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女帝】
人心,柔軟的時候那麼柔軟
剛硬的時候這麼剛硬
我變得不是原來的我
我是誰?
誰是我?
誰來告訴一位帝王——我是什麼?
新王
三月,春花爛漫。
萬卉千芳,在園林中爭相開放,尤以梨花為最,點點香白,霏霏如雪,點綴蓄靜幽絕俗的景緻,呈現出一種生機勃勃的春意盎然。
行雲流水般的琴聲,自精緻雅舍裡遠遠飄來。
跟在懷瑾身後的男子,停下腳步,專注聆聽了片刻,讚歎道: 「好一首《曲徑通幽》,真是應時應景。」
懷瑾掩唇一笑: 「陛下喜歡就好。請跟我來。」說著,將來客引到了雅舍前。
而那琴聲,也知客到般識趣地停下了。
懷瑾推開房門,躬身道: 「奴婢就送到這兒,陛下請自己進去吧。」
男子抬步邁進門檻,房門便由外輕輕地關上了。
裡面四四方方一個小廳,由兩扇素石屏風將之與內室隔了開來。外廳橫擺著一張檀木書桌,桌上放著一把琴,但彈琴人已不在座旁。窗檯上,兩盆茉莉嫣然盛開,令得整個房間都洋溢著淡淡的清香。除此之外,再無旁物。
無比簡單的陳設,卻處處彰顯出其主人雅韻天或的個性。就算是再粗俗的人,到了這裡恐怕都要變得拘謹,更何況,來者本就是個雅人。
因此,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走了過去,坐到琴旁,然後撥動琴弦,也彈了一曲。琴聲洋洋灑灑,和風淡蕩,旋律輕快,應著窗外的陽光,煞是愜意。
一曲終了,內室的人還未回應,來客已先自拍手道: 「不想我三年未曾碰過琴,竟還沒忘記這首《陽春白雪》該怎麼彈,不錯,不錯。」
內室發出一聲輕笑,接著,一個清脆柔婉的語音道: 「這也是我第一次聽到彈錯了起碼十個音以上,卻還不太難聽的曲子。」
來客嘻嘻一笑: 「是琴好。難怪你看不上彰華的雷我琴。有了這天下獨一無二的綠綺,的確是不再需要其他名琴的。」停一停,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小虞,好久不見。」
屏風內的人靜默了片刻,才回應道: 「陛下的這個稱呼,還真是令人懷念……程國一別,算來已有大半年不見,宜王可還安好?」
琴旁的男子抬起眼睛,眸光似水、似火、似掠過琉璃的光,似滑落屋簷的雨,似這世上一切靈動的東兩,有種攝人心魂的魅力,不是別人,正是宜國的君王——赫奕。
而那個被喚作小虞的女子,不消說,就是姜沉魚了。
赫奕凝望著雕有纏枝芙蓉花的屏風,視線卻如同穿過石面看見了裡面的人,表情有些迷離,又有些歡喜,輕聲道: 「確切來說,是八個月零三天,整整二百四十六天。」
內室的姜沉魚一呆,忽然間,失去了聲音。
她此番特地約赫奕來此,為的乃是還債。雖然離開程國前,赫奕所贈的三枚煙火都被她用掉了,但在遇到困難時,第一個想起來可以求助的,依然是他。
從得知姬嬰死訊的耶一刻起,她就決心一定要查出真相:為什麼父親要殺姬嬰,為什麼昭尹又會默許這種行為?因此,回宮後,她一方面與昭尹周旋,繼續扮演乖巧溫順的淑妃,一方面則暗中查訪真相……種種行為,都需要錢。
可她當時與姜仲決裂,根本沒法動用姜家的人脈與資源。因此在最危急時,便想起了赫奕。通過薛采她同赫奕取得了聯繫,同他訂下契約:他提她此番行動的所有花費,而她需要在事成之後,雙倍償還。
如今,大權在握,天下初定,是該她還債的時候了。
然而,明明是公事公辦的流程,卻因赫奕的這一句話,而變了滋味。
姜沉魚坐在屏風後,心中不是不清楚的:赫奕之所以肯慷慨地借錢給她,為的並不是那雙倍的利潤,而自己當年明明拒絕了他的心意,卻在最後,依舊迫不得已地向他開了口。
有些事情,一旦牽扯,就再也斷不乾淨。
她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卻還是觸犯了禁忌。
金錢債好還,但人情債……又該如何清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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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內心柔腸百轉之際,赫奕用一記清朗的笑聲打破了尷尬的氣氛,然後推開古琴,撫了撫鬢角處的長發道: 「這麼多天以來,我可是天天算計、日日掛念,心想著你究竟什麼時候能還錢,到底還還不還得上錢?算得朕白頭髮都多了幾根呢……」
姜沉魚明知他在說謊,還是忍不住被逗樂了: 「陛下真不愧是商人。」
「所以我投資的永遠只會是能賺錢的買賣。」赫奕說到這裡,眼中露出讚賞之色,輕嘆道, 「而你,可以說是我這麼多年來最成功的一筆投資了。」
「是陛下的錢好。」此言非虛。若不是赫奕提供的那一大筆資金,別且不說,大太監羅橫,和百言七子就收買不到手。而她能在昭尹中毒後如此順利地平定一切,羅橫和七子功不可沒。
赫奕顯然也是知道這些事情的,因此,望向屏風的目光裡,就多了幾分感慨:
「羅橫跟在璧王身邊九年,可以說是昭尹最信任的下屬,而你竟能連他也拉攏到手,那絕非多少錢,就能做到的事情。」
姜沉魚淡淡一笑: 「羅橫作為一個宦官,已經升至頂點,再無可升之職,而他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平日裡也根本不缺賄賂。昕以普通的錢財自然無用。但,是人就有弱點,他年輕時候家貧,不得已進宮淨身為奴,沒有子嗣就成了他一輩子最大的遺憾。」
「而你,找到了他少年時曾仰慕過的初戀情人,那情人的丈夫已死,留下孤兒寡母無依無靠。你給了羅橫一個家。昭尹絕對不會想到,他那麼器重的臣子,會為了區區一個女子,和一個沒有血緣的孩子,就背叛他。」
姜沉魚悠然道: 「有時候人心是很容易滿足的。金山銀山,也不及一個可以陪在身邊說說話的人。不是嗎?」
赫奕彷彿也被這句話牽扯出了許多情緒,眸光閃爍,眼神複雜。為了掩飾那種情緒,他把手放到唇邊輕咳了幾聲,轉移話題道: 「那麼七子呢?自從昭尹一怒之下秘密處死了翰林八智後,為了挑選新的智囊,可算煞費苦心。這七人都是他仔細調查、徹底放心後才納入百言堂的,你是怎麼把他們也收買到手的?」
「我沒有收買全部。我只收買了其中三個。而其他四人感覺到了危機,為求自保,也就紛紛主動投誠來了。」
赫奕呵呵笑了起來: 「的確。要想收買一個人,也許還比較不容易,但要收買一個團隊,只要用一招內部分裂即可。」
「因為人類很怕孤獨。一旦習慣了有組織有分工的合作,就會產生依賴感。而當他們發現自己被孤立時,就會產生恐懼。在耶種畏懼的驅使下,為了維持原來的平衡,他們就會盲從。七子都是頂尖的人才,我相信昭尹為了訓練那樣的下屬,花費了很多心血。但,嚴格訓練的結果就是導致他們習慣了聽從主人的命令與安排,一旦沒有主人的吩咐,就會失去方向。」
「聽以,昭尹一旦倒下,他們就或了一盤散沙。各個擊破,將之收服。」赫奕聽到這裡,忍不住鼓掌道, 「你果然是成熟了。當年我在程國見到的小虞,雖然聰慧,但沒有這樣的深度與心機。」
「你相不相信人可以在一夜之間白頭,也可以在一夜之間長大?」
赫奕目光微動: 「一夜白頭的曦禾夫人……怎麼樣了?」
「她已經沒有知覺了,雖然還活著,但不會動,不會思考,就像永遠地睡著了一樣。」
赫奕長長嘆息: 「美人傾國,竟落得這個結局,真是……不過她也很了不起,竟然在你和昭尹的眼皮底下裝瘋,還成功瞞過了你們。」
「當一個人下決心要做一樣事情時,往住就能產生奇蹟。但我總覺得,昭尹之所以沒有察覺出來,除了曦禾確實裝得很像以外,還有一點,是因為昭尹真的……喜歡她。關心則亂。一個人對自己喜歡的人,總是防備得少一點的。」
「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要如實回答我。」赫奕的口吻忽然變得一本正經。
「陛下請問。」
「昭尹不管怎麼說,都是你的丈夫。你這樣對他……不後晦麼?」
姜沉魚垂下眼睛,注視著地面,沉思了很久,久到赫奕都開始後悔問這個問題了,忍不住道: 「算了,你可以不回答……」
