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相
這世上有個詞,叫「天道人事」。
天道人事不可違背,意謂大勢所趨。
以往看見,也不過是當尋常的一個成語記了,理解了,便丟諸腦後。世上的或語很多很多,但人的一生中真能親自經歷的,其實很少很少。
可當姜沉魚看到那封署名為「姜仲」的請辭書時,腦海裡第一個反應起來的詞就是——天道人事。
繼畫月最終順利誕下了新野,母子平安之後,又一樁困擾她許久的難事自動在她面前解開,不復存在。
但比起畫月來,事實上,姜仲才是她的心結。因為,對於姜畫月,姜沉魚有的只是憐憫和珍惜,無論畫月怎麼嫉妒她怨恨她,那都是畫月單方面的感情,姜仲則不同。對這位養她生她栽培她在她身上傾注了無數心血也寄託了很大希望的父親,姜沉魚的感情非常複雜。
一方面,她厭惡他的人格,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她姜沉魚既然不肯盲從,就注定他們不是同路人。
但另一方面,骨血至親,畢竟不是說決裂就決裂,說分道揚鑣就可以分道揚鑣的。
因此,如何處置自己的父親,就成了她最頭疼的一件事情。雖然她也說過一切秉公辦理,但真要實際操作起來,卻十分艱難,更何況有些事情不是發生了就可以徹底過去的——比如說,杜鵑。
回城事畢後,雖然姜仲尋了個機會將衛玉衡招回帝都,且杜鵑也跟著他一起回來了,但姜仲終究沒有認這個女兒,杜鵑的身份還是得不到承認。原本姜沉魚還為這個煩惱了一陣子,但當她去衛府看望杜鵑時,卻發現身為當事人的杜鵑自己反而想得很開,理由是——「這麼痛苦的事情,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個人跟著遭罪。我已經很不幸了,但我起碼可以讓始終被蒙在鼓裡、毫無過錯的母親,避開這種不幸。所以,我不會認祖歸宗的,我也不屑認祖歸宗。」
「那麼,你以後怎麼辦呢?難道就一直這樣下去嗎?」
杜鵑將一雙毫無光彩的眸子對準她,最後輕輕一笑: 「我不會停止報仇的。我就在這裡,哪兒也不去,然後,尋找每個可能的時機,扳倒姜仲。就算報不了仇,我也要噁心著他,讓他愧疚,讓他頭疼,讓他時時刻刻記著——他曾經做過多麼卑劣的事情。」
那就是杜鵑的選擇。
姜沉魚覺得她其實沒有說真話,但是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只能放棄。
也許,比起自己,杜鵑對父親的感情更加複雜吧。
如今,姜沉魚在燈下,捧著這本摺子,看了很久很久,最後抬起頭,命令道:
「宣右相。」
羅橫立刻出去宣旨: 「皇后宣右相覲見。」
片刻後,姜仲緩步走進書房: 「老臣參見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丞相可否明說一下辭官的原因?」姜沉魚將摺子遞還給他。
姜仲卻沒有伸手接,依舊弓著身子道: 「一切都如書中所言。」
「丞相正值壯年,正是為國效力的大好時候,怎就厭倦了紛爭,要求歸隱呢?」
姜仲抬起頭,注視著她,片刻後,輕輕地笑了: 「皇后在懷疑老臣?皇后覺得老臣是在以退為進?或者另有圖謀?」
姜沉魚沒有說話,只是目光,變得越發深邃了。
姜仲收了笑,臉上露出落寞的表情,長長一嘆: 「皇后,能否屏退一下旁人?」
姜沉魚沉銀了一下,命令道: 「我與右相有話要說,你們全都退下吧。」
宮人應聲退下。偌大的書房,瞬間變得冷冷清清。宮燈的光,也不像平日裡那麼明亮,一眼望去,只覺哪裡都是陰影幽幽。
而在重重陰影裡,姜仲高瘦的身軀看上去竟有些佝僂,再細看,鬢角也有了些許銀絲。
父親老了……姜沉魚忽然發現,就在她與他冷眼相對的這段時間裡,父親在迅速蒼老,才不過一年時間,就彷彿老了十歲。
「沉魚……」在她沉默的打量中,姜仲緩緩道, 「你母親她……快不行了。」
「什麼?」姜沉魚震驚地一下子站了起來。
「你先別急,坐下,聽我慢慢說。」
姜沉魚又慢慢地坐回去,一只手忍不住去捂胸,感應到自己的心臟,在不受控制地狂跳。
「你母親的身體一向不算太好。從去年開始,就經常覺得頭疼,但休息一會兒就好,因此沒太放在心上。但到了上個月,她頭疼再次發作,並陷入了昏迷,我請京城的名醫為她診治,都說她的頭風病已經很嚴重,需先飲麻沸湯,再以利斧切開頭顱取出風涎才能治癒。但此方風險極大,稍有差池立死。所以,你母親怎麼也不肯醫治。」
「這麼重要的事情你為什麼現在才說?」姜沉魚再次站了起來。
姜仲笑笑,笑容裡有苦澀,有尷尬,有感慨,還有包容: 「你掌權伊始,根基不穩,日理萬機,際母親怕你分心,所以,不肯讓我告訴你。」
又是……自己的錯麼?
