久久沉默。
在沉默中,他慢慢鬆開了姜沉魚的手,起身走到窗邊,將原本關閉的窗推開,初冬的夜風口欠了進來,將室內溫暖與旖旎一同吹散。
「你……不是你自己的。」凝望著漆黑無星的夜空,赫奕如是說,「小虞,也許你還不知道帝王真正意味著什麼,那麼作為過來人的我來告訴你——它意味著全天下部是你的,唯獨你自己,不是你的。」
姜沉魚一怔。
「所以,你這份謝禮,我不敢收,也不會收,正如我之前說過的那樣,就當我今天沒來,而你也不在這裡……這樣,日後起碼在想起今天時,不用後悔。」
姜沉魚淒聲道: 「你不喜歡我麼?」她是鼓足了多少勇氣才能做到這個地步的?換上從來沒有穿過的紅衣.約見一個男子,來她的香閨,然後把自己當成禮物,奉獻出去。
若說當年她對姬嬰告白時,還是一個少女的心態;那麼今天,她是以自己是一個女人的覺悟來見赫奕的。然而……赫奕和姬嬰一樣,都拒絕了她。
「我不喜歡你?」赫奕轉過身,看著她,唇邊噙著苦笑,眼瞳越發輕軟, 「小虞,讓我告訴你當我不喜歡一個人時會如何。我不會因為看到她的來信就滿懷喜悅,不會因為得知她的消息而悵然若失,不會因為要來見她而忐忑不安,不會因為與她告別而依依不捨,更不會,在她主動送上門時,要控制住自己全部的欲望用最後一絲清醒說——不行。」
姜沉魚的眼睛濕潤了起來。
「不行。小虞,你知不知道這兩個字,此時此刻,我說得有多麼艱難?」赫奕看著她和自己的距離,笑得越發苦澀, 「甚至於,我都不敢再靠你近一點,我怕再近一點,我就會克制不住,就會忘記,你的身份,也忘記自己的身份。有一句話,我已經說了兩次了,現在,我來說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今夜,我沒有來。而你,也不在。」
一陣風來,紗簾飛舞,也吹起了姜沉魚的一頭秀髮,筆直朝後飛去。
空間瞬間拉遠,時間變得靜止。
她和他,站在房間的兩頭,只不過是五六步的距離,卻是隔著兩個國家的溝渠。
姜沉魚閉了閉眼睛。
然後轉身,背對著赫奕道: 「陛下,其實此地不僅僅只有酒和琴。」
「嗯?」
「我還擺好了一副棋。」
赫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然後露出一抹微笑悠然道:「朕的棋可是下得很好哦。」
「真巧,我也是。」姜沉魚嫣然一笑,睜開眼睛回眸道:「那麼陛下,長夜漫漫,要不要與阿虞下一局棋?」
長夜漫漫。
兩個人靜靜地下著棋。
摒卻了一切凡塵俗世。
放棄了一切羈絆欲念。
只有知己相逢的欣喜。
只有高山流水的坦然。
——宛如他與她的初見。
「雖然知道是妄念,不過……」第二日,當晨光映上窗紙,當棋局也終於走至結局時,赫奕幽幽地說了一句話, 「我還想看看,命運裡是否還會有奇蹟——所以,我會等你三年,三年裡,無論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都可以來找我。」
「什麼主意?」
「將天下的利益凌駕於自已之上。也就是說——當你改變主意之時,就是你不想再當皇帝之時。」
「若我不改變主意呢?」雖然稱帝非她所願,但是既然地已決定稱帝,就不可能朝令夕改,半途而廢。
「那麼,我就要大婚了。」赫奕是笑著說這句話的。
三年。
三年後,赫變就三十歲了。
這三年會發生怎佯的風雲變幻,姜沉魚不知道,但有一點很清楚——作為璧國的女帝,全璧國的男子都可以成為她的,可赫奕,永遠不是璧國之一。
同理,身為一個皇帝,全天下的女人赫奕都可以娶,獨獨除了同為帝王的她和頤殊。
事情至此,就像桌上的這局殘棋一樣,已走到了死局。
赫奕……赫奕……原來你我,也今生無緣啊……圖璧六年冬,姜貴人與廢后薛茗先後病逝。後大開恩典,賜伊二人與先帝合葬。
朝堂之上,群臣上書懇請稱帝,後拒之。
越三日,定國寺高僧夜觀星相,驚日:風之花開,帝王星現,卻懸於雲後,異於平時,若不拔雲正名,恐生不祥。
群臣再上萬民書,後嘆,終允。
至此,圖璧終結。
——《圖璧‧皇后傳》
【大結局】
幸福,在於懂得放棄。
梨晏三年,冬。
鵝毛大雪飛飛揚揚,將整個皇宮都披上了厚厚一層銀裝。頤非踏進百言堂的時候,姜沉魚正在與薛采低聲討論些什麼,而其他人都在默默做事,紅泥火爐裡的柴火燃燒正旺,偶爾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顯得整個密室格外祥寧。
「不對不對,我這明明算的是距永川三百七十二里,怎麼到你那兒就成三百六十九里了?」姜沉魚捧著一本書冊,困惑不已。
薛采也露出幾分驚訝,想了想,回答: 「也許是測量有誤?」
頤非抖了抖覆滿雪花的裘衣,湊到薛采身後探頭看: 「在做什麼呢?」只見薛采手裡也拿著一份書冊,密密麻麻的全是數字。
姜沉魚招手道: 「花子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在測繪璧國最新的版圖,但有幾個地方得到的數據不太一樣,你幫忙看看是怎麼回事。」
頤非的眼角微微一抽,嘆息道: 「喂喂喂,不要真的給我起這種難聽的名字啊,聽著就差一個叫字了……」
「你若不喜歡花子,叫非子也可以。」薛采埋首干數字間,沒有抬頭。
頤非翻了個自眼,過去往桌旁一坐: 「就差個三里地,有什麼關係的,你們還真是閒得無聊,居然自己做這種小事。喂,我倒是帶來了一個天大的趣聞軼事,你們聽不聽?」
姜沉魚和薛采全都表現缺缺,尤其是薛采,還打了個哈欠。
頤非時了個沒趣: 「算了,反正也和梨國沒啥干係,最多宜國的子民發愁罷聽到宜國兩字,姜沉魚抬起頭來: 「宜國怎麼了?」最近沒聽聞那邊有什麼大事發生啊。
頤非嘿嘿一笑,露出一副「怎麼?這會兒想聽了?可惜我卻不想說了,」的表情,蹺起了二郎腿,再順手給自己倒了杯熱茶。
薛采頭也不抬道: 「能傳到他耳朵裡的,必定只是些東家長西家短的瑣事,不會有正事。」
「啊,這次你可錯了。我所說的這個,不怛是大事,而且多多少少,與梨國,甚至與丞相你,也有點關聯。」
姜沉魚心中好奇起來,卻又不願遂了頤非的願,便住室內掃了一圈道:「紫子呢?」
「來了來了,臣來了!」說曹操,曹操到,密室門打開後,紫子跟在羅橫的身後匆匆走了進來,如此酷冷的寒冬,他竟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一進門,邊參拜邊興沖沖道,「皇上,宜國出事了!」
在場眾人聽到這裡,無不轉頭去看頤非,露出「瞧,沒有你也沒關係」的表情。
頤非眼見得自己被紫子搶去了風頭,只得摸摸鼻子,嘿嘿笑道: 「果然,在這類消息的靈通程度上,紫子是不會落後於任何人的啊。」
「紫子,什麼事你慢慢說。」姜沉魚吩咐道。
紫子用衣袖擦了擦汗,也顧不得坐,忙不迭地說開了: 「是這樣的,十一月初七,乃是宜王赫奕的壽辰,而他今年,已經三十歲了。」
姜沉魚聽到這裡,忽然想起了赫奕曾經對她說過的話,隱約猜到了他們所謂的出事,是指出什麼事。不知為什麼,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但真到了要面對這一刻時,手指還是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然後開口時,聲音也有點發乾: 「宜王……選了誰……當皇后?」
會是誰呢?