她卻突然開口了: 「其實昭尹對我很好。」因為想起往事的緣故,姜沉魚的聲音裡有很多複雜的情緒,那些情緒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分不出是感激多一點,還是內疚多一點。
「雖然,他娶我進宮,違背了我的意願。但除此之外,他對我,真不算壞。我心中有人,不願當皇妃,他就答應我,讓我當他的謀士,還派我出使程國,大長了一番見識,回宮後,也讓我繼續跟在他身邊學習,最後,甚至讓我當了皇后……也許他對姬嬰,對曦禾,對很多很多人,都有所虧欠,但對我……所以,這些天來,我每天都在做噩夢,在夢裡,他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孩子,衣衫襤褸,瘦弱蒼白,他哭著問我——為什麼?為什麼他對我那麼好,我卻恩將仇報?我這麼做,跟他對姬嬰,又有什麼區別?我……我……」姜沉魚說到這裡,緊緊抓住衣擺,全身都顫抖了起來。
「小虞?」赫奕下意識地起身,想走進去,但走到屏風旁,卻又停下了腳步,躊躇了一會兒後,伸出手輕輕地搭在屏風上,柔聲道, 「你想不想聽聽,我是如何看待這件事情的?」
姜沉魚抬起了頭:「嗯?」
「我覺得,昭尹之所以對你不錯,是因為:第一,你與他暫時沒有利益衝突;第二,你性格柔婉,善解人意,他沒有理由對你不好。如果這兩點還不能夠讓你釋懷的話,還有第三點,那就是——」赫奕的聲音一下子嚴肅了起來, 「他對你,根本不能算好。」
「呃?」姜沉魚驚訝。
「沉魚,你心地善良,凡事總是先為別人著想,也總是看到別人好的一面。你為什麼不想一想,昭尹又是為的什麼同意讓你當他的謀士?難道不是因為你正好具備了這方面極為出色的才能,而那種才能能夠為他所用嗎?再想一想,程國之行並不輕鬆,三子奪嫡,還有那個冷酷無情的公主,你差點沒命,不是嗎?如果你在那個時候死了,你還會感激他嗎?再說他為什麼會封你當皇后……第一,他踢開了姬家,如果不想連姜家也除掉的話,那麼就只能先籠絡著再說,不管如何,你父親的勢力,是不可小覷的;第二,你和姜仲決裂,說明你不會被姜仲利用,他封你為後,就可以很放心,起碼你不會和姜仲聯合起來對付他;第三,姬忽已成棄子,曦禾夫人瘋了,你的姐姐又不為他所喜,除了你,宮裡也無其他人可以封后了。而一個國家,太長時間沒有皇后,是不台禮法的。那麼,除了封你為後,他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不得不說,赫奕不愧是有史以來最或功的一位商人,口才如此了得,談判時如此,安慰人時亦如此。
姜沉魚原本沉浸在內疚和自責之中的心,一下子輕鬆了不少,當下感激道:
「陛下真是會說話……」
「我說的是事實。是你所看不到的另一面罷了。」赫奕注視著屏風,緩緩道,「不過,我現在可以確定一件事了,昭尹耶小子畢竟還是做了一件好事的……」
姜沉魚好奇: 「什麼好事?」
赫奕忽然勾唇一笑,表情開始不正經起來,又恢復成她初見他時的模樣:「 那就是,昭尹他……沒有碰過你。對麼?」
姜沉魚萬萬沒想到他說的竟是這個事,瞼騰地一下就紅了,下意識就想怒叱他無禮,赫奕已突然邁開腳步,繞過屏風,走了進來——「小虞……」
「你!」
四目相接,兩人俱都一怔。
於姜沉魚,固然是吃驚他竟然會不顧禮法地走進來。
而於赫奕,卻是因為——嚴格說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姜沉魚真實的模樣。
沒有臉上的紅疤,不再是樸素的藥女打扮。
此刻的姜沉魚,一身窄袖紫衣,配以折襉密佈、翠蓋珠結的月白長裙,領口和裙襬都繡著小小碎碎的白色梨花,當真是冰姿玉骨,香肌麝薰。她本就容貌絕美,儀態高華,此刻雙頰泛紅,更是顯得嬌美動人。
一時間,赫奕竟看得呆住了。
姜沉魚見他如此反應,更是羞澀,忍不住惱了: 「看什麼?」
「看你。」
「我、我有什麼好看的!」
赫奕輕輕地嘆了口氣,聲音恍如夢囈: 「夢中見你千百回,而今才知道,原來你是長這個樣子的。」
「你……」姜沉魚既羞惱於他的大膽直接,又感動於他的一往情深,一時間,反而不知該如何回應,最後,只好別過臉道, 「陛下請自重。」
赫奕震了一下,眼中的迷離之色迅速散去,再看向她時,目光裡就多了幾分悲哀: 「你以為……我真會對你怎麼著麼?」
姜沉魚心中一顫: 「陛下?」
「這個世界上,我最沒辦法應付的人就是你了。」赫奕說著,苦笑了起來,「你落難,我只好去救;你要淋雨,我只好跟著;你說你是江晚衣的師妹,我只好信著;你說你是璧國的妃子,我只好看著……小虞,這樣拿你最無可奈何的我,又會對你做什麼呢?」說罷轉身,慢慢地退回到外廳。
姜沉魚心中一緊,彷彿有某一部分自己,跟著他一同走了出去一般,然後啪地落地,摔個粉碎。
「陛下,沉魚失言,請陛下見諒!」
赫奕卻似沒有聽見她的道歉一般,忽道: 「我要走了。」
「陛下,我……我還沒有還你錢……」
「我不要錢。」說話間,赫奕已走到門前,伸出雙手就要開門。
姜沉魚再也按捺不住,連忙衝出去壓住他開門的手: 「陛下……」
她的話沒能說完。因為赫奕反手,一下子將她按在了門上,緊跟著,溫熱的身軀覆上來,就那樣,將她抱住了。
抬頭,是他炯炯有神、野火燎原般的目光。
低頭,是自他身上源源不斷地傳過來的熱度,和一種獨屬於男子的氣息。
姜沉魚又是緊張又是窘迫,卻又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近在咫尺的赫奕,目光裡充滿了慌亂。
赫奕一只手扣著她的肩,另一只手緩緩抬起,摸上了她的瞼頰,動作顫悸卻溫柔,聲音低迷而悲涼:「姜、沉、魚……原來,你在這裡……」
「陛下?」
「這麼多年,朕見過無數女子。比你美麗的,比你聰明的,比你善良的,比你堅強的……也不是沒有,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只有你令我如此難忘?彷彿是上天知道朕想要什麼,然後把每一個朕喜歡的細節,一點點地拼湊起來,造就了一個你。大干世界,人海茫茫,我尋覓了如此之久,原來……你在這裡。」
姜沉魚只覺嘴唇乾澀,再也說不出話來。
赫奕的眉眼,在這樣近的距離裡看來,越發魅惑,眼瞳深深,幾乎要將人的靈魂也吸進去一般,只怕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子,在面對這樣一個男子時,還能不沉淪吧?更何況,他說的話,每一句每一字每一個音調,都具備著震撼心靈的強大力量:
「可是……為什麼你,偏偏會是姜、沉、魚呢?璧國右相姜氏的小女,淇奧侯曾經的未婚妻,璧國君王的妃子……每一個身份,都將你拉得離我更遠,仿若高山雪蓮,可遠觀而不可親近,可碰及而不可擁有……讓朕……這麼這麼的……難受。」
陽光沿著窗沿一格格地行走,將二人的影子拖拉在地上,纏繞交疊,仿怫宿命早已寫好的一道羈絆,扭曲著書寫在緣分的紙張上。
「你把朕送你的三枚煙花全部用掉的時候,朕雖然不捨,但同時也鬆了口氣,心想著也好,就這樣斷個乾淨,也省得日厚掛念。然而,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那個叫小虞的女子卻像是烙在了朕的腦海裡,在每個晨起夜夢抬眼彎身四季翻滾白髮悄生的小間隙裡,翩然而至,令朕無可抵抗,也無處可逃?」
赫奕的手指因激動而扣得緊了些,疼痛的感覺從肩膀上傳過來,逐漸蔓延到了全身,姜沉魚不能動、不能想、不能言。
「朕不知道為什麼要一次次地跑來璧國,自欺欺人地說著因為璧國有買賣要做;朕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素為謀面的璧王那麼厭惡,在最嫉妒的時候,朕都恨不得乾脆出兵算了,把璧國打下來算了……而後,聯又知道原來你心中的那個人,不是昭尹,竟是姬嬰。所以,當姬嬰死掉的消息傳來時,不得不說,朕心裡除了惋惜之外還有那麼點兒竊喜。再後來,收到你的求助信的那一刻,朕歡喜地在拆信時手都在抖……姜、沉、魚,這個世上不是每個人,朕都會幫;不是每筆買賣,聯都會做;不是每個交易,朕都會緊張;也不是每筆債,朕都會親自來收!」
他的手指一鬆,放開了她,緊跟著,壓在她身上的身軀也挪開了。