這段時間,她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決策,太多的行動……但,那麼多事情,那麼多決策,那麼多行動,卻沒有一樣,是跟母親有關的。
也就是說,她顧了自己顧了姐姐顧了心上人甚至顧了天下,卻獨獨疏忽了自己的母親。
天啊……天啊……天啊……這個打擊著實不小,令得姜沉魚的身子一下子抖了起來,不得不按住書案,才能支撐自己勉強站立。
姜仲眼中依稀有淚光閃爍,低聲道: 「沉魚,你父我的確不是好人,一生沉迷權勢,為了整個家族的利益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可以犧牲,但是……我真的……摯愛你的母親。權勢可以說,比我的一切都要重要;但你母親……卻是我的生命本身。你能理解嗎?」
姜沉魚拚命點頭。的確,父親一生做錯了太多太多事情,但唯獨對母親,卻是專一深情。
「所以……我們都做錯了,不是嗎?若早知你母親大限將至,最多只能再活三年,我之前訓練什麼死士剷除什麼異己玩弄什麼權術爭奪什麼利益?花大把大把的時間在那些無用的事情之上,而沒有好好地在家多陪陪她,還與自己的女兒慪氣,弄得你母親夾在你我之間左右為難,平添許多白頭髮……」
姜沉魚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羞愧地摀住自己的臉。
「所以,我決定放下一切,剩餘三年都陪在你母親身邊。她生平最引以為憾的事情就是礙於身份的緣故始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能遊遍天下名山,嘗盡天下美食。我決定在未來的三年裡,把她這個遺憾一一補上。」
姜沉魚顫聲道: 「父親……你要出門?」
「嗯。」
「你……要帶母親一起走?一走就是三年?」姜沉魚急了, 「父親你把母親帶走了,那我、我怎麼辦?」
「我們會偶爾回來看你們的。」
「可是……」
姜仲打斷她:「沉魚,你……不是小孩子了。」
姜沉魚一震。
姜仲凝望著她,聲音溫柔而哀傷: 「你身上,穿的是皇后的鳳袍;你桌上,擱的是圖璧的玉璽……你,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我就沒有陪在母親身邊的權力了麼?」姜沉魚流著眼淚問。
「沉魚,讓你母親開心點吧。她,已經守了你十五年了,不是麼?」
姜沉魚的心沉了下去。伴隨著深深哀痛一起來至心頭的,是熟悉的厭惡——對自己的厭惡——她……又開始自私了……永遠只先考慮自己的感受,昕以,當父親說要帶母親外出遊玩時,第一反應就是不行,那樣自己豈非就見不到母親了、卻沒有站在母親的立場想一想:她盼望能出去玩,可是盼了整整一輩子啊……連父親,那個對權勢在乎到可以犧牲自己女兒、無視骨肉幸福的父親,都肯為了母親而放下苦心經營了一輩子的權力,難道自己,號稱最乖巧最孝順最讓母親放一從來沒惹她生過一次氣的自己,還不如父親麼?
姜沉魚咬住下唇,看著面前一丈遠的父親,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拿起書案上的玉璽,緩緩地、沉重地蓋在了奏摺之上。
塵埃落定。
王印鮮紅如斯。
圖璧六年秋,右相告老,請辭還鄉。後泣允之。
越日,新相誕生,是謂冰璃公子——薛采也。
「最近的書生很不安分啊。」
百言堂內,綠子搖著扇子緩緩道。
其他六子一聽此言,全部笑了,笑得很詭異。
正在批閱奏摺的姜沉魚聞聲抬頭,不解道: 「怎麼回事?」
綠子總算引起皇后的注意,連忙收起扇子回稟道: 「皇后娘娘可知為何這幾日薛相都沒有來參加我們的例會麼?」
他這麼一說,姜沉魚倒想起來了。薛采已經足足有七天沒有來書房,每天只在早朝時匆匆露上一面,然後就消失不見,而今天更過分,連早朝都沒有來。
「他在忙什麼?跟書生不安分又有什麼關係?」
「回娘娘,是這樣的。」褐子笞道, 「薛相雖然成名甚早,四海皆知,但畢竟之前家中出了那麼大的變故,後又被貶為奴。如今恢復宮籍,但年紀太過幼小,就做了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丞相,民間議論紛紛,更有吳淳、陳隆兩書生帶頭公然反對,在街頭設台批判時政,煽動百姓,越鬧越大,如今每日裡都有上百人特地趕去旁聽。」
姜沉魚的眉頭微蹙了一下: 「竟有這等事情?為什麼不早點告我知曉?」
「呃,這個……」褐子的聲音一下子小了下去, 「是薛相說皇后日理萬機,不得以這種小事前去打攪,他自會處理妥當……」
「那他處理妥當了嗎?」
此言一出,七子們彼此對視一眼,又發出了之前那種詭異的笑聲。
他們如此反應,必定是事情已經解決,否則神情不會如此輕鬆。姜沉魚看在眼裡心裡清楚,但臉卻沉了下去: 「他說什麼就什麼,究竟他是你們的主子,還是我是你們的主子?」
七子連忙紛紛離座下跪,齊聲道: 「皇后請恕罪!」
姜沉魚稍作警告,見好就收: 「起來吧。給哀家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情?花子,你說。」
