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二
兩月前阿梨病時,胡安和出手相救, 這個恩薛延一直記在心裡, 到家後便就籌算著要去登門拜訪。為了顯示誠意, 他還特意翻箱底尋出了件半新的寶藍色褂子, 緞面的,衣擺和袖口處還繡了茂茂蔥蔥的兩簇竹, 整件衣裳都散著股風流倜儻的味兒。
薛延穿上後對著鏡子來回轉悠了半天, 竟沒認出那是自己。
現在生活與那時相比天差地別,不止心性磨煉, 連氣質都有了變化。衣裳是好衣裳,但適合的是當初年少肆意鮮衣怒馬的薛延,而不是如今已有了男子穩重氣的他。
薛延摸著那柔滑的衣料,怎麼都覺得不舒服,可家裡又沒有別的像樣衣裳,也只能這麼去。
上回半夜裡去拿麻袋套過胡安和一頓, 這一次薛延走的輕車熟路,府衙是辦案的地方,自然不能做會客之所,他去的是胡家的後門。路過永安街的時候,他記起胡安和喜歡寫字畫畫, 拐到一家店裡買了套文房四寶。
到了門口的時候, 不過辰時。
想當初胡家在京城也算得上是有臉有面, 胡魁文曾任過光祿寺少卿一職, 不大不小是個正五品。胡安和幼時也是個人才, 讀書讀得好,十三歲就考中了秀才,他是胡家獨子,又一派斯文俊秀樣子,性子和善,出口成章,在京城貴女圈子裡還算是個搶手貨。人家都說胡安和以後定能成器,說不準能做個大官兒,比他爹還能強上許多。
胡安和十四歲那年,戶部江主事家的小女兒看上了他,兩家父母一相看,覺得兩個孩子挺搭對兒,一拍板就定了親。
在薛延的印象裡,他隱約覺得,那似乎是胡安和的人生巔峰。
然而好景不長。胡魁文這個人本來就是個愛財的性子,親家又掌管著國家稅收,若是沒有盼頭的時候,胡魁文還能安安分分,但現在這錢都送到鼻子底下了,他要是不收,那就不是胡魁文了。這麼一來二去的,胡魁文和江主事就一拍兩合,犯了幾次原則錯誤。
但不巧遇上老皇帝賓天,新帝登基,新皇上任三把火,重查貪污漏稅,胡魁文就倒黴的成了那只被祭天的羊。不過還好,他膽子沒多大,涉及錢財不過幾百兩而已,還用不上砍頭抄家。
若這事放在別人身上,朝臣之間互相求個情,再把虧了的銀子補一補,皇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但胡魁文這個人實在太吝嗇,朝堂裡沒多少人喜歡他,連個為他說話的人都沒有,皇帝動怒,直接將他貶了官,發配到了不知道哪個地方。江主事就不一樣了,他嘴甜,又捨得送禮,最後胡家被趕出京城,而他全身而退,毫髮無傷。
但是江主事還算是個有良心的人,他沒有再雪上加霜地與胡家退親,胡安和乘著馬車離京的時候,江家的小女兒江玉蓉還來送了幾里路,淚灑長街,成了段佳話。
薛延對胡安和不算多瞭解,這些小道消息,都是和一群紈絝公子哥酒足飯飽後閒聊時得知的。
他當時望著長安街上靡靡夜景,笑著道了句「有趣」。
可沒想到,胡家落魄離京後不過兩個月,薛家便就也塌了。
現在,薛延站在府衙後院的門口,看著那灰撲撲的大門,恍然覺得心裡挺不是滋味。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這句詞以往聽起時覺得矯情,待真的懂了,又實在太戳心。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角,抬手敲門。
沒過多會,門吱呀開啟,夾縫裡探出個腦袋,滿臉的不耐煩,問,「你找誰?」
薛延客客氣氣的,「我找胡公子。」
聞言,那小廝挺直了腰,他打量了薛延一番,又盯了會他那件在晨曦下流著光的袍子,恭恭敬敬把門敞得大開,道,「請您到門廳稍坐片刻,我去通報。」
薛延頷首。他低頭看了眼自己衣擺上的那叢修竹,暗暗感歎了句,果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小廝回來的很快,這次就更有禮了,彎腰伸手說了個「請」字,又道,「我給您帶路。」