宜國之內,有哪位名門千金,可以配得上耶位風流倜儻的君王?
哪個女子,可能陪他下棋?可能為他彈琴?可能陪他出行?可能輔佐他冶理好宜國天下?
不管如何……既然赫奕選擇了她,那麼,那個人,必定是能夠做到的吧。
姜沉魚垂下了眼睛,心裡酸酸澀澀,究竟是何感覺,連自己也分不太清楚。就在這時,一句話傳人耳中:「宜王誰也沒娶。」起先,聲音還是朦朧的,若隱若現,但突然間,平地一聲驚雷,六個音,字字鮮明起來。
「你說什麼?」她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一旁的薛采終於從書冊裡抬起頭,卻是白了她一眼。
紫子見自己成功地引起了君工的反應,非常自豪,挺起胸瞠又大聲說了一遍:
「宜王誰也沒娶。」
六個字,字字皆美。
如雪化了,如花開了,如陽光牢出了雲縣,如嬰兒長出了新牙……那麼那麼的美麗。
姜沉魚只覺自己的一顆心,撲通撲通,眺得好快,然後,聽見自己的聲音,如小雪初晴、苞蕾侍開般孕育著歡喜: 「為、為什麼?」
「是這樣的,從半年前,宜國的老臣們就開始為他們的皇上選妃,挑選了大概三百餘名名門閨秀, 一一畫成畫像,呈到他面前讓他挑選。而宜王陛下左挑挑右撿撿的,不是嫌這個的眉毛太粗,就是嫌那個的耳垂不好看……總之說出來的理由,能讓人氣死。最後老臣們無奈,就問他喜歡什麼樣的。於是乎,宜王陛下就……」紫於說到這裡,眼睛彎彎去瞟薛采,忍笑道, 「做了件跟薛相一佯的舉固震驚的事情。」
薛采見把話題扯到了他身上,就不高興地皺起了眉頭。
姜沉魚是何等人物,一點即透, 「啊」了一聲道: 「不會足:他也用曦禾夫人的畫像堵了悠悠眾口吧?」
紫子立刻撲倒: 「吾皇聖明!回皇上,宜王用的就是這招。因此,現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原來宜王陛下也曾一心覬覦吾國的曦禾夫人,難怪夫人在世時,他偷偷來了璧國好幾次!如今,街頭巷尾都在流傳一本《杏花夢》的話本,裡面影射曦禾夫人一生顛倒眾生,與數位帝王將相的情感糾葛,用詞生動活潑,居然還不難看,微臣買了一本,皇上要看看嗎?」說著,從懷裡摸了本藍皮的書出來,討好地遞到她面前。
「……」姜沉魚定定地盯著書上寫得歪歪扭扭的「杏花夢」三個字,眼皮一陣跳動,最後僵硬地將它推丌,對薛采道, 「我們繼續吧。向陽山高九十陽丈,是真的麼?」
薛采點頭: 「曾經過百,但風霜侵蝕,如今已經變矮了。」
紫子見無人再理會他的話,只好落寞地把書收回懷裡,乖乖地找座位坐下。
頤非湊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說道: 「我這兒還有未刪節版的,看不看?」
紫子頓時嚇了一跳,連忙去看姜沉魚瞼色,見她神色如常,應該是沒聽到剛才那句話,這才放下心來,也不說話,只是朝桌子底下伸出了手。
頤非眨眨眼睛,豎起一根手指: 「一本一百兩。」
「你……」
「嫌貴啊,那不賣了。」頤非挑了下眉,轉身作勢欲走。
紫子連忙拉住他,二話不說塞了塊銀子過去。
頤非嘿嘿一笑,也從懷裡取出本書遞了過去。一切都在桌下發生的神不知鬼不覺——卻沒有逃過薛采的眼睛。
他的眉頭皺得越發深了,最後瞪著姜沉魚壓低聲音道: 「他們如此胡來,你也不管管?」
姜沉魚嫣然一笑,異常好睥氣地說道: 「食色性也,禁是禁不掉的,便由著他們去吧。」
薛采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 「哼」了一聲,不滿道: 「你不過是聽說赫奕成不了親,所以心情大好罷了……」
由於他的聲音實在太小,因此姜沉魚一時間沒有聽明白: 「嗯?你說什麼?」
「沒有,我什麼都沒有說。」薛采卻不再說話,將目光轉回到了書冊裡,再不抬頭。
外面的雪,下得越發大了。
轉眼間,就又到了除夕。
新野已經四歲,卻遲遲不會說話,性格也比較內向,總是獨自坐著發呆,看上去一點兒都不活潑靈敏,急死了一干宮人。
除夕這天一大早,姜沉魚就到了太子寢宮,親自幫他穿衣服。他雖然其他方面晚熟,個子卻長得頓快,眉眼集台了昭尹和姜畫月的優點,非常非常俊美。很多宮裡的老人們說,甚至比當年的薛采還要好看。因此,給他挑選衣衫,也是極其用心:一什小棉襖,襖面紅底黃花,繡著四爪小金龍的暗紋,祆裡杏黃底小粉花,袖口和領口都滾著一圈雪白的貂毛,映照著一張嫩生生的小瞼,說不出的可愛。
姜沉魚瞧著好生喜歡,不由得戳了戳他的臉頰: 「粉妝玉琢,說的就是你呢。」
新野睜著一雙黑如點漆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她,五官明明靈秀得緊,但表情還是呆呆的,也不知道聽懂了沒。
姜沉魚心中暗嘆一聲,幫他把帽子戴上,然後牽住他的手道: 「走吧。皇姨帶你去剪梅。」
昕謂的剪梅,乃是近幾年逐漸興起的一種習俗,在除夕夜前,剪一枝梅花埋於地下,寓意「剪走霉運,讓不祥回歸塵上」。
皇宮中本沒有紅悔,為此還特意栽種了幾株,就在恩沛宮外。
姜沉魚自從做了皇帝后,就搬到了景陽殿,歷代皇后的固定住所——恩沛宮就空了。此時走到無人居住的恩沛宮前,見宮女太監一早就準備好了,正等在樹下。而白雪皚皚的背景裡,幾株悔樹傲雪而開,點點嫣紅,風景圾為雅緻。
宮女捧著烏木托盤上前,掀開紅巾後,裡而放著一把嶄新的剪刀,剪刀上還繫著七彩絲帶。據說這絲帶的顏色也有昕講究,花花綠綠,看上去很是喜慶。
太監架好梯子,姜沉魚拿起翦刀爬梯。
說起來,這其實是個挺討厭的風俗,尤其是——每年的第一刀,都得皇上親自剪,而且剪的梅花越高越好。宜國和燕國倒沒什麼,皇帝都是男的,但到了璧國和程國這裡,兩位女工都要為此頭疼一番。
