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算
「那首曲子叫《流年》,夫人小時候睡不著時,方氏就會唱那首曲子給她聽。」御書房內,身姿筆挺的暗衛如是道。
長長的御案後,昭尹靠在龍座上,一手支額,一手扶著椅子的扶手,神情悠然地挑了挑眉毛: 「也就是說,曲子是葉染寫的?」
「是。」田九猶豫了一下,才道, 「葉染其實頗有才華,能詞會曲,否則,言睿再怎麼貪吃,也不會收他為徒。」
昭尹「嗯」了一聲,沒就此發表其他看法。
田九又道: 「夫人聽到淑妃娘娘唱那首歌,且唱得一字不差,宛如原音,就將她當成了最親近的人。現如今,只有淑妃娘娘可以靠近她,娘娘說的話,夫人有時候懂,有時候不懂,整個人還是渾渾噩噩的……」
昭尹忽然打斷他: 「沉魚現在在做什麼?」
「淑妃娘娘早上安撫夫人躺到牀上去睡覺後,回瑤光殿用了午膳,然後就出宮了。
「出宮?」昭尹皺了下眉頭。
「嗯。她去為江晚衣踐行了。」
「哦?」
秋葉飄零,染了點點霜,城郊孤亭,無語話淒涼。
姜沉魚一身文士打扮,身後跟著書僮打扮的懷瑾,來此為江晚衣送行。
半年前,江晚衣離開此地,百官雲集沿途歡送,風光一時無二:
半年後,他被貶出京,兩袖清風,連個僕從都沒有,只有一個藥箱,依舊沉甸甸地背在消瘦的肩頭。
這等境地,看在姜沉魚眼中,也只有一個「世態炎涼」的結論了。
她從食盒裡取出茶壺,再將茶倒進淺口竹葉杯中,雙手捧了呈到江晚衣面前:
「沉魚以茶代酒,恭送師兄,此去天涯,山遙水遠,望君珍重。」
江晚衣也用雙手接過,一向溫文的眼角,竟有微微的濕紅:「多謝。」說罷,一口氣喝下,正要將茶杯遞迴,姜沉魚擺手道:「此杯就當是臨行之禮,送給師兄。他日若遇到需要錢財的地方,將杯子送到最大的當鋪裡當了,也能解一時之急。」
江晚衣聽她這麼說,知道這必定是很值錢的杯子,一時間百感交集,最後低嘆_道:「山雨欲來風滿樓,沉魚,你要小心。」
姜沉魚淡淡一笑:「那要看是什麼風,什麼雨……」
「你……」汀晚衣躊躇再三,終於還是忍不住道,「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姜沉魚的眼中依稀有了淚光,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著他,用夢囈般的聲音低聲道:「如果我收了手,那麼,公子的枉死算什麼?頤非的冤屈算什麼?曦禾的發瘋算什麼?師走的殘疾算什麼?而師兄你的被貶……又算什麼?」
江晚衣心痛地喊道:「沉魚!」
姜沉魚深吸口氣,面色恢復了平靜,彷彿剛才一瞬間的失態不過是看見的人眼花而致,然後,唇角彎彎,盈盈一笑: 「無論如何,恭喜師兄脫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還歸你原本就想要的生活……你放心,曦禾我會好好照顧的。」
江晚衣久久地望著她,眼中明明滅滅,最後一一沉澱成了別離: 「如此……保重。」
幾只烏鴉飛過長亭,風聲嗚咽,芳草衰黃,這一年的秋天,來得比往年要早。
江晚衣離去的身影,被夕陽長長地拖在地上,愈顯淒涼。
「小姐,天色也不早了,咱們回宮吧。」懷瑾將…件披風披到姜沉魚身上。
而姜沉魚凝望著長路盡頭幾乎已經看不見了的江晚衣的背影,幽幽道:「懷瑾,我要是能跟師兄一起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該多好啊……」
「小姐……」懷瑾沒辦法回答。