被點名的對象原本一直坐在座位上,惱袋一垂一垂地打瞌睡,被乍然叫道,整個人一激靈,無比茫然地站了起來: 「啊?什麼?」
姜沉魚忍俊不禁,失聲一笑。
而見她笑,七子們也都紛紛放下心頭重石,跟著笑了。
頤非見眾人笑,更不明白了,極為狼狽且無辜地睨著大家,試探性地問了一句:「該吃飯了?」
滿堂哄笑。
姜沉魚莞爾道: 「算了,你先坐下吧。紫子,你口才最好,你來說。」
「是。」紫子躬身行了一禮,也不囉嗦, 「薛相知道此事後,就喬裝過去混在人群裡聽那吳淳、陳隆說了一天。第二日,當吳淳、陳隆剛擺上檯子想接著說時,十二鐵騎突然出現,清一色的白衣怒馬,而且馬轡上全都繡有白澤圖騰。圍觀的百姓看見這幅景象,又晾又畏,紛紛散開跪拜。十二鐵騎到得台前,呈扇形排開,跟在他們後面的,就是騎著一匹汗血寶馬的薛相。」
「先聲奪人,這一招下馬成做得不錯啊。」姜沉魚一笑,薛采耶傢伙,竟然敢帶著公子的圖騰到處招搖,真是越來越無恥了!不過,白澤在璧國百姓心中有著極高的地位,用它亮相,效果的確極好, 「後來呢?」
「薛相掃了吳淳陳隆的檯子一眼,冷冷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個捲軸,策馬走到街旁的一家酒樓前,一拍馬脖飛身而起,將那捲軸抖開,掛在了匾額上,再翩然落下,穩穩地站到了地上。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身姿之靈動,手腳之利落,郡令人歎為觀止……」
紫子還侍讚美,姜沉魚哭笑不得道: 「夠了夠了,哀家誇你口才好,你就加這幺大串修飾詞的,又不是真個讓你說書……快切正題!」
「是是是。微臣失言了。微臣改。」紫子窘迫地笑笑, 「在場眾人抬頭一看,只見那捲軸上寫了『鼎烹說湯』四個大字。」
。
「薛相掛完條幅後,回身,冷眼掃視了一圈,高聲道: 『古有尹相背負鼎俎為湯烹七炊,以烹調、五味為引子,分析天下大勢與為政之道。湯王由此方知其有經天緯地之才,遂免其奴隸之身,奉為右相,自此開創商朝盛世繁華。薛采不才,借古人三故,行現今之事一一在此設下擂台,七天之內,無論是誰,只要你覺得際比我更有實力做璧國的丞相,就來挑戰我、擊敗我,我願將相位拱手相讓,決不食言!」
姜沉魚聽聞此言,心中不知是好笑還是震撼。耶個六歲就敢對燕王說「燕乃國中玉,吾乃人中璧,兩相得宜,有何不妥」的薛采;那個七歲就敢怒叱帝王寵妃「區區雀座,安敢抗鳳駕乎」的薛采;如今在大街上公然接受書生挑釁並擺出擂台自比伊尹的薛采……無論經歷了多少挫折,冰璃還是那個冰璃,錚錚傲骨猶在,未有絲毫改變啊……紫子說到這裡,露出欽佩之色,感慨道: 「薛相此舉很快就流傳了出去,各地文人豪客紛紛趕赴帝都,有大膽者真的上前挑戰,薛相年紀雖小,但博聞強記,雄辯滔滔,舌戰群儒,面對諸人詰問從容應對,侃侃而談,縱橫捭闔,遊刃有餘,令得眾人盡皆失色,尤其是吳淳、陳隆二人,到得最後,羞惱道: 「就算你才華蓋世、經略滔天又如何?別忘了,你父和你爺爺是逆臣!是反賊!是犯上作亂的亂臣賊子!是妄圖顛覆圖璧江山的千古罪人!你身為他們的子孫,竟能擔任璧國的丞相,這豈非是鼓勵天下所有人盡情造反麼?反正就算造反不成,自己的孩子也還能當官。任你為相,將千秋律法置於何地?將皇族顏面置於何地?將社稷江山又置於何地?」
這一番質問,連姜沉魚聽得都變了臉色。這一招的確夠狠,搬出陳年舊賬,再用「造反」二字壓之。要知道千古帝王最忌諱的就是造反,最不能容忍的也是造反,因此對於謀逆作亂的後果,也是一再警告申明——造反者,株連九族,必死!這才得以警懾天下,要乖乖聽話,不要妄起反心。
不過……她雖然吃驚,卻不覺得擔心。因為,如果是薛采的話,就肯定能解決掉這個難題的吧……心中就是有這樣的信心呢。
果然,紫子接下去的話就充分驗證了這一點: 「薛相聽後,面不改色,冷冷一笑道: 『我父與我爺爺昕做的錯事,與我何干?』陳隆道:『難道你不知父債子償麼?』薛相道: 『若你非要這麼說,那麼,你們的祖先也造反了,你們又有什麼臉活在這世上?』」
姜沉魚驚訝: 「什麼?他們也是反賊之子麼?」
「啊?」姜沉魚一驚之後,卻是歎服, 「他莫非是要?」
「回娘娘,薛相此言一出,旁聽的大眾全都很驚訝,跟娘娘一個反應。而那陳隆立刻跳了起來,暴怒道: 『你胡說!我祖上三代都是清清白白的讀書人,哪裡造過反了?休要血口噴人!』薛相冷笑道: 『祖上三代沒有?那麼十代?二十代呢?別忘了當年的陳勝吳廣,大秦就是亡在他們手裡的。』」
姜沉魚閉了閉眼睛——她就知道……連陳勝吳廣都搬出來了……
「陳隆聽了更怒: 『什、什麼?陳勝吳廣跟、跟跟我們有何干係?』
薛相道:『你們同姓,追溯干代,必是同根。』陳隆道: 『就算、算是我們的先祖,他、他們那是替天行道!秦二暴政苛刑,搞得民不聊生……』薛相打斷他: 『哦?這個時候就不講究千秋律法、皇族顏面與社稷江山了麼?』陳隆道: 『你、你、你……』」