其實也沒幾步路。
這後院一眼就能從南牆瞧到北牆,小的很,繞過一堵鏤空的石牆便就到了胡安和的院子,薛延抬頭一看,四方匾額上端端正正寫了三個字——雅清居。倒是很符合他那個做作的性格。
胡安和正在背書,見下人帶著薛延進門,手指動了動,示意旁邊的丫鬟去給倒了杯茶。
薛延掀袍落座,掃了眼他在讀的書,《公羊傳》。
胡安和很矜持地捧著書,眼角都未掃他一眼,態度很高傲。
茶很快端上來,普洱而已,但這不是胡安和故意苛待,胡家現在的狀況,與以往不可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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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延抿了口,率先開口,道,「那日胡兄出手相助,薛某心懷感激,昨夜剛至家門,今早便就來拜訪。」頓了頓,他又說,「記起胡兄愛文墨,特買文房四寶相贈,略表謝意,以往你我間多有不快,還望胡兄不要記恨。」
胡安和終於肯抬頭,先是假惺惺地擺擺手,道,「薛兄客氣了,鄉里鄉親,互相關照是應該的。再說了,還要送甚麼禮,我們讀書人不講這些的,下次可不許這樣了。」
薛延彎唇笑道,「胡兄心胸寬廣,實在令人佩服。」
胡安和就是個迂腐的酸秀才,這你來我往的官場話他說不來,薛延說佩服他,胡安和的嘴開開合合半晌也沒接出下一句。風從窗戶吹進來,他桌上書頁飄了飄,丫鬟過來給用鎮紙壓上,胡安和腦筋一轉,這才想起接下來該說什麼,問,「阿梨的病有沒有好些啊?」
薛延道,「多謝胡兄關懷,內人身子漸好,只聽力仍損。」
「還是聽不見啊……」胡安和眼中惋惜,說,「你可要好好待阿梨。」
薛延被他那酸溜溜的語氣膈應了下,他擰了擰眉,但記掛著胡安和的恩,沒說別的,只「嗯」了聲。
胡安和有些不好意思地喝了口茶,吞吞吐吐說,「其實,我還挺羡慕你們的。」
薛延問,「羡慕什麼?」
「就,郎才妾意,金童玉女,舉案齊眉什麼的。」胡安和悵然若失,「我第一眼見到你們時候,就覺得你們很般配。」
聞言,薛延不禁笑起來,很高興的樣子。
胡安和也跟著他笑,有些驕傲道,「不過以後就不必羡慕了。」
薛延挑挑眉,「哦?」
胡安和竭力壓制著自己的眉飛色舞,低聲道,「我下月就要成親了。」
薛延手指敲著桌面,回憶了下,問,「與江主事家的小女兒?」
胡安和糾正,「是江知府。」他道,「江主事前幾天升遷了,做了河東知府,河東是好地方啊,地大物博,人口也極多,江知府前途無量。玉蓉幾日前還與我通信,說待嫁過來後,如我明年能中舉,可到河東去她爹爹手下做官。」
薛延眯了眯眼,總覺得他這話裡有哪處不對勁。
但胡安和情緒高昂,接連喝了兩口茶水,仍舊笑得喜不自勝,與薛延道,「你說,這是不是我做好事太多,有了好報?你看你,你以往多混蛋啊,指著鼻子罵我,我呢,我不計前嫌,還能在這客客氣氣與你說話,我是不是有點善良?」他點點頭,重複道,「我太善良了,你不分青紅皂白打了我一頓,但我還幫了你那麼大忙。」
胡安和笑盈盈的,「老天對我還算很不錯。自我離京起,玉蓉就沒聯繫過我,我本以為這親事算是黃了,但誰想到,上個月竟收到了江知府的信,與我父親敘舊,還定了婚期。下月初三,吉星高照,好日子。」
薛延也笑起來,與他拱手道,「恭喜。待你成親時,我定厚禮相送。」
胡安和奇怪看了他一眼,說,「娶妻之人就是不一樣,連笑都多起來了。」話落,他又擺擺手,「送禮便就不用了,你也沒幾個閒錢,還是留著給阿梨治病罷。」
薛延正色道,「還是要送的。」
「隨你。」胡安和往後靠在椅背上,問,「回來後有什麼打算嗎?」
薛延說,「預備盤個店面,做些小買賣,胡兄可有興趣?」