新鮮的空氣頓時湧進鼻息,壓制她的力量消失了,但姜沉魚依舊緊貼著門,無法動彈。她只能睜著眼睛,呆呆地望著他,不能動,不能想,不能言。
赫奕深吸口氣,聲音平靜了下來: 「你聽好了——朕不要錢。下一次,如果你想要朕來收債,記得要準備好朕想要的東西。」說罷,將她輕輕地住一旁拉了拉,然後打開門走了出去。
姜沉魚的雙腿一軟,沿著門壁滑到在地。顫悸的感覺這才從腳底升起,很快湧遍了全身,她抱住自己,抖個不停。
一直守在門外的懷瑾望著赫奕離去的背影,再轉頭看著星內的姜沉魚,很識趣地什麼話都沒問,只是取了件披風上前輕輕披在了她身上,柔聲道: 「娘娘,我們該回宮了。」
姜沉魚僵硬地點了下頭。
懷瑾攙扶她站起來,走出雅舍。早有馬車在院外等候,因為此行是秘密出宮的緣故,她們坐的乃是薛采的馬車。兩人上了車,車伕朱龍馭動馬匹,飛快奔回了皇宮。
到得宮內,姜沉魚剛下馬車,就看見薛采手裡抱著一大卷的案卷,似乎是剛好路過,又似乎是等候已久,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用一種奇陘的目光瞪著她。
姜沉魚強行壓下那些纏繞在心底久久不散的紊亂,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道:
「怎麼了?」
薛采瞪了她一眼,然後轉身,開口道: 「七子已在堂中等候。」頓一頓,又加了一句,「你回來得太晚了!」
當姜沉魚走進百言堂的時候,意外地發現除了七子和薛采外,還有一人。
那人束著方巾,穿著一件樸素的灰袍,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裡,因此,姜沉魚第一眼還沒認出是誰,再看一眼後,就吃了一大驚: 「頤非?」
眼前這個樸素到不能再樸素、儒雅到不能再儒雅的文士,竟然是那個成天穿著花裡胡哨的華衣,言行舉止流裡流氣的程三皇子!姜沉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她更不敢相信的是——這傢伙,居然就出現在了璧國的皇宮,自己的書房裡!
「誰、誰帶他來的?」其實話一問出口,她就知道了答案——除了薛采,有誰敢不經她同意就往宮裡帶人?
而薛采果然沒有辜負她的期望,眼皮一翻,淡淡道: 「我。」
「你……」姜沉魚根本拿他沒辦法,就轉身望向頤非, 「你居然敢這麼光明正大地出現在這裡?」
頤非嘻嘻一笑,站起來行了個禮,又恢復成她所熟悉的滑頭模樣,搖頭晃惱道: 「小王要糾正娘娘三點。第一,昕謂的光明正大,回娘娘,小王是偷偷進來的,可以說除了此地眾人,再無第十人知道如今我身在璧國的皇宮,所以娘娘可以放心了。」
姜沉魚冷哼了一聲。
「第二,小王沒什麼敢與不敢的事情。既然璧王都敢對淇奧侯下手然後再把罪名裁贓給小王,為了澄清自己的清白,當然只能來此地討還公道。」
姜沉魚臼勺冷哼轉成了輕嘆。當日回城,衛玉衡一方面設計陷害姬嬰,一方面栽贓給頤非,但頤非又豈是那麼簡單的人物?當衛玉衡事後帶著官兵前莊他的房間時,他早已不知所蹤。不過如此一來也沒關係,就擬了個「程三皇子害死淇奧侯,然後畏罪潛逃」的接口上報朝廷,因此,在百姓那裡,都將頤非當成了罪大惡極的凶手,此後昭尹也裝模作樣地下旨追緝頤非,但因為始終找不到其人,時間一久,再加上姜沉魚接手了政權,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萬萬沒想到,這個神秘消失的人物竟然又出現了,而且送死般的竟敢住璧國的皇宮裡進,這次他的葫蘆裡到底賣的又是什麼藥?
不過,心裡雖然對此百般不解,但因為「頤非是由薛采帶來的」這麼一個事實,所以莫名地心安,倒也不是那麼驚懼了。
而這時,頤非叉道: 「第三,小王想來想去,也只能來這裡了。燕和宜都是那踐人的同盟國,我若出現在他們境內,不到三天,估計就被抓住送回程國了。只有一直對外宣稱與小王勢不兩立的璧國,稍稍還安全點,正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更何況如今璧圍掌權的是皇后……怎麼說咱們都是相識一場,皇后肯定不會捨得讓清白無辜的小王備受冤屈地去送死的不是麼?」一邊說著,一邊做出副小鳥依人的模樣,就莊姜沉魚身上靠了過去。
姜沉魚剛想躲開,一只手伸過來,揪住頤非的腰帶,一扯,腰帶散了。
手的主人薛采冷冷地說了一句: 「褲子要掉了。」
頤非一陣手忙腳亂,最後提著褲子苦笑道: 「我知道咱們感情好,但也不用一見面就坦誠相見吧?」
姜沉魚撲哧一笑,微微別過臉去。
薛采把腰帶遞還紿了頤非: 「少廢話,坐下,等著,然後,簽字。」
「簽什麼字?」姜沉魚好奇:
褐子連忙將一捲紙張呈到她面前。沉魚打開一看,原來是一份契約書,裡面寫的是非常時期,璧國暫時收容毫三皇子,他日頤非復國之際,需將多少多少土地割讓給璧國,還要上貢多少多少錢財……一條一條,總共羅列了二十七條之多。
條件之苛刻,令得姜沉魚都為之震驚: 「這麼喪權辱國的條約你也簽?」
頤非露出總算找到了救命稻草的表情,把臉一垮,可憐巴巴地望著她道:「所以求娘娘通融通融看在咱倆的交情上少要一些……」
姜沉魚平靜地合上契約,平靜地遞還給了褐子,平靜地說道: 「再加十條。」
姜沉魚是笑著回寢宮的。
她一邊走,一邊想起頤非當時的表情,就忍俊不禁,以至於到後來,跟在她身後的薛采終於忍不住皺起眉頭道: 「就算你多要了三個市舶提舉司,也不至於這麼得意忘形吧?」
姜沉魚回頭斜瞥他一眼,收了笑道: 「我還沒有追究你先斬後奏,擅自做主把頤非這個燙手的山芋請進門,你反倒挑起我的理來了?」
薛采的眼角開始抽搐。
姜沉魚睨著他: 「怎麼?沒話說了?」
薛采咬牙道: 「我倒是想說,但某人從一大早起就消失不見,去處理所謂的『要緊』事去了,直到此刻才回來,我哪有機會提前說?」
「頤非總不可能今天才進的帝都吧,你早就與他有所聯繫,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
薛采露出淡漠的表情,負起了雙手,悠然道: 「你會在事情沒有確切的把握之前就到處宣揚麼?」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半天,最後還是姜沉魚先移開目光: 「哀家不跟小孩一般見識。」
薛采的反應是譏諷一笑。
姜沉魚忽又側頭問道: 「你打算如何安置頤非?總不能真的把他藏在宮裡頭吧?」
薛果慢吞吞道: 「翰林本是八智。」
「然後?」
「如今百言堂卻只剩下了七子。當初皇上之所以只選七人,是因為把你也算作了一個。」
「然後?」
「如今你成了皇后,自然不能再與他們相提並論。所以,七子還是不完整。」
「然後?」
薛采終於不再拐彎,直視著她的眼睛,說出了關鍵之句: 「頤非可以當花子。」
姜沉魚「撲哧」一聲:「花子……哈哈哈哈,真虧你想得出來,哈哈……」
薛采卻沒有笑,一瞼嚴肅地看著她。
姜沉魚笑銀銀道: 「原來你也這麼喜歡八這個數字,凡事都要往上湊。對了,聽說你是八月初八生日的,所以現在已經算是八歲了?」
薛采的表情一下子沉了下去,用一種僵硬的聲音回答: 「我不喜歡八。」他之前雖然也皺眉沉瞼,但多少帶了點兒故意跟姜沉魚做對的樣子,此刻這麼一變瞼,姜沉魚立刻敏銳地察覺出——他是真的生氣了。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生氣,但姜沉魚立刻就不笑了,正色道: 「物盡其用,你說得對。不過,他畢竟是程國人,有很多咱們自己內部的事情,還是不能讓他知道的。這樣吧,閒著也是閒著,就讓他去調查姬忽的下落吧。」
薛采默默地看了她幾眼,然後躬身道: 「遵旨。」
姜沉魚原本好不容易歡快點兒的心情,因為說到了姬忽而變得再次沉重了起來。四個月了。自她從昭尹那兒奪取了政權之後,就在四處尋找姬忽的下落,但姬忽就跟人間蒸發了一樣,找不到絲毫線索。有時候姜沉魚忍不住會懷疑也許自己是受了昭尹的誤導,事實的真相應該就是她之前猜測的其人已死,但事後根據崔管家的指證,她在鳳棲湖昕見的那個操槳的女子,容貌模樣,的確是姬忽無疑。
姬忽去哪兒了?