姜沉魚搖了搖頭,打個哈哈道:「不過師兄可不要我。算了,我還足乖乖回宮吧,別忘了,我可馬上就要當璧國的皇后了。皇后呢……」
皇后……想當年,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幾曾想,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世事諷刺,莫過於斯。
是夜,當昭尹抵達寶華宮時,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幅畫而——各色宮燈明妹又柔和地照耀著五色斑斕的琉璃宮,晶石鋪就的地板上,鋪著純手工編織的長毛地毯。曦禾坐在地毯上,穿著一件新衣,因為剛剛沐浴過的緣故,她的頭髮都還是濕的,像浸了水的白紗。而姜沉魚,就坐在她身後,用一塊乾毛巾幫她擦頭。
光影交錯,姜沉魚的手,細緻溫柔。
兩位絕世的美人,就那樣構築成了一幅極為賞心悅目的畫而,久久留在了在場的每個人心中。
羅橫正要喊駕,昭尹抬手做了個禁止的手勢,似乎也不忍心讓人打破眼前這溫馨祥寧的氣氛。
姜沉魚幫曦禾擦乾頭髮後,用根帶子幫她把頭髮紮好。這才起身,正要走,曦禾卻反身一把抱住她,著急地喊道: 「娘……不走……不走!」
「好好好,我不走,不走。」姜沉魚溫柔地對她笑了笑, 「不過呢,我也是要做事情的呀,曦禾你先自己玩一會兒好不好?」
曦禾眨了眨水晶般剔透的大眼睛: 「娘要去賣面嗎?」
姜沉魚想了想,點頭: 「嗯……去賣面。」
曦禾眼睛一眯,滿意地笑了: 「好。帶點回來哦,晚上吃面!」
「好。晚上吃面。」總算哄好了,姜沉魚又將清洗過的姬嬰的袍子遞給曦禾玩。在曦禾理所當然地伸手接衣袍的時候,她眼底閃過一絲躊躇,似乎是有點不捨得,但最終還是鬆了手,接著便看見曦禾抬起頭甜甜地對她笑,笑得天真又無邪。
姜沉魚想,她終歸是沒辦法對這個人心硬。
曦禾身上,彷彿寄託了她的一部分情感,那部分情感在她自己身上被壓制了、磨滅了、不復存在了,但卻在曦禾身上得到了延伸。
多想跟她一樣,無牽無掛,肆意妄為地一瘋了之,那樣就不用清醒地面對姬嬰已經死去的事實;不用面對心中一向敬為天人的父親的醜陋一面;不用面對片刻都不會平息的風雲際幻的宮廷爭鬥;不用面對人來人去,緣散緣盡……姜沉魚在心中暗暗嘆息著,站了起來。把毛巾等物交遞給一旁的宮人後,走至殿門處參拜昭尹: 「給皇上請安。」
昭尹「撲哧」一聲笑了。笑得姜沉魚莫名其妙,只好茫然地抬頭看他。
昭尹將一只手伸到唇邊輕咳了一下,雖斂了笑,但眼波依舊似笑非笑,於是姜沉魚便更茫然了,忍不住問道: 「皇上?」
「把你的手伸出來。」
姜沉魚聞言一呆,第一個反應卻是將手縮到了身後,然後又想起這個舉動不對,只好僵硬地將手收回,顫顫地伸到昭尹面前。
修長潔白、保養得當的十指上,有幾道新添的傷口,是剛才替曦禾洗澡時弄破的,因為曦禾不肯讓別的人碰,所以全過程都只能由她獨自完成。不想昭尹眼睛那麼尖,一眼就看出她受了傷。
而昭尹的笑,自然是笑她一介干金,笨手笨腳。因此,姜沉魚雙頰微紅,慚愧道:「自小父母寵溺,倒是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了……惹皇上見笑了。」
昭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悠悠地囑咐了一句: 「別忘了上藥。」說罷,轉過了身子,抬頭看著夜空。昭尹成日裡笑眯眯的,偶爾發火,要不陰笑要不暴怒,總之,表情一向很生動,鮮少有太平靜的時候。因此,一旦如此刻這般不笑,就顯得心事重重,有種難言的抑鬱。