去年姜沉魚縛手縛腳地睬著裙子上悌,差點兒摔下來,因此今年就穿了一身騎馬時牢的胡服,踩著馬靴上梯,果然不像去年那般窘迫。
一時間她心中大感得意,爬到最上面那格後,踮起腳尖去剪了最高的那枝梅花。
地下眾人歡呼川起。
姜沉魚低頭朝新野搖了搖手裡的梅花,結果腳下的橫木突然就斷了,從中間一裂為二,她立刻身姿不穩,滑了下來。
「皇姨——」一個清稚的聲音最先響起來。其他人這才驚呼出聲,紛紛上前搶救。
「皇上,你沒事吧?」
「皇上,怎麼樣了?摔疼了嗎?」
陂眾人圍住的姜沉魚,卻顧不得滑落時腳崴了一下,急急推開眾人,一拐一拐地走到新野面前,顫聲道: 「新野,剛才是你……叫我嗎?」
新野大大的眼睛裡依舊殘留著恐懼的神情,然後,撲上去抱住她,哇地哭了。
姜沉魚怔了一下,然後蹲下身,回抱住他道:「新野,原來你會說話!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再叫一聲聽聽!」
「皇姨……」怯生生的聲音,因為之前沒說過話的緣故,顯得非常僵硬。
但姜沉魚卻像是聽見了世間最美麗的天籟一般,喜極而泣: 「太好了……太好了……新野!太好了……」
新野不是啞巴,也不是弱智,他會說話了,會說了,而且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呼喚她。
姜沉魚忽然覺得,姜畫月賜予她的所有傷痛,這一刻,全都在新野身上得到了補償。
「新野,好乖,好乖……」
她幸福得流下淚來。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一旦安定,時光就會過得很快,水去雲回,轉瞬間,又過了兩年。
梨晏五年,上天終於沒有再一如既莊的慷慨相侍。
首先是開春四月,姜夫人在睡眠中平靜地結束了自己因破謊言環繞而幸福單純的一生。姜沉魚自然悲痛萬分,為母親舉行了風光大葬。姜仲沒有回姜府,而是選擇了在夫人的墓旁蓋了個小屋,每日裡釣魚種花.過起了隱者的生活。
到得入夏後,瘟疫爆發,不過短短兩月,就感染了包括寒渠、漢口在內的七座主要城池,每天都有上百人死於疾病。
姜沉魚一連派出了七十名大夫藥師跟隨軍隊前住七城,但都沒有得到很好的控制,最後,薛采於朝堂之上,請命親自前往觀察。
姜沉魚擾豫了很久,最後同意了。
薛采一去,就是半年。
半年內,姜沉魚僅能憑藉呈遞迴耒的奏摺和七子的隻言片語,得知他的消息。
據說,他最先去的是寒渠城,在那兒與江晚衣碰了頭。入城後,並不先看染病的人,而是巡視了一番城池,最後發現寒渠城內水溝湮閼歲久,淤泥停蓄,造成天氣一熱,就蒸為癘疫。因此,興工清理溝渠。
同時,專設六疾館,將染病的人通通隔離。此舉引起極大的反對,謂之不仁。
薛采二話沒說,將帶頭反對的人丟進了六疾館,自此鴉雀無擊,無人再敢反抗,此後,他還做了一系列諸如「設立漏澤園以掩埋染疾屍體」、 「但凡掩埋屍體達百人者則給予黃金十兩作為獎勵」的措施,最後在他同江晚衣的共同努力下,至冬天時,瘟疫總算過去了。眼見得每天死的人越來越少,近萬人在江晚研製出的方_的療冶下得以存活,一場舉世震驚的悲劇卻發生了——薛采,被感染了。
用藥無效。
而他自知冶療無望後,說了一句「吾是百官之首,當以身作則」,便自己主動搬進了六疾館,再不外出。
帝都的姜沉魚於早朝時聽到此奏報,立刻從龍椅上跳了起來,面無血色,然後眼疾發作,視線一黑,暈了過去。
滿朝文武,一片驚亂。
姜沉魚腥來後,立刻下旨要前往寒渠,不顧眾臣竭力反對,帶著潘方與貼身侍衛們,一行百餘人快馬輕車地趕住寒渠。
等她抵達寒渠,已是十日之後——「草民江晚衣,參見皇上。」聞訊趕到城外接駕的江晚衣和一干官員,正要叩拜,卻被姜沉魚一把扣住手臂,拉了起來。
「薛相呢?」
「薛相還在六疾館內……」江晚衣的話還沒有說完,姜沉魚已命令道: 「帶朕去六疾館。」
他還沒說什麼,身旁的大小官員十幾人,已紛紛跪下道: 「不行啊!皇上乃萬金之軀,千萬不能去那兒啊!若連皇上也被感染了,可怎麼辦啊!」
姜沉魚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只是直直地盯著江晚衣道: 「師兄,你帶我去!」
「皇上……」
「師兄!」姜沉魚一下子喊了起來,瞳孔收縮滿瞼堅毅, 「難道朕放下國事千里迢迢不眠不休地趕來這裡就是為了看你們這麼一幫人哭的嗎?」
這句話實在太有力量,江晚衣無法反駁,最後,只得長長一嘆道: 「好吧。皇上請跟我來。」
於是,姜沉魚終於到了六疾館前。
那是一片建在郊外荒蕪之地的平房.由於是匆匆搭建而成,因此非常簡陋。
四周光禿禿的,連棵樹都沒有。東風呼嘯,烏鴉啊啊地叫著,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
江晚衣遞給她一枚丹藥道: 「為了以防萬一,還請陛下服下此藥。」
姜沉魚接過來,身旁的太監正要試藥,她卻一口吞下,跳下車朝大門跑了過去,這一刻,她忘記了自己是璧國的皇帝,是行不露足笑不露齒的貴族女子,她只是用她最快的速度拼上全力地跑著,邊跑邊喊: 「薛采!薛采!」
但是,六疾倌的門,卻緊緊關閉著。
姜沉魚拍門:「薛采!薛采!來人,給朕開門!把門開了!」
隨行的侍衛們露出優豫之色。
姜沉魚怒道:「你們敢違旨?」
侍衛們連忙上前,正要撞門,一個聲音清脆清亮清晰地從門裡傳了出米: 「不許進來。」
姜沉魚立刻反應過來耶是薛采的聲音,便拍門道: 「薛采?是你嗎?快開門!