描述到這裡,姜沉魚輕輕一嘆: 「紫子,你順著說就行,不用連他們的結巴都模仿出來。」
百言堂內又是一陣哄笑。
他們平日裡大概是揶揄慣了的,因此紫子雖然窘迫,卻並不羞惱,依舊好睥氣地笑笑道: 「是。微臣改。總之陳隆等人說不過薛相,氣個半死,而薛相最後,環傾眾人,緩緩道: 『曆數千秋,每朝每代,都出過反臣,都出過逆子,他們做錯了,就得受罰,但若因此就剝奪其後人的助勳,就真正可笑了!沒錯,我父我祖做了錯事,但他們究竟是為什麼錯的,大家心知肚明。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非要說我薛家有罪,我薛族虧欠了圖璧的話,那麼,任我為相,豈非就是最好的贖罪方式?如果你們認為我薛采能力不足,不能為相,就用事實來證明這一點,但要說其他什麼出身、年齡之類的呋淺理由,我通通不服!七日已畢,你們已經輸了。不過我知道你們還不服氣,沒關係,我會再給你們機會,每年的今天,我都會在此設席,天下人都可以來試。但,僅是這麼七天。其他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若再被我聽見有人妄議朝政、詆我名譽,斬!』最後一個斬字說得是擲地有聲,樓上樓下,再無人敢出聲,一片沉寂。」
姜沉魚想像著當時的畫面,不禁向住道: 「若我也在場就好了,真想一睹薛采當時力壓群雄的風采唰。」
紫子嘆道: 「七子中只有我昨日親自去了,看到了最關鍵的那一幕,真的是覺得……我朝能有薛相,實在是天下至福啊。」
姜沉魚想到一個問題: 「等等,你說昨日你去看了,也就是說,七日之期,到昨日已經結束了。那為何薛采今天也沒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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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綠子「撲哧」一聲,關了出來,其他眾人也都再次露出了那種詭異的笑容。
聽到這裡,姜沉魚算是明白了,他們笑,不是因為薛采舌戰群儒凱旋歸來,而是還發生了其他事情,並且,那事情必然是讓薛采倒了黴的。想到這裡,不禁越發地好奇了起來:「快說!他怎麼了?」
紫子道: 「回娘娘,是這樣的——薛相設台的時辰安排是午時到戌時。昨日到了戌時,本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就在陳隆等人啞口無言之際,一個玉面書生突然抱著一把琴,進了酒樓,公然要與薛相比琴。」
「什麼?」姜沉魚懵了一下,想起一個問題:薛采會彈琴嗎?
薛采雖然是個神童,文采武功都很了得,怛也不是事事精通的,比如彈琴,就從來沒見他彈過。
「薛相他……不會彈琴。」紫於說出了答案。
果然如此……姜沉魚隱約有些猜到眾人為何笑成這樣了。
「因此,那書生說要同他比琴,不止薛相怔了,週遭昕有的人都怔了。薛相皺眉道:『你說什麼?』書生道: 『我要與你比琴。丞相不是說,這七日內無論誰來挑戰你都可以的麼?我,就來挑戰看看丞相的琴藝。』」
一旁被驚醒後就沒再瞌睡的頤非聽到這裡,轉動眼珠, 「哦」了一聲,竊笑道: 「有趣,有趣,這個有趣!堂堂璧國的丞相要是連彈琴都不會,確實有失風雅啊……」
姜沉魚瞪了他一眼: 「這種歪理你也說得出來?哀家要的是一個能處理政事的丞相,不是一介樂師。」
紫子道: 「事實上,當時大家都是那麼想的,都覺得那書生莫名其妙,心想著這麼無聊的要求薛相肯定不會理會的,但是薛相看了那書生一眼,冷冷一笑:
『好。』」
「他答應了?」這下子,倒真的出乎姜沉魚的意料了。
「是的。薛相答應了,不僅如此,他還說道: 『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如果我不答應你,你肯定會對外宣稱我設下的擂台有漏洞,如此有漏洞的比賽規定,比出來了,也根本做不得準算不得數,從而進一步將我這七日來的輝煌成績全部抹殺——_對麼?』那書生微微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薛相繼續道: 『所以,我絕對不會如你所願。你要比琴是吧?來啊!那就來比吧!』」
姜沉魚雖然知道薛采最後肯定會贏,但聽到這裡,一顆心不禁也緊張了起來:
「他不是不會彈琴嗎?」
「回娘娘,薛桐的確不會彈琴,對方肯定也是摸清了他這一點,所以才敢上門挑釁有恃無恐。因此,那書生坐下,擺好古琴道: 『先說好,琴之一技,高低懸殊若是很大,自然很好判斷,但若水平差不多,就難以論斷。你我要如何分清這其中界限?』薛相道: 『你說。』書生道: 『好。我的意見是,在場一共七十九人,我們彈得如何,就讓這七十九人來評,最後誰的支持者多,誰就贏。如何?』薛相道: 『可以。』」
姜沉魚嘆道: 「真難為他了,這種條件都答應。誰不知道那些去看熱鬧的人,其實都是抱著看他輸的心態去的,就算他真能彈得和那書生一樣好,恐怕眾人抱著看好戲的卑劣心理還是會投他輸的。」