一日不找到此人,她就一日不能踏實。
而如今,薛采又收留了頤非。為了避免這個從來就不安分的皇子在這段時間裡節外生枝,一方面固然是要就近看著,不讓他出事;一方面也不能讓他閒著,得給他找點兒事做。希望他能用他那個稀奇古怪與旁人不同的腦袋想些好主意出來,沒準兒真能歪打正著找到姬忽。
姜沉魚一邊頭大如斗地思考著,一邊下意識地行走,等她想通了理順了,一抬頭——啊?怎麼到這裡來了?
置身處乃是皇宮最偏僻的西北角,也就是鳳棲湖的源頭,昭尹就是在這個地方長大的,湖邊還殘留著兒間破舊的小屋。如今,已經更換了新的主人。
春日裡的陽光煦暖明麗,夕陽豔紅,映得整個湖面也通紅通紅。原本荒蕪的土地,此刻井然有序地栽種著各手中鮮花,花枝在風中輕輕搖曳,美如詩畫。
一人坐在木製的輪椅上,正在給花澆水,另一人站在他身後,偶爾幫一把。
這一幕落到姜沉魚眼底,就多了幾分暖意。
她走了過去,輕喚道:「師走。」
澆水的人回頭,正是師走。而站在他身後的人,則是田九。
師走看見她,便放下水壺,轉動輪椅迎了過來,縱然只剩下了一只手,但動作依舊很靈活。反倒是他身後的田九,表情明顯一僵,默默地行了個禮後就轉身進了屋子。
師走露出歡喜的表情道: 「主人怎麼來了?」
「你這段日子在這裡,過得還好麼?」
「嗯。」師走滿台感情地注視著周圍的鮮花, 「今天又有兩株薔薇開花了。」
如果不是昭尹對姬嬰起了殺機,父親不敢乘虛而入落井下石,而當衛玉衡開始動手時起,聰明如姬嬰,洞悉如姬嬰,自然也在第一時間知道了昭尹的背叛。
是昭尹,捨棄了姬嬰。
所以,姬嬰本來可以逃的,但他不逃。他本來可以反的,但他沒反。
他鄉非故國。
他對故國、對家族的最後一點牽掛,最終,殺死了他。
曦禾,無疑也非常明白這一點。
昕以,那天當姜沉魚從姬府歸來,因看到了姬嬰和曦禾同樣的畫畫方式而悲從中來,忍不住抱住曦禾失聲痛哭時。曦禾回摟住她,像孩子親吻母親一樣的仰起頭吻了她的額頭,然後將腦袋埋人她懷中,低聲說了四個字。
耶一霎時,姜沉魚幾乎以為自己幻聽了。
但是,從手指上傳來的力度,和曦禾不停顫抖的背脊,無不說明著她沒有幻聽。曦禾剛才真的說話了,而且說的是——為他報仇!
她……是清醒的。
也就是從那天起,姜沉魚和曦禾頗有默契地開始聯手,一個負責秘密查探姬嬰真正的死因,一個則纏住昭尹讓他分身乏木。就這樣,一天一天,累積到了今日的結局。
看著在地上痙攣顫抖的昭尹,再看著雖然現在完好地站著、但也沒剩下多少時間的曦禾,姜沉魚的心,就劇烈地抽搐了起來,像有千萬把刀子在裡面翻攪一樣,疼得說不出話,也無法順暢地呼吸。
昭尹艱難出聲道:「你們如此對朕,大逆不道,不會有好結局的……」
曦禾冷冷一笑:「你說沒有就沒有麼?你想想,你癱了,國家大事就會落到誰手裡呢?沒錯,唯一能接手的,就是皇后了。而當一個國家的皇帝形同虛設時,最大的,不就是皇后麼?當了皇后,就能想幹嗎就干嗎了。你昕夢寐以求的東西,都到了皇后手裡,你說,這樣的結局還不夠好嗎?」
「原來你們……想要的是、是朕的江山?」昭尹這下子,是徹徹底底地驚了。
曦禾懶洋洋道:「就算是吧。難道要不得麼?」
昭尹急聲道:「好,就算姜沉魚當了皇后得了江山,但是你呢?曦禾你不是也中了毒嗎?你又不是皇后,你落得了什麼好處?」
曦禾的目光一下子變得無比悲哀,每個字都在發顫:「好處?你以為……我還想活麼?」
昭尹重重一震。
曦禾笑,笑容極盡淒慘:「我不是說了?我不想活了。我本來已經瘋了的,什麼都忘記了,挺好的。但是,九月廿一那天我又醒了。我……清醒時的這種感覺……我,根本就不願意清醒……」晶瑩的淚珠,從她眼中滾落,濃密的睫毛濕濕地粘在了一起,看上去說不出的可憐, 「在我瘋了的那段時候,是沉魚陪著我。對於我的瘋癲,她半點不耐煩的樣子都沒有,依舊細心溫柔地照顧我,給我梳頭,幫我穿衣,甚至還幫我穿鞋……就在耶一刻,我在心底對自己說,我要報答她。我這個人,活在世上根本只是浪費糧食,帶給別人的只有不幸,還讓我所愛的人耶麼那麼痛苦……,旦起碼要在我走前,我要做一件好事。」
她說到這裡,轉身,慢慢地站直了,看著姜沉魚,一字一字道:「總要有個人為此事負責,昕以,這個弒君的罪名,我擔。」
姜沉魚看著她,淚流滿面。
其實早在她們聯手,準備對付昭尹時,結局就已經注定了:必須要犧牲一個,成為昭尹的陪葬品。耶樣才能徹底扳倒昭尹,徹底為公子報仇。
但是,本來那個犧牲的入可以是她的。
曦禾,卻把生存的機會,留給了她。
對此,曦禾曾說: 「你不要以為死就一定不好。要一個人孤獨地活下去,要面對一個國家的重擔和責任,其實遠比死亡更難。我是個沒用的人,我處理不來那些國家大事的。所以,沉魚,讓我去死吧。」
就這樣,曦禾眼下了毒藥,並或功地佑使昭尹也中了毒。而姜沉魚則是等待,等到封后完成,等到她成為璧國皇后的事實無可更改,才在這一夜,支走田九,徹底對昭尹攤牌。
「我把他留給你,以你的聰明才智,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辦的。不是嗎?璧國的皇后娘娘。」曦禾說罷,轉身朝門口走去。
姜沉魚忍不住喚道:「你去哪兒?」
曦禾扯出一個諷刺的笑容,說了四個字:「回去等死。」
姜沉魚心中一緊,下意識地就想阻止她:「等等?其實……嚴格說起來,真正殺了公子的人是我爹,和我姐夫,他、他們還沒有……」
曦禾忽然停步,轉身,靜靜地望著她。
姜沉魚因太過羞愧而手指發抖,哽咽道: 「我……我、我對他們……他們……」
曦禾凝眸一笑,美絕人寰的眉眼,豁達從容的氣度,以及眼眸深處的體諒與憐惜……這些飽滿的感情,令她整個人看起來閃閃發亮。
她從來沒有這樣笑過。又或者說,自進宮以來,她就從來沒有這樣笑。
可現在,她笑了。
然後,用這個世界上最悅耳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姬嬰放下了,我放下了,姜沉魚,難道你,還放不下麼?」
姜沉魚全此,大徹大晤。
喜歡的親人,就多多親近,不喜歡的親人,就慢慢疏遠。血緣一物,雖是與生俱來,無可選擇。但將來的人生要怎樣走,卻是可以由自己選擇的。