是朕啊!朕來了!」
門的那邊,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緩緩地說了一句: 「皇上……請回吧。」
「開什麼玩笑?難道朕放下國事幹裡迢迢不眠不休地趕來這裡就是為了看這幺一堵門嗎?怏給朕開門!」她再次搬出了這個理由。
但薛采顯然不是江晚衣,也不是任何一個其他宮員,他就是他,冰璃公子薛采。因此,他還是沒有開門,淡淡道: 「做臣有疾在身,若皇上靠近,會被傳染。君臣之禮雖然重要,但皇上的健康更重,臣不敢做這千古罪人。所以,皇上還是請留給微臣一個清白之名吧。」
「薛采!」第一聲喊出米時,是憤怒,但喊到第二聲時,就轉成了十足的委屈與悲傷, 「薛采……你不要使性子了,你開開門好不好?朕、朕……真的很擔心你……這十天來,朕生怕自己晚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了……你開開門吧……」
淒慘的哽咽聲,連一旁的眾人都不忍再聽。更何況她以九五之尊,這樣哀求一缸臣子。
身旁熟知她和薛采關係的,看得是不甚唏噓;而不熟悉的或者是頭次見皇上的,則是目瞪口呆——完全不敢想像,竟然會有這樣對皇帝不敬的臣子。
面對姜沉魚的哭求,薛采依舊下為所動,口吻淡得幾近漠然: 「皇上,這個門我是絕對不會開的。你死心吧。」
「你!你!你敢抗旨!」姜沉魚氣得跳腳,「朕殺你全家,抄你九族!」
「臣的家人早就死光了。」
「你你你!」姜沉魚叫不動他,便轉身命令叫得動的臣子, 「你們過來,給朕把這道門砸開,重重有賞!」
侍衛們還沒來得及動,薛采已冷冷道: 「若皇上因此染病,你們全都要抄家滅門,有膽量的就過來吧。」
侍衛們面面相覷,頓時全都不敢動手。
姜沉魚又怒又痛,只得自己拍門,她拍得是那樣用力,以全於整個手掌都開始紅腫了起來: 「薛采,你竟敢這樣對我,你混蛋!你不是人!你忘恩負義!你無視皇威……」她把能想得出的詞通通罵了一遍,罵到聲音嘶啞,罵到力氣用盡,最後雙腿一軟,沿著門壁滑坐到了地上。
「皇上……」薛采之前一直默不作聲地任由她罵,直到此刻,才緩緩開口道,「皇上,國不可一日無君,你……快點回去吧。」
姜沉魚毫無形象地坐在地上,摀住自己的瞼,渾身顫慄。
薛采靜靜地等了一會兒,聽不到她的回應,便又道: 「微臣有兩件事情要告訴皇上,但之前沒想到皇上會來,所以已經托朱龍寫成奏摺帶回帝都。這會兒,也應該到了。皇上回去後,看了奏摺就會明白。」
姜沉魚仍是不回應。
薛采的聲音恍如嘆息: 「皇上……你……真的……不該來的。」
「你少廢話!」姜沉魚恨聲道, 「朕來不來,豈是你能評價的?」
「皇上,微臣……時日無多了。」他忽然軟軟地來這麼一句話,姜沉魚一震,然後眼淚就流了下來。
身後的太監,討好地想上前送手帕給她,姜沉魚回身道: 「你們全部退後,離得遠遠的。我與薛相說話,不許你們聽!」
眾人連忙退後百丈,此地空曠荒蕪,又快入夜,一干人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地等著,遠遠望著那對君臣,心裡怎麼想的都有。
而當事人自己,卻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目光,撲在門前哭得一塌糊塗: 「薛采,你開開門吧。我就見你一面,見完你,我就走。你開門吧……薛采,你不要這樣對我,不要這佯對我好不好?」
薛采的呼吸聲透過門板,依稀傳了過來.這一刻的他,會是什麼表情?心裡,又在想什麼呢?
看不到的容顏,揣摩不了的心思。那孩子於她而言,從來就不是下屬,不是弟弟,而是兄長,而是依靠啊!
姜沉魚泣聲道: 「你知不知道我這幾天腦袋裡想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我為什麼要派你來寒渠?是我害了你,你要是死了,我一輩子都會為此內疚與自責——是我,是我讓薛采年僅十五歲的生命,死在了異鄉!」
「十五歲……」薛采重複著這三個字,仿怫也有點痴了, 「微臣……三個月前,滿十五了。」
「是的,八月初八,我送了禮物給你,你收到了嗎?」
「嗯。」停一停,又道,「我很喜歡。」
姜沉魚送給他的,是她親手畫的一幅畫,畫的是圖璧二年父親大壽時薛采與姬嬰比試的場景。
那是她初見姬嬰的一幕。
那也是她初見薛采的一幕。
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一幕依舊在她腦中鮮活,每個細節,都清清楚楚。於是,她畫了下來,讓人從帝都送到了寒渠。
薛采當時完全沒有反應,所以她還一度想過也許他不太喜歡這份禮物。但此刻,親耳聽他說「我很喜歡」四個字,為何在歡喜的同時,卻又字字鑽心?