胡安和大手一擺,鼻裡哼出口氣,「不可能!」他捏著筆在薛延面前晃了晃,說,「看見了嗎?筆!我可是讀書人,就算要賺錢,也是得走仕途,士農工商,做生意這種事,我是不會碰的。」他語氣加重,吐出個字,「俗!」
薛延單手撐著下巴,坐在那裡靜靜看著他。
胡安和道,「你本也是個讀書人,生在大儒之家,怎麼也淪落到那種需要沾染銅臭氣的地步了呢,你就不覺得羞愧嗎?」
薛延搓了搓手指,緩緩說,「不覺得啊。」
「……」胡安和瞪眼看著他,默。
七聊八扯之後,再踏出府衙的門已是正午。盛夏裡太陽火辣辣,薛延用手擋在前額,漫無目的地繞著街走,他沒回家,就在街上隨便買了個饅頭啃。隴縣一共也沒幾條街,燈市街、永安街、小甜水巷,還有條富甯路,薛延整個下午都在外頭繞來繞去,尋查是否有待租賃的店鋪,以及各個路口的客流量。
待他終於心裡有了數,打道回家時,天已近黑了。月亮掛在樹梢,透過蓬蓬樹影,隱約可見。
家裡的雞鴨已經趕進了籬笆裡,院子安安靜靜的,只有廚房亮著燈,阿梨坐在廚房門口的小凳子上,懷裡塞著胖墩墩的阿黃,正耐心地剝花生。她腳邊已經堆積了一片的花生殼,旁邊的袋子裡也裝滿了仁兒。
在外奔波一日,身子已乏累極,卻在見到她的那一瞬一掃而空。薛延把外衫脫下來搭在肩上,晃了晃酸疼的脖子,往阿梨身邊走。
馮氏在裡頭做飯,蔥花炸鍋後香氣撲鼻,薛延站在離阿梨一步遠的位置,看她吸了吸鼻子,抿出個笑。
他起了壞心,繞到阿梨背後去,趁著她彎腰去抓新花生的時候,忽的用手蒙住她眼睛。
阿梨驚叫,忙抓住他手腕拉下來,回頭對上薛延含笑的眼。他眼型細長,又是內雙,面無表情的時候瞧著冷冰冰,笑起來後又讓人覺得分外暖,阿梨拍了拍他手背,小聲說,「幼稚鬼。」
薛延從身後抱住她,用臉頰去蹭她耳根,道,「我沒有。」
阿梨察覺到他胸腔震動,歪頭問,「你說什麼?」
薛延便就乖乖蹲到她身前去,張了張嘴,道,「你給我顆花生我就告訴你。」
阿梨按開一個花生殼,把粒兒剝出來扔到旁邊袋子裡,說,「都是生的,不好吃,況且待會做菜還要用,哪裡有空餘的給你吃。」
薛延「嘖」了聲,道,「你這不一袋子呢。」
阿梨瞟他一眼,小聲說,「就不給你。」
薛延眯起眼,涼涼問,「為什麼不給我?」
阿梨笑起來,她坐得端端正正的,很認真地與薛延說,「你知道嗎,剛才你問我討食吃的樣子,像條小狗。」
薛延哽了一下,回過味來不懷好意地看著她,「我像狗?」他把肩上搭著的衣裳扔到一邊去,直起腰將阿梨抱在懷裡,一手鉗制住她的腕子,用牙齒去磨她的耳垂,低低道,「膽子漸長啊。」
阿梨聽不見他說什麼,只覺得一股熱氣從耳朵眼兒吹進來,癢得很,她閉著眼往後躲,又被薛延按在牆上,欺負得更狠。
「花生,花生!」阿梨淚都笑出來,衝他說,「薛延你別鬧,花生都灑了。」
薛延不聽,反而變本加厲。阿黃早就被擠到地上,在花生殼裡滾了一圈後,傻呆呆坐起來,不明所以看著他們。
過了好一會,馮氏終於聽見外頭響動,她拎著水瓢出來,問,「幹什麼呢?」
薛延把臉紅的透透的阿梨擋在身後,笑著答,「我們鬧著玩兒,沒事。」
馮氏警告地看他一眼,道,「你下手別沒輕沒重的,馬上吃飯,洗手去。」
薛延說好。
待馮氏又轉身進了廚房,薛延才敢把身後的阿梨露出來,她口裡含著幾縷碎發,不輕不重搡了他一下,提著裙擺跑遠了。薛延晃了晃身子,彎唇。
晚飯吃蔥花雞蛋餅,還有一碗絲瓜湯,清淡香口。
飯吃到一半,薛延忽然開口道,「我今日去看了看房子。」
馮氏喝了口湯,問,「什麼房子?」
「店面。」薛延正色道,「我想一想,咱們還是像原來那樣,賣些早點。隴縣的早點鋪子許多,但都平平無奇,靠的都是老顧客撐起來,但若是想在其中殺出條路來,說難也不難。」
他說的太快,阿梨沒看懂,茫然地眨眨眼。
薛延便就慢下來,與她一字一句地說,「我們將薛氏生煎包重新開起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