面對家族,姬嬰選擇了全部接納,他承受著因此而帶來的種種痛苦,並用自己最柔軟的方式磨去他們的棱角,將之改變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面對家族,昭尹選擇了全盤否定,一刀兩斷。他厭惡自己的真實身份,又痛恨因此釀就的童年悲劇,偏激自私的後果就是斬斷了原本最堅固可靠的一條翅膀。姬嬰一死,生前辛苦為皇帝建立的那些人脈全部毀壞,而昭尹自己建立的地位其實並不像他所以為的那麼穩固。因此,當十二月初二,羅橫對上早朝的臣子們宣佈皇帝突然得病、不能上朝時,沒人對此起疑。而當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皇帝還遲遲沒有病癒,只能由皇后代為執政時,小部分臣子鬧了一會兒,鬧不出個結果來,也最終選擇了沉默。
於是朝政漸穩,日子就那麼順理成章地過了下去…….大年三十除夕之夜,姜沉魚守在昭尹牀頭,喂他吃飯。他直直地平躺在牀上,沒有知覺,但仍然活著,所謂的進食,也不過是將各種補藥熬成的稀粥,給他撬開嘴巴灌下去罷了。但是,喂得很是費力,往住一碗粥喂完,衣服上全是粥漬。
七子列成一排,站在外廳隔著一重簾子例行匯報,所奏的都是一些如何慶祝新年的小事。因此聽完後,姜沉魚點了點頭: 「就按你們說的去辦吧。」
「是。」七子彼此對望一眼,轉身離開。
懷瑾則匆匆走進來道:「娘娘,夫人來了。」
懷瑾口中的夫人,指的只有姜夫人一個。姜沉魚聽說母親來了,便放下了手一的湯匙,用濕帕擦去濺出來的粥湯,起身道: 「娘一個人來的?」
「那個……」懷瑾吞吞吐吐,「老爺也來了。」
姜沉魚淡淡一笑。
她就知道。
自她與父親決裂以來,父親一直希望與她修好,明裡暗裡給了不少表示,今天是除夕,他不可能不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罷了。既然是跟母親一起來的,也不能不見。
「那麼……你哥哥,他還好麼?」姜沉魚把目光投向了屋子。
師走看出她的真實想法,笑了笑: 「哥哥他……還是不太能接受主人,不過,我想他遲早有一天會想通的。因為,是主人給了我們新生。能這樣地種種花吹吹風,再和兄長聊聊天——這種日子,我曾經想也不敢想。哥哥也一樣。」
姜沉魚的心在暗暗嘆息。
江晚衣高明的醫術,雖然保住了師走的性命,但是他被切斷的兩條腿和一條胳膊,以及挖走的一只眼球,卻是永遠地回不來了。如今在宮中開闢出這麼一個小角落,供他居住,除了是對他的感恩以外,還有個原因就是為了——牽制田九。
她當日用師走支走田九,當田九回來,發現昭尹已經變成一個廢人時,當時他臉上的表情,她永遠不會忘記……田九沒為昭尹報仇對她動手,她已經非常感激了,哪還奢望他能夠轉投自己旗下?其實……心中也不是不可惜的……據朱龍說,田九的武功甚至比他還高,而且智謀才情,也都十分出色,若能收為己用,必能如虎添翼。
但是……人生從來就不是完美的,不是麼?
現在這樣,也不錯了。
姜沉魚搖了搖頭,揮開那種惋惜失落的情緒,走過去很認真地欣賞了師走所種的花:「好漂亮……」
「是啊,只要好好對待它們,它們就會回贈給你最美麗的風景。而當你看著這樣的風景時,就會覺得一切痛苦都煙消雲散,變成了雲淡風輕的住事。」
姜沉魚注視著師走,無比清晰地意識到眼前這個人,與當初跟著自己出使程國的那個暗衛,已經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了。那時候的師走,腦子裡只有任務,除了命令,萬物在他眼中都是不存在的,但是現在的師走,看得見蔚藍的天,碧綠的湖,和五顏六色的花朵,那個打打殺殺九死一生的世界,已經徹徹底底地遠離他了。
捫心自問,如果換成自己,肯不肯用兩條腿一條手臂和一只眼睛的代價去換取這樣平靜的生活?姜沉魚心中,久久沒有答案。
她畢竟不是師走。
師走無父無母,除了哥哥再無別的親人。所以,放下那個世界對他來說不是失去,反而是得到。
但她呢?她的牽掛實在是……太多太多了……「主人,你好像很累的樣子,你睡得不好麼?」師走忽然如此問道。
姜沉魚下意識地伸手摸自己的臉: 「很明顯?」
「嗯。」師走推動輪椅朝鳳棲湖的方向前行了一段距離,凝望著水天相接的地方,悠悠道, 「主人,你知道這段日子以來我最大的感受是什麼嗎?」
「是什麼?」
「我最大的感受是——原來,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多快樂的事情。看著一朵花開,看著雨水滴下來,看著日出日落,看著魚在水中游來游去……如果我們不是生而為人,就領略不到這些美好的東西,所以,已經被上天恩賜了這種幸福的我們,應該多笑一笑。」師走說到這裡,轉動輪椅朝向了姜沉魚,用無比真摯的聲音道, 「主人,你多笑一笑吧。」
姜沉魚扯動唇角,有點艱難,但卻非常認真地笑了一笑。
她一笑,師走也就笑了: 「不是很容易麼?」
姜沉魚迎著從湖面上吹來的風,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再悠悠地籲出去,然後睜開眼睛,又笑了一下。之前的抑鬱之氣彷彿也跟著這兩次微笑而消退了,余留下來的,是對這美好風景產生的愉悅感。
「師走,我知道剛才為什麼我的腳會自動把我帶到這裡來了……」
師走望著她,用一只眼睛望著她,用這世界上原本最黑暗但現在卻最清澈的一只眼睛望著她,最後徽微一笑: 「主人以後如果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就請來這裡。
我已經幫不上主人什麼忙了,但是,我這裡有很好看的花,還有一對完好的耳朵。」
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起來。
師走,當日昭尹隨便賜派給她的暗衛,在程國,他們一起遭遇了生死之劫,為了保護她,他變成了殘廢,然而此刻,他坐在那裡,表情柔和,語音恬淡,雖然荏弱,卻顯得好生強大。
他竟成了她最溫暖與放鬆的一處心靈港灣。
這樣的緣分,誰又能預料得到呢?