「是,做臣也是這麼想的,因此在一旁看得無比著急,上前勸阻,薛相卻根本不理我,逕自走過去坐到了書生對面,道: 『此處無琴,我也用你的琴可好?』書生道: 『好。』薛相道: 『那麼你是客,你先彈。』書生應了,就開始彈奏……」
「他必定彈得很好。」姜沉魚斷定。
紫子卻搖了搖頭。
「咦?難道他彈得不好?」
紫子又搖了搖頭。
姜沉魚正在奇怪之際,紫子道破真相: 「事實上……他根本沒彈得起來。他剛撥了兩個音,羽弦就斷了。於是他只好換了琴弦重來,但撥幾個音後,弓弦又斷了。
他再換弦,角弦斷了……總之就是他只要彈上三四聲,就必定斷一根弦,斷到最後,拍案而起道: 『薛采,你在我琴上做了什麼手腳?』薛相道: 『這可是你的琴,弦也是你自己帶來的。』書生道: 『但在我彈奏之時你卻暗中用內力震斷琴弦,這算什麼?』薛相一笑: 『比試而已。如果你不服氣,我彈奏時你也儘管來震好了。』書生怒道: 『我根本不會武功!』薛相道: 『很好,我也不會彈琴。』書生道: 『那你輸了!』薛相道: 『憑什麼?你這種連彈都彈奏不了的琴藝也能算贏麼?』書生道:
『耶是因為你在一旁破壞!』薛相道: 『我能讓你彈不出琴,就是我贏。』書生哇哇大叫: 『你算什麼贏?』薛相忽然放慢了聲音,一字一字道: 『這就是力量之勝。』書生一旺,安靜了下來。」
姜沉魚重複道: 「力量之勝?」
「是。薛相道: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技藝,但唯獨力量,可以強壓一切。你琴藝再高,但我能讓你彈不出來,這就是我凌駕於你之上的表現。』說到這裡,他轉身,望著眾人,提高聲音道: 『你們都給我聽好了,其他想投機取巧的、想斷章取義的也儘管放馬過來,但是來之前,務必做好心理準備——也許你們能在某一技能上贏我,但是,若武功不能贏我,都是白搭。若武功在我之上,別忘了我身後還有十二鐵騎,三萬軍馬,舉國之權,你們儘管挑戰看看!』書生尖聲道: 『那這比賽有什麼公平可言?』薛相輕蔑地看著他,冷冷一笑: 『權勢也是一種實力。你若沒有超越我的實力,憑什麼想要取代我?』」
姜沉魚咀嚼著這句「權勢也是一種實力」,不禁有幾分痴了。
薛采……薛采……如此出色,如此驕傲,又如此霸氣的薛采啊!
有時候會忍不住懷疑他真的是人嗎?一個八歲的孩童,怎麼可能有這樣的智慧?偏偏,除了智慧,他還出身尊貴,因此培養出眼高於預恃才傲物的性格,除了性格,他又經歷了從雲端到泥底,又從泥底回到雲端如此驚天動地的人生大轉變,令他在傲慢之下,練就了過於常人的謹慎和周全。他看似張揚大膽、孤注一擲的行為,卻恰恰是他準備充分、滴水不漏的表現。
尋常人,就算有和他一樣的天賦.也沒有和他一樣的性格,就算有和他一樣的性格,也沒有和他一樣的遭遇……這種種因素,造就了他此刻睥睨一切的霸氣,而這種霸氣,無疑是一個成功的當政者,所必不可缺的。
也許自己真該慶幸——幸好,他是站在她這邊的。
若有這樣一個對手,實在是太可怕了……姜沉魚眼眸微沉,心中打定主意:這一輩子,絕對不給薛采任何與她為敵的機會。
紫子道: 「薛相說完這麼一番話後,在場的所有人都沉默了,而那書生渾身顫抖地站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就在大家以為他肯定要氣死的時候,他突然從身旁的盒子裡取出一樣東西,朝薛相丟了過去。侍衛們大吃一驚,以為是暗器,剛想沖上前去護衛,薛相手臂一揚,自己用袖子捲住了那佯東西……」
其他七子聽到這裡,開始憋笑。於是姜沉魚知道終於描述到了關鍵聽在,便問道:「是什麼?」
「是繡球。」
姜沉魚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不禁又閘了一遍: 「是什麼?」
「繡球。」紫子一本正經地說道, 「就是用彩繡做成,用來給未婚少女結緣所用的……」
「我知道什麼是繡球。」沉魚打斷他, 「我只是想問——為什麼那書生要拋個繡球給薛采?」
「當時我們看見那個繡球,也全都愣住了,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只見那書生咯咯一笑,聲音忽然變了,如果說他原來是個娘娘腔,那麼此刻,就真真正正變成了女子的聲音,並且伸出一只手指著薛相道: 『好,果然不愧是名揚天下的小冰璃!我服了。所以,我決定嫁給你!這個繡球就是你我的定情之物,我知道你年紀小,不過沒有關係,我可以等你。本姑娘是胡九仙的女兒,小名倩娘。你可別忘了,他日要上門來迎娶我哦!』說罷,抱著琴飄然遠去……」
「胡九仙?」這個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裡聽過一般。
「他是宜困人,號稱四國第一商賈,富甲天下,哪裡都有他的產業。而帝都,最有名的紅園,就是他的。」
姜沉魚「啊」了一聲,難怪她覺得耳熟,原來是紅園的主人。
「哈哈哈哈哈,好個大膽的姑娘!」頤非聽得拍案叫絕, 「好一樁美妙姻緣!