「薛采,你開門,我窮盡天下之力,也要救你。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我不會讓你的傳奇,在十五歲時就終結!所以,你開門吧!」
薛采深深地吸了口氣: 「沉魚。」
姜沉魚原本準備再次拍門的手,頓時停在了半空。
薛采叫……叫……叫她什麼?
他一向不是用敬語,就是連名帶姓一起叫,而像此刻這樣只說兩個字,還是第一次。
姜沉魚怔怔地回應: 「什麼?」
「十五歲。」薛采又說一遍這三卜字,然後,聲音一下子變得非常柔軟,也非常淒涼,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也正是十五歲。」
雖然姜沉魚在姜仲的壽宴上看見了薛采,但她當時躲在簾子後面,薛采並沒有看到她。後來,他把曦禾打到了湖裡,然後衝到景陽殿前請罪那次,其實也應該是初見,但當時薛粟只顧得上請罪,根本沒有注意到旁觀的人群裡,還有一個她。
他們真正的面對面第一次對視,是存薛采被貶成奴,姜沉魚帶他去冷宮見薛茗時。她還記得她當時伸手給他,他卻後退了一步,說: 「薛采是奴,不敢執小姐之手。」
那一年——她十五歲。
姜沉魚的心,一下子顫顫地繃緊了。
「我不喜歡八,你知不知道為什麼?」
姜沉魚搖了搖頭。
薛采似乎遲疑了一下,但最後還是說了: 「因為,我和你之間,整整差了八歲。」
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睜拿最大。
薛采輕輕一笑: 「很震驚嗎?其實我也是。當我有一天,忽然發現我竟然對八這個數字如此厭惡的原因,是因為把你我的年齡相減,就是這個答案時,我自己,也很震驚。」
「薛采……」姜沉魚忍不住喊了他的名字,但喊過後,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如果,我早出世八年,圖壁四年的大年初一,當你及笄之時,四國之內,最與你般配的人,其實不是姬嬰,而應該是我——不是嗎?」
姜沉魚覺得有只無形的手,在這一瞬,揪住了她的心臟。
「八年……無論我如何早熟,無論我如何神通,無論我如何努力地用別人三倍的速度在成長,但是,這八年,我卻怎麼也跨不過去……」薛采的聲音越發低迷,宛如夢囈, 「對於生命,我透支得太多,所以,現在償還的時候到了……」
「什麼償還?什麼透支?」姜沉魚一下子又著急了起來, 「你才十五歲!你應該還能活八十五年的!我不許你這麼說!」
「面對現實吧,沉魚。你這一輩子,每次遇到不想面對的事情就選擇逃避,但這一次,我不許你逃避。」
姜沉魚又是一震。
「你給我聽著,我接下去要說的話很重要——姬忽的下落我已經找到了,具體內容我讓朱龍帶去給你了;而如今朝臣之中,有幾個人可以大力栽培,有幾個人需要趕緊撤職,你自己心裡很清楚,但為了保險起見,我也都寫在那上面了……五年來,我繼承姬嬰的遺志,每日日理萬機辛苦操勞終於得到了回報——如今,國內國民安,四國關係良好,短時間內不會有戰事。所以!」他的聲音忽然激動了起來,一字一字道, 「你若想退位嫁人的話,是時機了!」
「你說什麼?」姜沉魚萬萬沒想到他要說的竟然是這個,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但薛采的聲音,卻越發高亢清晰和急迫了起來: 「你喜歡赫奕不是嗎?但因為你們彼此的身份,所以不能在一起不是嗎?現在,你有機會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姬忽是四國譜的主人,這五年來為了迴避你,她選擇了隱居,但只要你再次邀請她出山,並將新野相托,她還是會幫自己的侄子的。而你母親也已經去世了,也是時候請你父親回來了。他們兩個,一個是稻草人,一個是老狐狸,雖然都很薄情,但對新野,卻都會盡心盡力。所以你,也終於可以從這個大漩渦裡抽身了。」
「你……你……」姜沉魚說不出話來。
「沉魚,有句話可能比較殘酷,但卻是事實——你不是當皇帝的料。這五年來,你之所以能當得順水順風,除了因為你寬宏大量,廣得人心之外,更有一部分原因是——那些齷齪的、抗髒的、你不願意面對的事情,我都替你做了。現在,我要死了,除非你再啟用姜仲幫你,但是,你必定是不願意再面對他的,所以……是時候急流勇退了。嫁人吧,沉魚。」
嫁人吧,沉魚。
最後五個字,擲地有聲,再不停迴響。
於是一時間,天上地下,便都在重複這五字——嫁人吧,沉魚。嫁人吧,沉魚。
嫁人吧,沉魚……姜沉魚發出一聲尖叫,摀住了自己的耳朵。
薛采的聲音有點哽咽,卻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我當年逼你稱帝,是因為我有私心,我下想讓你與赫奕繼續糾纏下去,我怕你真的丟下一切跟他走,所以,我動用一切留住你。我知道姜畫月與蕭羅二人串通,我故意默不作聲,我給她機會與你決裂,其實,如果一直不給機會的話,你們還是能繼續和和睦睦地做姐妹下去的;我知道你兩次去見赫奕,我嫉妒得要命,但是,我一定要給你們兩人了斷的機會,所以我冒看失去你的風險,用自己的馬車給你當掩護……我步步為營,苦心籌謀,我以為……只要再給我幾年,會有希望的。我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哪怕後來一時落魄,但也是備受榮寵,因此,這個世上我得不到的東西,根本不存在——包括你在內。所以,老天終於看不下去,給予了我這最後致命一擊。」
「薛采……」姜沉魚顫抖地按著門,無法想像門的那頭,薛采在說這番話時的表情,他在哭嗎?他唯一一次哭,就是勸她稱帝那次,但那次的他,雖然動情,卻依舊是不激動的。
冰璃。