世事安排,果然有其命定的奇妙啊……杏花盛開的時候,璧國的皇宮迎來了一位久違的客人。
他就是曾一度被勒令出京不得歸返,創造了「由布衣到王侯,再重歸布衣」這樣一個傳奇的民間神醫江晚衣。
而他這次歸來的理由和上次一模一樣——曦禾。
同樣是中了「一夢千年」的毒,雖然曦禾因為沒有喝酒的緣故比昭尹發作得晚,但她畢竟服食的份量要多得多,因此肢體毀損的程度也嚴重得多。到了後來,皮膚開始出現大片大片淤青,甚至蔓延到了臉上,然後開始潰爛流膿,模樣圾盡恐怖。
因此,姜沉魚命人召回江晚衣,給了他兩個選擇:要麼,救醒她;要麼,阻止病情惡化,讓曦禾恢復原樣。
但日子一一天天地過去,杏花全部謝了,江晚衣也沒有找到解救之方。
「為什麼?你所配製出來的毒藥,際自己竟然解不了?」姜沉魚好生失望。
寶華宮中,曦禾的牀垂著厚厚一重簾子,看不見她的模樣。
而站在牀邊的江晚衣依舊是一襲青衫,卻憔悴消瘦了許多許多,不復當年出使程國時「青衫玉面東璧侯」的模樣。但他的氣度卻越發沉穩,不卑不亢道: 「當日我給她這種毒藥的時候,就說過此藥剛剛配製出來,還不是很成熟,服食之後,情況因人而異。曦禾夫人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潰爛的現象,應該是與她之前曾中過另一種毒有關。上次的毒素依舊沉澱在她的血液裡,與『一夢千年』相融後,轉變成了另一種劇毒。這目前已經超出了我所能解救的範圍,而時間也不允許我再多加嘗試……」說到這裡,他一掀衣袍,跪了下去, 「草民有一個不情之請。」
「請說。」
「曦禾夫人……現在非常痛苦,雖然她因毒藥的緣故已經肌肉僵硬,看不出痛苦的表情,但這種潰爛的滋味,卻是任何一個活人都無法容忍的。草民無能,救不了她,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點一點腐爛下去,實在是……於心不忍。所以懇請娘娘賜她一死,讓她……早日解脫。」這一番話,江晚衣斷斷續續地停了好幾次,顯然也是為難痛苦到了極點。
其實他說的姜沉魚心裡都清楚明白,但是……一想到要弄死曦禾,心中就一千一萬個不願意。
雖然曦禾此時已經沒有知覺,跟死人沒什麼區別,但只要曦禾還躺在寶華宮內,就好像這深宮之中,還有她的一位舊識,還有一個見證她是如何如何滿手血腥地走到這一步的戰友。
讓她怎能眼睜睜地看著這麼重要的一個人消失?
——尤其是在她已經失去了姬嬰之後。
因此,姜沉魚猶豫再三,仍是搖頭「不……不行。你要救她!晚衣,你一定要救她!」
江晚衣叩拜於地,沉聲道: 「娘娘,如果你真心為夫人好,就讓她走吧。」
「不行!不行!」姜沉魚固執地從外室的桌旁眺了起來,衝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袖道, 「師兄,師兄,我求求你,不要放棄,不要讓曦禾死好不好?師兄……」
她此刻乃是皇后之尊,卻以「師兄」二字稱呼一介草民,顯然是想用舊情打動江晚衣,但江晚衣聽後,目光卻顯得更加悲哀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姜沉魚面色微白。沒錯,當初他離開帝都之時,曾勸她收手,可她當時被仇恨矇蔽了眼睛,固執地要為姬嬰報仇,如今變成這樣,算起來她難辭其咎,她本不該為難他的,可一想到那個躺在牀上正在一點點瘸爛的不是別人,而是曦禾!
是四國第一美人曦禾!
是公子生前最愛的曦禾!
是把所有的罪孽都自己擔了,而留給她一片錦繡前程的曦禾!
她就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怎麼都接受不了。
「師兄!師兄……」她扯住汀晚衣的衣袖哭,就像當年得知姬嬰的病情後扯著他哭一般。兩個場景在江晚衣腦海中重疊,看著這個雖無師兄妹之實、卻有師兄妹之名,並且一起經歷過很多很多事情的女子,他深深深深地嘆了口氣。
姜沉魚以為他被自己說動,一臉期待地抬起頭看他。
但江晚衣卻慢慢地將袖子從她手中抽出去,用一種溫和,卻又堅決的聲音緩緩道: 「娘娘,曦禾夫人都這樣了,你還不能放下自己那一點私心,真真正正地為她著想一下麼?」
姜沉魚重重一震: 「什、什、什麼?」
江晚衣轉身,刷地一下拉開了簾子: 「她在腐爛,娘娘,請你看看!她每天都腐爛得比前一天更嚴重,從她身上流下來的膿瘡已經浸透了整牀被縟,甚至都開始有蚊蠅在她身上爬來爬去……你看看,娘娘!你如果真的喜歡她,會捨得讓她的身體受到這樣的折磨麼?只因為她沒有知覺不能動彈,所以你就覺得她不會痛苦——不會比你更痛苦麼?」
從曦禾身上散發的惡臭與滿室的藥味融在了一起,再看一眼牀上那個幾乎已經沒有人形的曦禾,姜沉魚再也承受不住,跳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說我故意要害她?
故意讓她腐爛故意讓她美貌不再嗎?江晚衣你大膽,你竟敢這樣對本宮說話!你放肆!」
江晚衣直直地看著他,最後說了一句: 「那麼請恕草民無能,草民告退。」說罷,就轉身漫慢地走了。
這個舉動無疑非常冷酷,尤其是對於此時的姜沉魚來說,她半張著嘴巴愣愣地站在牀邊,好長一段時間反應不過來。
汀晚衣沒有關門,風呼呼地吹進來,姜沉魚驀然轉身,牀頭放著水盆和毛巾,她取下毛巾用水浸透,再擰乾,然後拭擦著曦禾瞼上的膿瘡,咬牙道: 「曦禾,他們都放棄你,不過沒有關係,我絕對絕對不會放棄你的,他們嫌你髒嫌你臭,沒關係,我來給際洗澡,我每天都給你洗澡,你會好起來的,你一定、一定會好起來的……你看,你的脈搏還在跳動,你的鼻子還在呼吸,你分明還活著啊,怎麼可以就此要你死呢?那是謀殺!謀殺!」
她拚命地擦啊擦,可那些膿水卻越擦越多,怎麼擦也擦不完,最後弄得整張瞼都花了,姜沉魚怔怔地看著那張五官都已經變形了的臉龐,再看一眼手上黑黑紫紫的膿水, 「曦禾已經不行了」這個事實這才遲一步地映進了大腦,毛巾啪地落地,姜沉魚就用滿是膿水的雙手摀住自己的臉,然後蹲了下去——失聲痛哭。
為什麼一次、兩次,這麼這麼多次,總是這樣?
越想留住些什麼,就越是留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消失不見。一點辦法都沒有。自己這一生,究竟還能擁有什麼?留住些什麼?而這樣什麼都留不住、什麼都解決不了的自己,就算得到了天下,又怎麼樣呢?
曦禾,曦禾,你知不知道,你躺在這裡,死掉了。就好像讓我看著公子再一次地在我眼前死掉一樣啊!
在姜沉魚的哭聲中,一個人影慢慢地從宮外走了進來。一開始她以為是江晚衣去而復返,便抬頭看了一眼,結果發現原來是薛采。
在這一刻,姜沉魚忘記了自己是璧國的皇后,忘記了自己其實比眼前的少年年紀大,她就那麼蹲在地上,仰著頭,用一種非常無助的目光淚流滿面地看著他。
薛采居高臨下默默地與她對視了一會兒,素白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然後,上前一步,到了牀邊,看著曦禾那張被「糟蹋」得慘不忍睹的瞼,眼噱閃過一抹很複雜的情緒。
姜沉魚還在掉眼淚。
薛采回眸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從牀上扯過一條薄毯,往她頭上一罩。
「別看。」他說道。
薄毯落到了姜沉魚頭上,再慢慢地滑落下去,一瞬間的黑暗之後,房間裡的景象慢慢地回到了視線當中——被風吹得不停飄拂的簾子、華麗柔軟的紫色被縟,和平躺在牀榻上仿怫只是睡著了的曦禾……姜沉魚心頭一震,頓時反應過來在剛才那一瞬間薛采做了什麼,她飛撲上前抓住曦禾的手腕,半晌後,僵硬地抬起頭,從薛采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圖璧五年五月初七,曦禾夫人,薨。
薛采替優柔寡斷的姜沉魚做了決定。
在毯子遮住她的視線的那一剎那,他按了曦禾的死穴,讓那位因為太過美麗而本不該誕於人世的美人,終於結束了自己淒慘痛苦的一生。
曦禾死後,久不動筆的姜沉魚親繪了一幅她的畫像。
畫裡的曦禾站在漫天遍野的杏花中間,淡淡而笑。
當她在畫這幅畫像的時候,薛采站在她身後默默地看著,過了一會兒,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開口道: 「江晚衣走了。半個時辰前剛走的。」
姜沉魚「哦」了一聲。
「你這次不去送他嗎?」
姜沉魚淒涼一關。發生了那樣的爭執之後,哪還有瞼再見他?