恭喜娘娘,賀喜娘娘,你的右相馬上就要成家立業了,哈哈哈哈……」
紫子強忍笑意,繼續道: 「那胡小姐忽然來這麼一出,誰都沒有預料,薛相當時的表情真的是……微臣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了。此事立刻就傳揚開了,因此,今日薛相本來是想來上朝的,但他的轎子剛出侯府,就發現外面烏壓壓地圍了一群人,都是連夜就等在外頭的妙齡姑娘們,他剛掀開轎簾探頭住外看,就有無數只繡球朝他飛來……那些姑娘一邊丟還一邊喊道: 『丞相大人,我們也想嫁給你……』她們將路都給堵死了,轎子根本走不過去,就只好掉頭回府,所以,薛相今日沒能來上朝……」
紫子的話還沒說完,堂中已東倒西歪笑倒了一片。
只有一個人沒有笑,那就是姜沉魚。
而眾人笑了一會兒後,發現皇后竟然沒有笑,便連忙也收了笑,忐忑不安地看著她。
姜沉魚垂下眼睛,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推開奏摺道: 「今日就先到此,你們都回去吧。哀家也累了,先回宮休息。」說罷,起身離座。
她很平靜地走出百言堂,很平靜地走出書房,很平靜地走回恩沛宮內,對宮女道: 「衷家想獨自一個人待一會兒,你們全都退下吧。」
宮女們應聲離開,關上房門。
姜沉魚走到牀邊,抱起被子矇住了頭,這才放聲大笑,笑得滿牀打滾,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薛采……娶親……哈哈哈哈哈哈……薛采啊薛采,你也有這樣一天啊!
哈哈哈哈哈……她的笑聲依稀傳到了殿外,握瑜聽見了好奇道: 「懷瑾姐姐,娘娘她怎麼了?
有什麼大喜事嗎?」
懷瑾淡淡一笑: 「管那麼多做什麼?我們做下人的,只要替她高興就好了。小姐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啊……」
是的,自從淇奧侯死後,除了新野太子出世那次,小姐,就再也沒有這麼開心過了……能這樣笑,是多好、多好的事情啊……第二日早朝,薛采依舊沒有出現。怛當姜沉魚準備走進書房跟七子議事時,他卻又出現了,而且沒有穿官服,只穿了件黑色的斗篷,將自己從頭裹到了腳。
姜沉魚見他如此裝束,不禁莞爾: 「丞相這是從哪兒來,要往哪兒去啊?」
薛采沉著素白的一張小臉,沒有回應,逕自進了百言堂,脫去披風往椅子上一坐,開口問道: 「昨天和今天有什麼大事發生嗎?」
姜沉魚款款走進去,悠然道: 「有啊,最大的大事就是璧國的丞相要成親了。
這事兒大不大?」
薛采的眼角果然開始抽搐。
七子也無不忍俊不禁,褐子最先破功,笑了出來: 「聽說從昨天起,帝都所有未婚侍嫁的女孩兒就全去侯府外面排起了長龍,準備截堵我們的丞相大人,一群鶯鶯燕燕的,將侯府圍了個水洩不通。這和情況下,丞相竟然還能脫身離開,真是厲害啊厲害。」
薛采「哼」丁一聲。
一旁的綠子笑道: 「我已經知道了,丞相今日裡用的乃是金蟬脫殼之計,讓下人坐著自己的轎子從前門出去,自己喬裝易容從後門悄悄離開,但因為要避人耳目的緣故,所以晚到了一個時辰,沒趕上早朝。」
姜沉魚笑眯眯道: 「怎麼樣啊,丞相大人,可要哀家為你賜婚?」
薛采從齒縫間逼出一句話道: 「不勞娘娘費心。」
「啊,丞相說的是哪裡話來著?丞相乃是國家棟樑、朝廷重臣,丞相的婚姻可是舉國大事。那胡倩娘也不是尋常人物,若丞相娶了她,可謂是名利雙收,雙劍合璧,更是喜上加喜……」姜沉魚悠悠道, 「最重要的是,如此一來,丞相門前的那些少女們,就會死心了。不然,丞相天天為出門煩惱,還次次遲到,哀家,可是不能允許的哦。」
薛采的眼皮突突直抖,不知是氣的還是悶的,咬牙道: 「娘娘請放心,小臣已經想出了解決之策,不消半日,那些無聊的女人們就都會散去了。」
姜沉魚一聽,大感興趣: 「哦,不知丞相的辦法是什麼?」
薛采還沒回答,一聲大笑自外頭傳來,緊接著,暗室的門開了,羅橫領著頤非走了進來。
頤非在看見薛采後眼睛一亮,大笑著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沒想到,我們的薛小丞相竟然還是個痴情郎。哈哈哈哈!」
眾人無不朝頤非投去好奇的目光。
頤非掩唇笑,最後將目光對向了姜沉魚: 「娘娘,你可知你家薛小丞相今日做了多麼驚天動地的事情麼?」
姜沉魚笑笑道: 「據我所知,薛愛卿他每天做的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也對。只不過今天的,最是出格罷了。」頤非又拍了拍薛采的肩膀,嘆道,「你就算不喜歡那些女孩子,也多少給她們留點面子啊,怎能就這樣一竿子打死呢?