燕王送的這個稱謂,其實就是薛采的真實寫照。堅忍如冰、剔透如璃。
這樣的一個人,竟然、竟然……竟然喜歡她……這樣的真相,令得整個天地都為之黯然了。
「你走吧。」薛采頹軟道。
「我不走!我不走!無論你怎麼趕我,我都不會走的!除非你跟我一起!」姜沉魚固執地搖頭。
薛采深吸口氣,有點無可奈何地關了: 「你啊……果然是我的命中剋星啊……」
「薛采……你、你真的喜歡我嗎?那、那麼……」姜沉魚咬著下唇,每個字都說得好艱難,「只要你好、好起來,我、我就嫁給你……我嫁給你,好不好?所以,薛采,你不要放棄,你出來吧,我不信天下這麼多名醫,這麼多奇藥,都救不了你!」
門那頭,沉默了很久。
姜沉魚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再度拍門: 「薛采?薛采,你聽見了嗎?你聽到我說的嗎?既然你都籌劃了這麼久,還逼我當上了皇帝,為你我之間鋪通了平坦大道,那麼,怎麼可以就停在這裡呢?你不是喜歡我嗎?那就來娶我啊!娶我啊!」
「來不及了……」薛采的聲音非常非常沙啞,啞到讓人覺得聲線隨時都有可能崩裂。
姜沉魚面色一白:「什麼?」
「你還記不記得曦禾那次,我用被子罩住了你的頭,不肯讓你看?這次……也一樣……」
姜沉魚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薛采,你、你怎麼了?你現在的樣子……很恐怖嗎?」
「是的。聽以,你不能看。你如果看見了……這一輩子都會做噩夢,並且每想起來一次,就會痛苦一次。而我,絕對不會把這種痛苦留給你。所以……」薛採用她從未聽過的溫柔的聲音,輕輕地說, 「不要看。沉魚,不要看。」
「薛采……」
「我言盡於此,你……走吧。」
「薛采!」姜沉魚淚流滿面。
細碎的腳步聲,依稀從門那頭傳過來,然後,是薛采的最後一句話: 「其實,你今天能來這裡看我,我是真的……高興的。」
內心深處最後一根弦也因為這句話而崩裂,姜沉魚只覺眼睛忽然就模糊了起來,然後,猩紅色的濃霧覆了上來,將眼前的一切盡數遮掩。
她暈了過去。
等姜沉魚再次醒來的時候,眼睛上蒙著紗布,依稀可以感覺到身處在馬車上,車輪滾動,上下顛簸。
她摸了摸紗布: 「怎麼回事?」
身旁,江晚衣的聲音溫柔地響了起來: 「皇上,你眼疾發作,這次比較嚴重,所以需要好好療養。而且……薛相吩咐我們送你回京,所以,如今你正在回京的路上。」
「我不走!」姜沉魚掙紮著想坐起來, 「我不走,我還要跟薛采說話,我還要……」
「薛相死了。」江晚衣淡淡一句,換來她重重一悸。
「你……說什麼?」
「皇上倒下後,薛相非常著急,吩咐我們送你回京,怛吩咐到一半,就沒了聲音,我們連忙派人進去,發現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也就是說……我連他最後一而也沒有見到?」也許是因為看不見的緣故,姜沉魚變得安靜了,不再像之前拍門時那麼暴躁激動。
江晚衣憐惜地看著她, 「嗯」了一聲。
姜沉魚整個人一動不動。
江晚衣輕輕握住她的手,懨聲道: 「如果想哭的話,就哭吧。」
「我不哭。」
「皇上……」
「我不能哭。我的眼睛上敷著藥,如果我哭,眼淚會把藥都沖掉的。」姜沉魚存說這句話時,聲音雖然顫抖著,但表情卻冷靜得可怕。
江晚衣摸了摸她眼上的紗市: 「再有三日,拆掉紗布,皇上就能重新看得見了。」
「我知道。昕以,我不哭。」姜沉魚反握住他的於,像是握蓄自己最後的依託,一字一字道, 「我要快點好起來,然後,我要親自送薛采走。傳朕意旨,將薛相的屍骨燃燒成灰,然後,取起骨灰裝盒,帶回帝都。朕,要親自為薛采主持大葬!」
冬日的陽比,透過車商照劍她臉上。雖然看不到眼睛,但耶堅毅的唇角、緊繃的下頜,無不一一透露出這位女王的意志與決心來。
江晚衣心中肅然起敬,再也沒有說話。
梨晏五年,丞相薛采受帝命赴七城處理疫情,不幸染疾,甍於寒渠。帝聞訊流涕,命將相體火化,運骨灰歸京。
十二月初一,帝親為相賜葬。
相入土日,大雪如泣,舉國哀殤。
帝失臂膀,大病,三月後駕崩,禪位太子新野,命前相姜仲、前貴嬪姬忽輔佐之。重改國號璧,年號新平。
後人為作區分,將梨朝之前的稱為前璧,將梨朝之後的稱為新璧。
美人的畫像懸於壁上,衣裙輕揚,被風一吹,仿怫要從畫上活生生地走下來一般。
但因為天天風吹日曬的緣故,某些地方開始發黃,令得她在做絕世人的同時,又多了幾分說不出的寂寥之意。
這幅畫像,就掛在宜國最繁華的大街一家名叫「龍鳳樓」的酒樓二樓。而這個酒樓的老闆不是別個,正是宜王本人。
自從兩年前他掛出這幅畫像,杜絕了一干大臣想給他說媒的心思後,也吸引了無數文人騷客來此,他們有的是來看看傳說中的曦禾夫人究竟是長啥模樣的,有的則是來將之與自家女眷暗中比較的……人人都聽說丁那麼一幅畫像,人人都跑到耶裡吃飯。總之,赫交此舉,不但成功推掉了自己的婚事,還大賺了一筆。
但,也徹底地耽擱了他的終身。以至於宜人提起自己的皇帝時,都是一副長輩般愁愁的模樣: 「你說說咱們皇帝,歲數都不小了,還那麼挑。怎麼就不肯找個女人踏實下來呢?」
「你知道啥,現在皇上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人管多好。而且他雖然沒娶妻,紅顏知己、 一夜風流那必定是少下了的,嘿嘿.這才是做男人的最高境界啊:有權,有錢,有女人,還有自由!」
「但沒個子嗣的終歸不成啊。」
「怕什麼,咱們還有小公子呢。反正皇上長年累月也不在皇都,要沒有小公子,他能那麼舒坦嗎?」
「也對。小公子真的很厲害啊……對了,他今年也該有十六歲了吧?也可以成家了吧?你說,咱們宜國,哪家的干金能配得上咱們小公子啊?」
「唔,這個嘛,就得好好想想了……」
這佯的討論聲,在酒樓裡比比皆是,聽住某人耳中,便忍不住泛出了點笑意?