「小采……」她停下畫筆,聲音低迷, 「我是不是變了?」
「嗯?」
「我覺得……自從我成為皇后以來,不,自從我決意要為公子報仇以來,我就開始一點點地變了。習慣了對人施號發令,習慣了對人頤指氣使,習慣了不願意聽從別人的告誡……我以前絕對不會那樣子對師兄說話的,在這個世界上我所為數不多的幾個敬重的人裡,師兄就是其中之一,可是……那天我就跟著了魔似的非要強求,非要為難他,他做不到我還大發睥氣……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好可可白。」姜沉魚心有餘悸地轉身,望著薛采, 「我覺得自己好可怕,我、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明明、明明曦禾都開始腐爛了,我還固執地不肯讓她死。師兄說得對,我……我太自私了……那一刻,我只想到了沒有她我多麼多麼痛苦,卻沒想過,活著,才是對曦禾最大的折磨……」
薛采什麼話也不說,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深黑的瞳仁裡,始終帶著一種琢磨不透的冷漠,因此看起來,就好像對她的痛苦迷茫完全無動於衷。
但也許,這樣冷淡的反應恰恰才是姜沉魚想要的,因為,她其實只想傾訴,而不指望安慰。
「我覺得我在一點點地改變,變得都快要不認識自己了。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害過什麼人,到頭來卻步步為營地把昭尹變成了一個活死人,還搶了他的天下……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權力真的會讓人墮落?我好害怕,害怕哪天照鏡子時,發現鏡子裡的人,已經面目全非……這,就是昕謂的成長嗎?那麼,我最後會長到什麼地步呢?薛采,我……」
薛采打斷了她: 「你只是在撒嬌。」
姜沉魚一呆:「撒嬌?」
「這條路當初是你自己選的,但你現在又開始害怕吃苦,你想要偷懶,希望有誰來幫你,把那些你所厭惡的事情通通解決掉,鋪平你的道路,讓你既能走得燦爛,又可以雙手不用沾染血腥……」薛采尚未變聲的童音,於這樣的氛圍裡,聽起來竟然生脆得有些可怕, 「就像曦禾幫你解決了昭尹,就像我幫你角軍決了曦禾……這樣一來,你的良心就會稍微好過一些,可以帶著『起碼不是我親自動的手』這樣的藉口來麻痺自己安慰自己,覺得自己還是當初那個不諳人事的閨中少女,沒有被風雨親蝕,沒有被外界污染,可以繼續用天真的、寬容的心態去看侍世事……」
姜沉魚徹徹底底地旺住了,說不出半個字來。
「你不想變得像昭尹,乃至其他無數個帝王一樣的冷酷,但如果不冷酷就不足以成大事,這,就是你目前最糾結的地方。但是別忘了,昭尹的消亡恰恰是來自於他的冷酷,其他那些心很手辣的帝王們,也未必就笑到了最後。所以,關鍵的所在並不在於為贏就一定要變壞,而是無論好還是壞,最後都要贏。」
薛采說到這裡,冷漠的目光裡起了些許變化,為了掩飾那種變化,他背過了身子不再與她對視,用平靜無波的聲音說完了後半句:
「姜沉魚,你能不能笑到最後呢?就讓時間來證明吧。」
如果說,赫奕的安慰總是令人那麼溫暖,像四月裡的陽光,曬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能將一切煩惱瑣事通通放到一邊不去想。那麼,薛采的安慰則是鋼刀,帶著冰冷的溫度和犀利的鋒刃,用最快的速度將腐肉剔除,讓傷處重新長出新肉來。
姜沉魚不知道這兩種方式哪種她更喜歡,只是在這一刻,由衷地覺得——真好。
當整個世界都在她眼前哐啷碎裂,然後重組成她完全陌生的樣子時,當生命裡那些在意和重視的人通通離她遠去時,起碼命運,給她留下了這麼兩個人。
謝謝……這真的是……太好了……姜沉魚垂下眼睛,平復了下紊亂的心緒,正想向薛采道謝時,書房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了,或者說,是撞開了。
那宮人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帶著慌亂與狂喜,語無倫次地喊。
姜沉魚沒有介意她的失禮,因為她喊的是: 「娘娘!娘娘!貴人要生了!要生了!」
沒等她喊完,姜沉魚就像一陣風似的衝了出去。
薛采皺了皺眉,只好也跟著跑了出去,遠遠看見姜沉魚飛快地跑著,連髮髻散開了都顧不上,又或者是壓根兒沒注意到,就那麼毫無儀態可言地衝進了嘉寧宮。
薛采停步,扶著欄杆喘了口氣,瞼上的表情變得很凝重,像是預感到了某種不祥,又像是看見不願發生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但他的表情變化姜沉魚當然是不會留意到的,她只是被「姐姐要臨盆了」這樣衝擊性的喜訊感染著,歡喜得要命。因此當她衝進嘉寧宮,看見的卻是表情擔憂的宮女太監,和滿瞼愁容的太醫時,頓時一呆,然後,警惕地望向江准: 「怎麼了?」
江淮屈膝跪倒: 「回娘娘,貴人難產,恐怕………有性命之憂。」
這句話,仿若嘩啦啦一盆冷水從天而降,將她從頭淋到了腳,頃刻剎那,手腳冰涼。姜沉魚僵硬地眨了眨眼睛,逼緊嗓音道: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貴人胎位不正,又過早用力導致驚恐氣怯,所以……」
接下去的話姜沉魚再也沒有聽見,她住前走了幾步,隔著屏風和簾帳,看著裡面倒映出來的影子,畫月虛弱地呻銀,穩婆焦慮地催促,和進進出出的宮女……這一切混亂地交織在一起,令得她的視線突然就模糊了。
姜沉魚搖晃了幾下,抬手揉眼。
江淮看出她的異樣,連忙上前扶住,驚呼道: 「娘娘,娘娘你沒事吧?你還是回宮休息一下吧……你的眼疾可是又發作了?來人,快取藥來。」
針對她之前眼睛偶爾模糊的症狀,江淮配製了一種藥水,此刻派上用場,連忙取來為她點上。點了藥水後,姜沉魚閉目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會兒,再睜開時,總算恢復了清明。
江淮放下心去: 「娘娘沒事就好,可別連你也出事啊……」
姜沉魚握住他的手: 「太醫,請你一定要救我姐姐!」
「娘娘放心,老臣自然會竭盡全力……不過,如今事態危機,胎兒卡在裡面遲遲不出,再拖延下去,恐怕……若是只能保其中一個,娘娘你選……」
「保大人!」
「保皇子!」
兩個聲音是同時響起的。
姜沉魚在喊出「保大人」的話後,才聽見還有個聲音,連忙扭頭,就看見了匆匆趕來的姜仲。
姜仲走進殿內,連風氅都來不及脫,就又對江准吩咐了一遍: 「保皇子!江太醫,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孩子,一定要平安地生下來!」
「父親!」姜沉魚驚叫出聲,「你在說什麼?難道孩子比畫月重要嗎?」
「當然比畫月重要!」姜仲的表情極為嚴肅,轉過頭緊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道, 「孩子是鳳胎龍種,是當今皇上的唯一血脈,是將來圖璧江山的繼承人,他可比畫月重要得多了!」
姜沉魚早知父親冷血,可他在這種時候竟然還要來摻和一腳,實在是令人寒心之至,但事態危機,她無心與其爭執,便轉頭命令江准道: 「哀家是皇后,聽哀家的旨意——保大人!」
「我是國丈,聽我的命令——保皇子!」
「保大人!」
「保皇子!」
「父親!」姜沉魚終於忍不住,厲聲叫了起來, 「就算你不拿畫月當你的女兒,可她永遠是我最最至親的姐姐!」
「我是為了你啊!沉魚!」姜仲一把抓住她的手,急聲道, 「你進宮時間尚短,如此年紀就當上了璧國的皇后,這本是你的福氣,但現在皇上病成那個樣子,而你又沒有子嗣可以依靠,現在固然可以臨朝聽政,但以後呢?萬一皇上有所不測,你怎麼辦?沉魚!這個孩子不僅僅對璧國來說非常重要,對你來說,更是重中之重啊!」
姜沉魚心頭一陣亂眺,其實父親說的她又何嘗不知道,雖然她現在可以仗著昭尹變成了個活死人而為所欲為,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曦禾已經死了,就證明那種毒終歸是會死人的,一旦昭尹也死了,她這個皇后的地位也就跟著不保,所以,如果能有一個孩子傍身,一切就都會迎刃而解。可是……可是……「可是父親……我的未來,可以有無數種可能、無數個機會,讓我用其他的方式去彌補和挽救,而畫月……只有一個啊……」
這就是她為什麼堅持要保大人的原因:
別說昭尹現在還沒有死,就算他育一天突然死了,事在人為,她不信憑藉她的能力和勢力,就一定控制不了時局,就一定要黯然退場。
但如果畫月死在了這裡,那麼就徹徹底底地沒了。
她已經眼睜睜地看著那麼多人走掉了,那些是無可選擇,但這一個,可以選擇,她就一定要爭一爭!