要是她們明日裡都上吊自盡了怎麼辦?」
褐子聽得雙目發亮,急聲道: 「三皇子休要再賣關子,快說快說,丞相他究競做了什麼?」
「他啊……命人將一幅畫像掛在了淇奧侯府的大門外,並且宣稱:他薛采既然是百年難遇的俊傑人物,自然要娶能與他般配的絕世美人。因此,如果沒有畫像上的那位姑娘美麗,就打消嫁給他的念頭吧……」
姜沉魚聽著有點兒不對勁: 「等等!你說他掛了一幅畫像?難道是……」
薛采這才抬起頭來,原本陰沉的表情沒有了,唇角上揚,竟帶了點兒間詐的笑意: 「說來還要多謝娘娘。若非娘娘妙手丹青,小臣還在苦惱上哪兒去找那麼一幅畫呢。」
「你!你掛的難道是哀家為、為曦禾畫的那、那幅畫?」此言一出,七子也都驚了——原來薛采掛的是曦禾夫人的畫像?
薛采「嗯」了一聲。
姜沉魚一下子就站了起來: 「你竟然敢偷哀家的畫!」
「小臣只是借用幾日而已,待得此事過去自會歸還。」薛采理直氣壯道, 「正如娘娘所言,小臣怍為國家棟樑、朝廷重臣,若老是被人圍堵從而導致上不了早朝,這過失可就大了。所以,為了圖璧的江山社稷著想,娘娘也不會吝嗇區區一幅畫的,不是麼?」
這下,輪到姜沉魚說不出話來。
就這樣,薛採用曦禾夫人的畫像,成功逼退了那些想嫁給他的閨秀們。但此舉卻也留下了一個很壞的影響,那就是——「啊,你聽說了嗎?咱們的丞相有心上人了!」
「他才幾歲啊,就有心上人了?」
「你知道什麼呀,凡事到了冰璃公子身上,就不能以常理推論了。總之就是,他早有心上人了,而且那個心上人不是別個,就是吾朝的前夫人。」
「你是說……曦禾夫人?」
「除了她還有誰啊!當年的四國第一美人啊,嘖嘖,可惜就是死得早。」
「他的膽子也太大了吧?競然連皇上的妃子都敢覬俞見!幸好曦禾夫人已經死了,否則就成了醜聞啊!」
「總是不做尋常事,一舉天下驚。真不愧是冰璃公子啊……」
「是啊是啊……」
此事越傳越廣,最後的版本是——璧國的丞相薛采,從孩提時代起就暗戀曦禾夫人,甚至將燕王送給他的絕世美玉冰璃也送給了曦禾夫人。無奈曦禾夫人紅顏薄命,沒等他重新發跡就香消玉殞了。
所以,薛采很傷心,對外宣稱一定要娶個和曦禾長得相像的女子為妻。此要求難度太大,因此,終身大事就被耽擱了。
至此,薛采終得耳根清淨。
日子就這麼偶爾磕磕絆絆、偶爾嬉嬉鬧鬧、偶爾驚驚險險、偶爾忙忙亂亂地過了下去。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薛采開始變得越來越忙,經常議事完畢就消失不見,而不像以前不願回家,就算沒事也在宮裡頭待著。有時姜沉魚問他,他也不回答,久而久之,姜沉魚也就不問了。
圖璧六年開春,發生了一件喜事。
說是喜事,其實也不盡然,有的人認為是倒了大黴,有的人認為當事人自己開心就好。而該引起璧國廣泛關注和議論的事件就是——大將軍潘方,娶妻了。
眾所周知,大將軍本有一個摯愛的未婚妻,卻被薛肅叫去府裡頭說書的時候給澱污了,不堪受辱,自盡而亡。後來大將軍雖然親自領軍擊敗薛懷令得整個薛家就此垮台,算是報了仇,但愛人已逝,再誰挽回此後他奉旨前往程國準備迎娶公主,也不了了之……總之,說起這位大將軍潘方,除了他的驍勇善戰外,更被人津津樂道的就是他的痴情。
世人都以為他不會再成親了,沒想到,他竟突然地、毫無預兆地就娶了。因此,此事流傳出去後,舉國震驚。
而最讓眾人驚訝的是,他的那位妻子……有關此事,姜沉魚也是通過七子的匯報才得知的。當時紫子是這樣說的: 「娘娘,潘將軍出事了。」
嚇得姜沉魚心裡一緊: 「出什麼事了?」潘方可以說是她最放心的臣子,一向安分守己,從不拉幫結派,也不愛出風頭,生活更是非常簡單,每日裡不是工作就是在家侍著,練練武,喝喝酒,鮮少外出。這樣一個人,會出什麼事?若是別人,還有可能是生病了,而潘方,如果連他也病倒了,那這世上估計就再沒個健康人了。
紫子嘆了口氣,其他六子也都紛紛露出悲憫的表情。
因此,姜沉魚越發擔心了起來: 「他怎麼了?」
「他被人陷害了。」
「誰如此大膽?竟敢陷害潘愛卿?」
「是這樣的,京郊有個釣魚的老翁,膝下有個女兒叫芳姑,長得是奇醜無比,還雙耳失聰,因此,今年都二十六歲了還沒嫁出去。老翁很犯愁,就琢磨著該怎麼辦,最後娘娘猜怎麼著?」
「跟潘愛唧有關?」
「上個月不是下了場大雪麼?老翁就把芳姑騙到潘府門前,住那兒一丟。潘將軍出門時,看見一個人凍暈在雪地裡,就好心地把她救了回去,如此過了一夜。第二天,他送醒過來的芳姑回家,老翁卻道他們孤男寡女共處了一夜,女兒的清白已經毀了,嫁不出去了,要他負責。那芳姑起先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知道了,就哭著跑出去跳湖。湖水結了冰,她跳進了冰窟窿裡頭,潘將軍連忙把她救起來,救人時自然免不了摟摟抱抱,老翁就那麼賴定了他……於是,潘將軍就娶她了。」