此人身披黑色的斗篷,沿著樓梯匆匆走上二樓,走到了畫像前。
畫像裡的女子,站存銅鏡前,從背影看身姿極盡曼妙,秀髮如雲飄逸,而從銅鏡裡又可以看見她的臉——眉深唇豔,非人間顏色。
這幅畫像,從薛采傳到赫奕,幫兩個出色的男子都擋掉了婚事,由此可見,畫得有多麼的美。
然而,身穿黑斗篷的人站住畫像面前,看著山自己親手勾勒出來的這個神話,卻深知——她所畫出的,不過曦禾夫人的七分。
也許是她站在畫像前的久久凝望,引起了幾個客人的注意:
「啊?你看,又有人對著那幅面像發呆了。」
「別看了,每年不都有這麼幾個愣頭小子的,已經不稀奇了……」
「啊!快看!」
「有什麼好看的……」
「快看啊!那人把畫像摘走了!」
「什麼?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偷畫像!」
整個一樓的客人們全部沸騰了,看向二樓的焦點昕在,猜度著是哪個不怕死的,竟然連這畫像都敢強摘。
但從他們的角度住上看,都只能看見那人的黑斗篷,從頭蓋到了腳,竟是連一絲肌膚都不肯示人。
立刻有店夥計沖上樓準備擒拿。但這時,黑衣人說了句話: 「聽說,若想嫁給宜王陛下,就需得比這畫像上的人美,對嗎?」
聲音細細軟軟,清靈如煙.綿延如水,又脆磁如鈴。
——女人?
在場眾人全部呆住了,店夥計也停存了原地。
然後,黑衣人又說了第二句話: 「那麼,我來應徵了,請帶我去見宜王陛下。」
酒樓裡死般的安寂了一會兒後,爆發出一片嘩然。
在眾人的嘩然裡,酒樓掌櫃走上樓梯,對黑衣人拱一拱手: 「小姐請跟我來。」
兩人很快就消夫在了樓梯的拐角處。
「那是個女人?女人!她比畫像還美?」
「既然敢掀耶畫像,肯定應該是吧。不然可是欺君,要砍頭的……」
「天啊,剛才怎麼就沒把她的斗篷扯掉呢?好想知道她長什麼樣了!」
「別傻了。如果那人真的比曦禾夫人美,且真的或了宜國的皇后的話,她的容貌能輕易就讓你見嗎?」
「話雖如此,但還是好想知道啊啊啊啊啊……」
哀嘆聲、驚訝聲、好奇聲以及七嘴八舌的聲音彙集在一起,令得酒樓比平常越發熱鬧。
而此時,黑衣人,已在酒樓掌櫃的帶領下,進了二樓的其中一個房間。
兩名侍衛上前準備搜身,裡室的赫奕擺了摧手: 「不要唐突美人啊,你們退下,讓她進來。」
黑衣人慢慢地走到了他面前,距離一丈處停下。
赫奕將她從頭到唧打量丁一番後,笑了: 「你運氣真好,竟然朕今天還真的在這裡。」
「不要小看我在宜國的人詠。」
「哈哈。」赫奕開朗而笑, 「我自然是清楚你的勢力的,只不過我卻不知原來這些勢力如今還能為你昕用。」
侍衛們聽到這裡,算是明白了——原來這應姑娘和皇上竟是舊識!
黑衣人拿起畫像,緩緩道: 「我聽說,要想嫁給你,就需得比她美。」
赫奕笑吟吟地看著她。
黑衣人放下畫像: 「可我沒她美,還能嫁給你嗎?」
赫奕的眼神一下子幽深了起來: 「把斗篷脫了吧。」
黑衣人緩緩解開帶子,雙手一鬆,原本從頭罩到腳的斗篷就如水一樣地滑到了地上。
侍衛們在見到來人的容貌後,無不睜大了眼睛。
赫奕環視了一下眾人的反應立,微微一笑: 「如果你在看到這些人的反應後,還不夠自信的話……」他站了起來,走過一丈的距離,停在來人身前,抬起手,輕輕地拉住了她的手, 「那麼讓我告訴你,在我眼中,曦禾夫人,根本不及你之萬一。」
那人顫慄,顫聲道: 「三年之約已過……又是兩年,可還有效?」
赫奕柔情無限地凝視著她: 「對你……我想應該是永遠有效的吧……」
停一停,叫出她的名手:
「小虞。」
女子眨眨眼睛: 「你就這麼肯定是兒子?」
「女兒更好,像她娘一樣美麗,就又是一個禍國的料。」
女子剛待要笑,這時前方來了十幾人,看樣子也是來登高踏青的,那些人全都做文士打扮,邊走邊談論道:
「啊,你聽說了璧王命人新編了前璧史冊,裡而把梨王寫得可壞了!」
「她本來就禍國殃民,依我看,那麼寫還輕了呢。」
「難怪她死後自己的墓前沒有碑。不像前唐時期的武後一樣還立了塊無字碑。」
「武則天再怎麼樣,也沒對丈夫下毒啊,比起姜沉魚,可仁慈多了。」
「可我也聽說那毒不是梨王下的,而是那個所謂的四國第一美人曦禾夫人下的。」
「得了吧。哪有人會下毒下到自己身上去的?別忘了曦禾最後死得有多慘……肯定是姜沉魚嫉妒她的美貌,璧王一病,她就立刻把曦禾給處死了,還對外宣稱是病死的,誰信啊!」
「那看來這個姜沉魚果然是大禍水一只啊!」
「幸好老天有眼,讓她也病死了。作孽太多,就是這種下場。」
「我覺得,讓她病死還便宜她了,這種惡毒婦人,就該拖出來遊街凌遲鞭屍才解恨啊!」
「算了,誰叫咱們皇帝心慈手軟呢,不管怎麼說,他可是那女人一手帶大的,就跟母親一樣……換了我也左右為難。可憐的皇上,才九歲就要面對這些……幸好他還有疼愛他的外公和姬太后……」
文人們的談論聲漸行漸遠,誰也沒朝這邊看上一眼。
而等他們都走得看不見了,丫環才「呸」了一聲,恨恨道: 「這些所謂的讀書人最是討厭,亂議時事,胡說八道!」
男子嘻嘻一笑: 「那依懷瑾看,應該怎麼罰他們?」
「嗯……讓他們都去種田!看他們還有沒有這個閒情逸致!」
男子露出驚悚之色,轉向女子道: 「你這個丫頭,還真是夠狠啊!」
女子微微一美。
懷瑾不滿道: 「小姐他們這麼說你,你都不生氣嗎?還有,皇上是怎麼搞的,竟然同意讓史書這樣寫你!還有老爺,他怎麼也同意呢……」
女子柔柔地打斷她道: 「一朝天於一朝臣,為了鞏固政權,把過錯都推到前朝之上,是明智之舉。」
「可是……」
「沒關係。反正……姜沉魚已經死了,後人如何評述她,她也無所謂的。」
「對嘛對嘛!」男子湊了過來,目光裡滿是欣賞, 「我家小虞最是想得通透,所以才能每天都如此幸福。」
小虞抬起頭,仰望著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男子,眸光閃爍著,有點感慨,又有點感謝: 「我的幸福……難道不是夫君所賜嗎?」
兩人縱然已經成婚多年,但此刻對視,依舊是情意綿綿。
一旁的懷瑾早已習以為常,轉過頭去當做沒看見。
女子忽然發出一聲輕呼。
男子頓時變了臉色,急聲道: 「怎麼了?」