「保大人!」她對江淮,做出了最後的命令。
江淮看了面色如土但沒再說話的姜仲一眼後,轉身,進了產房。
接下去的時間就變成了一場十足的酷刑。
畫月的呻銀時斷時續,虛弱得像是下一刻就會再也發不出來,而宮女們進進出出得更加頻急,整個場景顯得好亂,令得人心裡也更加紊亂。
就這樣,過去了整整兩個時辰後,一聲嬰兒的啼哭宣告了一切的結束。
江准滿頭大汗衣衫俱濕地走了出來,顫聲道: 「幸不辱命……」
姜沉魚和姜仲異口同聲道: 「保的是大人還是孩子?」
「回娘娘和國丈爺,貴人生的是位皇子,母子平安。」
姜沉魚頓時覺得整個人虛脫了,雙腿一軟,癱倒在了椅子上。
晶瑩的眼淚,從眼眶中欣然落下,原來這一次,老天爺,沒再殘酷地對她。
太好了……姐姐……太好了……半個時辰後,宮女們收拾完了產房,領著姜沉魚走進去。看見牀上雖然臉色如紙但明顯還「活著」的姜畫月時,姜沉魚由衷地從心裡笑出來,輕喚道: 「姐姐……」還待說些恭賀的話,就見姜畫月顫顫地朝她伸出手,她連忙上前握住,坐到了牀邊。
明明非常虛弱、明明連出聲都很困難的姜畫月,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忽然坐起來一把將她抱住,緊緊地抱住。
姜沉魚愣住了:「姐姐?」
「沉魚……」姜畫月用很輕很輕的聲音道, 「謝謝。」
「姐姐……」
「謝謝!沉魚,謝謝!謝謝!謝謝……」姜畫月一連說了好幾聲謝謝,聲音一次比一次大,到了最後,幾乎是在吶喊一般, 「我……聽見了……謝謝……」
她……聽到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在那麼危急的關頭畫月竟然能聽到自己和父親的爭執,但無疑的,這一番爭執令畫月最終變回了她昕熟悉的那個姐姐。那個喜歡她、疼愛她,處處都想著她的姐姐。
一切原來都可以回到原點。
回到最期冀的狀態。
當姜沉魚從嘉寧宮再次走出來時,已經是夜晚亥時。
星稀月淡晚風清,也許是因為心情愉悅的緣故,皇宮裡的風景看起來也變得格外美麗。她深吸口氣,揉著有些酸澀的手腕,剛想回寢宮,卻在嘉寧宮外,看到了薛采。
薛采站在路旁的一株柏樹下,彷彿已經站了許久。
「你怎麼在這兒?」姜沉魚有些奇怪, 「不回家?」都這麼晚了。
薛采依舊是一如既往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一般的人與人對視,通常是因為自己準備開口說話。而他倒好,與人對視,為的是讓對方主動開口說話。
不過姜沉魚對此也已經習慣了,他不回答,她就自顧自地另選了個話題: 「對了,我姐姐生下了一個男……」
「我知道了。」薛采打斷她。
也對,他在外頭等了這麼久,也早該知道消息了。「我給孩子想了個名字,叫新野,意喻革故鼎新、沃野千里,你覺得如何?作為璧國的太子,希望他日後能夠帶領璧圍變得更加繁榮昌盛……」
薛采皺眉:「太子?」
「當然。我已經讓人去挑選吉日了……」對比姜沉魚的興致勃勃,薛采卻顯得更加深沉,他張了張嘴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看著說得起勁的姜沉魚,最終選擇了沉默。
「……總之,一定要辦得風風光光、熱熱鬧鬧的!」姜沉魚終於描述完心中的憧憬,見薛采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有些無趣,只好再換個話題, 「你為什麼還不回家?」
薛采淡淡道:「不想回。」
姜沉魚意識到自己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立刻靜默了。
姬嬰臨死前,除了把自己的部分勢力留給了薛采,也把自己的府邸給了薛采。
如今的薛采,就住在淇奧侯府。睹物思人,一個沒有了姬嬰的姬府,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個吃飯睡覺的地方吧?
「薛采,總有一天你會得到你想要的。」姜沉魚凝視著他的瞼,很真摯地說道,「相信我。」
薛采沒有回應她的這句話。
姜沉魚抬起頭,看著夜空中的明月,緩緩道: 「就在幾個時辰前,我還在跟你抱怨,抱怨命運對我苛刻,我好生委屈,覺得不公平。但是你說得對,我之所以委屈,不平,是因為我貪心。我想要一些東西,但我不肯付出相應的代價。所以我撒嬌,我逃避,我總是連累身邊的人。如果當例不是為了救我,師走不會殘廢;如果我肯幹脆一點,曦禾就不用用自己當陪葬去達成目的;如果我能忍受痛苦,就應該早一點讓曦禾走……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沒有做好,我不肯付出我自己。但是,就在剛才,就在姐姐難產,江太醫問我要孩子還是姐姐的耶一刻,我悟了……」
她的目光一下子灼熱了起來,轉過頭望著薛采,眼睛亮晶晶。
「小采,我悟了!父親對我說新野於我,是多麼多麼重要,可以讓我之後的道路,都走得非常平坦。但是,我為什麼就一定要平坦呢?如果遇到問題,就勇敢地去面對,想方設法處理掉;如果害怕皇上駕崩,那就遍尋奇方,不讓他死掉;如果害怕朝臣為難,就做到讓他們無法挑剔……誰的人生會一帆風順?不都是一步一步刻苦地、努力地走過來的嗎?反正不會比現在更壞,昕以,要期待明天更好——我明白了。」
薛采凝郁的瞼上,也終於綻出了些許柔和的表情,他揚了揚唇角,似乎想笑,但目光依舊深沉。
姜沉魚便先他一步笑了笑,低聲道: 「所以,你也不用擔心新野的出世會對我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如果你擔心有臣子會拿他做文章來威脅到我的地位的話,那麼就把那些朝臣找出來,剷除掉;如果你擔心新野得知父王的真相會恨我,那麼,就自小引導他……不管你擔心的是什麼,面對之,挑戰之,粉碎之——事在人為。」
薛采終於笑了,目光閃動著,唇紅齒白、劍眉星目的五官顯得說不出的好看。
姜沉魚看得呆了一下,輕嘆道: 「你這佯的孩子,長大後,不知道該讓多少女孩傷心呢……」
薛采剛起的笑意瞬間就沉了,瞪了她一眼: 「那也跟你沒關係。」
「我操心呀。」
「你先替自己操操心吧。」
「我有什麼好操心的。我都嫁人了的。」
「當一輩子活寡婦有什麼好值得驕傲的。」
「雖然這是事實,但你這樣直白地說出來,會讓我忽然間又覺得自己的人生很不幸哪……」
「你本來就不幸!」
「可我今天很幸運啊,老天聽見了我的請求,救了我的姐姐,也救了我的小侄子……」
「你快煩死了!」
「本宮不跟小孩一艘見識……」
「哼。」
「哼……」
圖璧五年五月初十,姜貴人誕下麟兒,後大喜,親賜名新野,冊封太子。大赦天下,舉國同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