七子紛紛嘆息: 「太慘了!」 「是啊是啊,這也就是潘將軍,其他人管你是生是死呢……」「那老頭肯定也是打聽過他的為人,知道他不會以勢壓人,所以就賴定他了。」「這叫人善被人欺啊……」「其實這也沒什麼了,就當是收了個妾,問題是,耶女人實在太醜了哇!」 「啊,你也見過了?我前幾天太好奇就瞟了眼,結果……」 「大丈夫在世,最慘的事都讓潘將軍給碰上了,真是可冷啊可憐……」
七子的話裡雖然帶有明顯的男性色彩,但姜沉魚聽了,心裡也不是滋味。
第二日,她就將潘方招進宮中,對他道: 「潘將軍,如果有些事情你自己不好意思出面拒絕的話,哀家幫你拒絕如何?」
潘方有點驚訝地看著她,過得片刻,答道: 「回娘娘,微臣沒有為難的事情。」
「你不要瞞哀家了,哀家已經聽說了,你的那位夫人……」
潘方低下頭。
姜沉魚見他這個樣子,心中更是憐憫,便怒道: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刁民訛婚,而且還訛到了吾朝大將身上,這種事情絕對不能姑息,來人!傳哀家懿旨——」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潘方撲通一下,跪下了。
姜沉魚驚道: 「潘愛卿,你這是作甚?」
潘方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抬起頭來,一雙眼眸明亮而堅定: 「微臣謝謝娘娘對微臣的關愛,但是,娶妻一事是微臣自願,並非訛詐,所以請娘娘息怒。」
「可是……他們明明告訴我是那老翁故意將女兒拋在你家門前……」
潘方垂下眼睛,低聲道: 「不管前情如何,事實是,微臣確實抱了那姑娘。」
「潘愛唧!」姜沉魚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在意,也許是因為她曾經親自見證過潘方與秦娘的悲劇,心中一直對他滿懷愧疚,因此,此刻突然有人硬生生地塞了個女人給潘方,就好像是在一手毀滅那段悲傷到了極致,卻也美麗到了極致的情緣。
她的內心深處,怎麼也不能接受,於是深吸口氣,沉聲道: 「總之,這門婚事,哀家不準!哀家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跳火坑!」
潘方仰起瞼龐,注視著她,然後,忽然笑了。
「你笑什麼?」
「沒什麼……」潘方輕輕地嘆了口氣,目光裡露出幾分懷念, 「只是覺得,娘娘還是當初的那個娘娘,微臣……很感動,也,很高興。」
姜沉魚臉上一紅,知道他指的是當年出使程國的那個自己。害羞過後,則是慎重。
「那麼這事你就聽我的,好嗎?」
「娘娘……如果,微臣是真心想娶芳姑呢?」
「什、什麼?」姜沉魚吃了一驚。潘方對秦娘如何,她可是親眼目睹過的,這咩的一個男人竟然會移情別戀?好吧,就算他會移情別戀,但是耶個芳姑,在七子的描述裡可是那麼不堪的一個女人啊!怎麼可能?
彷彿看出了她內心裡的想法,潘方笑了笑,道: 「芳姑是個好姑娘。微臣知道娘娘大概也聽說了,她……耳朵聽不見.長得也不好看。但是,除了這兩點以外,她真的、真的是個很好的姑娘。」
「潘將軍……」一時間,姜沉魚不夭口道該怎麼說了。
「微臣知道在外人眼裡,都覺得她配不上我,但是,微臣自己卻覺得跟微臣成親,反而委屈了芳姑……總之,這門婚事微臣是真心想要娶的,請娘娘成全。」
姜沉魚定定地望著他,看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什麼都沒說,讓他回去了。
過幾日,她微服出宮,在薛采的陪同下秘密去了趟潘府。潘方的府邸非常樸素,是個位於偏僻地段的小小院落,透過籬笆圍牆,姜沉魚看見一個女子在掃地。
地上殘雪未消,她一點點地掃著,掃得很細緻。
過了一會兒,潘方從屋裡走了出來,將一襲披風披到她身上,她抬起頭,對他眯眼而笑……姜沉魚看到這裡,命令車伕轉身回宮。
回宮的馬車上,她問了薛采一個問題: 「你說潘將軍和這個芳姑在一起,真的無憾麼?」
薛采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她: 「無不無憾我不知道,但應該挺幸福的。」說著,橫了她一眼, 「你難道真希望他孤獨終老么?不要太惡毒。」
「等等,我哪裡惡毒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覺得潘方既然喜歡秦娘,那麼就應該一輩子都為秦娘守身如玉,終身不娶……」
「我沒有這麼想過!」
「最好沒有。你自己已經這樣了,別盼望著別人跟你一樣。」
「等等,什麼叫我自己已經這樣了?難道你是說我在嫉妒潘方?嫉妒他終於從對秦娘的執著裡得到瞭解脫,而我卻還在泥潭裡待著?」
「這話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說。」
「你……」姜沉魚氣得要死,但又拿他絲毫沒有辦法,最後只好搬出第一干零一句殺手鐧, 「哀家不和小孩一般見識。」
「我九歲了。」
「那也是小孩。」
「哼。」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