「寶寶……踢我了……」
「走,我讓小周他們把車趕來,我們快回去!」男子說罷就要叫人。
「別……別這麼急急躁躁的……只是踢了我一下而已,又不是要臨盆……」女子被他的反應逗笑,橫了他一眼, 「你總是不讓我出門,都把我給憋壞了。今日好不容易肯帶我出來爬山,說什麼我也要到山頂了再說。」
「我哪是不讓你出門。」男子滿臉冤枉,苦笑道, 「是你之前胎位不正,動不動就嘔吐,你師兄說際氣虛體弱,不易多行。」
「師兄師兄師兄,你到底是聽他的,還是聽我的?」
「我當然是……」男子說到這裡,眼珠一轉,忽地俯下了身, 「聽我們家雙黃連的嘍!」
一旁的懷瑾「撲哧」一聲笑出來,捂唇道: 「姑爺真不厚道,竟給未來的小少爺起這麼難聽的名字!」
「雖然難聽,卻是獨一無的貼切啊。你想,我曾經是皇帝,而我的夫人曾經也是個皇帝,兩個皇帝連起來,有了這個孩子,可不就是『雙黃連』麼?」
「你怎麼不叫雙蛋黃?」女子嗔了他一眼,轉身前行。
男子居然還很認真地想了想: 「雙蛋黃……好像也不錯啊!」
「喂,我只是隨便說說的!若你真敢這麼起名,我可不依!」
「哈哈哈哈……」三入往山上走著走著,竟又遇到那幫文人下山,他們的討論聲仍在繼續,卻是換了另一個話題——「聽說程王上月被暗殺死了?」
「嗯,而且聽說就是她的兄長干的。」
「她的兄長不是都死了嗎?」
「還有一個逃亡在外呢。就是那個害死咱們淇奧侯的!」
「哦……好像叫頤什麼、頤非來著?」
「對!他可真夠能忍的啊,整整十年,終於被他復國成功了。」
「果然是狼一樣的男人啊……」
議論聲遠去了。
懷瑾想起那個被評價為「狼」一樣的男人的真實面貌,不禁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哪兒是狼啊,分明是只孔雀!」
「十年……」男子的眼中則滿是感慨, 「原來,已經十年了……」
「是啊,我風雲變幻的卜年,卻是頤非臥薪嘗膽的十年。」女子說到這裡,也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他雖然表面笑嘻嘻的沒個正經,但真的是個很了不起的男人。
幸好,他也不是我的敵人。」
男了詭異一笑。
女子不禁道: 「你笑什麼?」
男子悠悠道: 「頤非不可能是你的敵人的。」
「你為何如此肯定?如果我當年不肯答應收留他……」
男子打斷她: 「你一定會收留。因為,你發過誓要為師走報仇,絕不原晾頤殊。那麼,還有什麼比收留頤殊的眼中釘肉中刺更好的報復辦法呢?」
女子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後,嫣然而笑: 「你果然很理解我呢。」 新平一年,有女子揭了龍鳳樓上的曦禾畫像,自稱容顏比伊更美。宜王見後,果然大悅,遂娶之。藏於深宮人未識。
新平二午,宜王禪位其侄——宜人暱稱「小公於」的賢王——夜尚。
宜王攜其後退隱後,四海經商,好不愜意。
新平三年,有史官懇請重書璧史,落筆於姜沉魚時,詞多詆毀,謂之禍國。
璧王新野適逢九歲,看後,命人仗責之。
史官大慌,欲做修改,璧王卻於朝堂上,淡淡道: 「就這樣吧,下用改了。」
於是,璧史記載——梨王姜沉魚者,前璧右相姜仲小女,容貌甚麗,為璧王昭尹所喜,娶入宮中,賜封淑妃,後又晉封為後。伊善謀權術,心狠手辣,兼涉文史,極富才氣。於加冕當夜,毒殺璧王,令其臥病不起,趁機,臨朝稱制,掌握政權。圖璧六年,璧王病逝,姜氏姐妹爭權,伊得丞相薛采相助,殺其姐,自此得以即位,自稱春帝,改國號梨。
梨晏五年,薛相病逝,不久姜氏亦甍。
後附評述:
梨王在位期間雖然做了許多好事,但她先殺夫後殺姐,並連其父也不放過,因為與姜相意見相左,而將他罷免,數年不得歸京,因此此人可以說是寡情冷血之至。
泱泱圖璧,險些毀在這一婦人之手,哀哉痛哉!望後人引以為鑑……「青山遠近帶皇州,霽景重陽上北樓。雨歇亭皋仙菊潤,霜飛天苑御梨秋。茱萸插鬢花宜壽,翡翠橫釵舞作愁。漫說陶潛籬下醉,何曾得見此風流……」
悠然的語市,在青翠蒼柏間輕輕迴旋,輕袍緩帶的男子邊吟邊行,顯得說不出的愜意。
他身後,一個丫環模樣的人攙扶著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女干聞言一美: 「瞧你如此高興,重陽將至,難道你就半點沒有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憂愁麼?」
男子迅速回身,示意丫環退開,自己攙住了女子的手道: 「我有矯妻在身邊,又有未出世的兒子住等待,有什麼可憂愁的?」
「而我之所以說頤非不可能與你為敵,除了你們的敵人相同以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
「是什麼?」
男子忽然賣關子,不肯說了。
「快說啊!快說快說……」
「不說。」
「赫奕!」
「大丈夫說不說,就不說。你叫我的名字也沒用。」
一旁的懷瑾,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來轉去,然後也笑了。其實,耶個原因她也知道,不過小姐……好像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呢……小姐果然是很遲鈍的人啊。
當年眼睛裡只有一個姬嬰。別人對她的心思如何,完全不知道。如果不足姑爺最勇敢地第一個表白,估計今天跟小姐住一起的,就不一定是姑爺了。
這樣說起來,最可惜的就是丞相,他要是早點兒說就好了,偏偏臨死前才說,害得小姐哭得眼睛都差點兒瞎掉了……一想到當年種種,她打了個寒噤,再看一眼前面依舊詢問不休和詭異地笑就是不說的兩個人,一種情緒慢慢地從腳底升起來,軟軟地蔓延到全身。
這種情緒的名字就叫——幸福。
千秋功過,後人評說。
幸福歡喜,卻在今朝。
新平二年冬,程頤非稱帝。四國歷史,再次更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