見他心情看上去不是很好的模樣,姜沉魚忍不住問道: 「發生什麼事了嗎?皇上。」
昭尹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看此地風和日麗,怎能想像千里之外的江都百年大旱,顆粒無收。」
此事姜沉魚倒也有所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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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是璧國出了名的魚米之鄉,一個都的收成就佔了全國糧倉的五成,因此可以說,江都富,天下足。今年本也好好的,卻不知為何,自入夏後就沒再下雨,烈日暴曬,河道枯竭,竟將莊稼都給活活曬死了。再趕上老城主任滿、新城主交接的當口,等大旱的消息奏報到朝廷時,已經晚了。
「皇上想好前往江都處理此事的人選了嗎?」
昭尹斜睨了她一眼,挑眉笑了: 「怎麼?你又要毛遂自薦麼?」
姜沉魚回頭看了看曦禾,搖頭道: 「臣妾倒是想去,卻怕是不能了。」
「哦?真看不出,你竟然會把曦禾看得比國事重要。」昭尹說這句話時的口吻很難說清是嘲諷還是感慨。
姜沉魚盯著他的眼睛,沉聲道: 「臣妾只是覺得,江都之事,有人可以比臣妾做得更好,臣妾不是必需的,但是曦禾夫人……卻只有臣妾了……」
昭尹整個人一震,久久,忽然伸出右手,慢慢地貼在了她的眼皮上。力道輕柔,沒有懲罰的意思,彷彿只是不想再被那樣一雙眼睛所注視。
姜沉魚連忙後退一步,低下頭,再不與帝王對視。
昭尹似乎也覺得自己這樣的舉動有點失儀,便笑了笑,收回手道: 「朕給你個立功的機會如何?」
「嗯?」這位帝王的心思,她是越來越無法捉摸了。
「這個抗旱賑災的人選,就由你代朕挑選吧。」昭尹說著還眨了眨眼睛。
姜沉魚忍不住問: 「誰都可以麼?」
「嗯。」昭尹擺明了一副「朕不信你敢說個不好的人選出來」的樣子。
姜沉魚幾乎想也沒想,就說出了名字: 「薛采。」
昭尹又露出一副「果然是他」的表情,輕輕地嘆了口氣,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姜沉魚連忙跟上前追問道: 「不行麼?」
昭尹還是不表態,於是姜沉魚又問: 「真的……不行嗎?」
昭尹繼續前行,姜沉魚咬唇道: 「皇上?」
回應她的,是如細沙一樣滑入耳中、不輕不重、不緊不慢,有著責備的色彩卻絲毫沒有責備的語氣的一句——「你真煩。」
姜沉魚停下了腳步,注視著那個漸行漸遠沒再回頭的背影,這一次,是徹徹底底地呆住了。
前往江都處理旱災的人選在第二天早朝時就宣佈布了,果不其然地選了薛采。
面對璧王的這一決定,朝臣自然是大為意外,震驚之後,便開始百般阻撓,高呼不可。
給出的理由不外是:賑災不是兒戲,不是殿前娛君那等場面上的小事,怎能派個毫無經驗的黃口小子去?更別說薛采不但已經不是貴族公子,還是個低三下四的奴隸,怎能擔任此等重任?
當朝上吵得一塌糊塗不可開交之時,龍座上的年輕帝王悠悠然地說了一句話,頓時把所有人都給鎮住了。
昭尹說的是——「既然如此,就譴羽林軍騎都尉姜孝成一同前往,隨程主持大局吧。」
羽林軍騎都尉姜孝成是誰?
右相姜仲的兒子,姜貴人和姜淑妃的哥哥。不止如此,眾所皆知,他還是個——大草包。因此,皇上居然說讓他跟著薛采一起去,不是亂上添亂麼?
群臣無不被震得風中凌亂,便連姜仲自己也萬萬沒想到,皇上竟然會把這個山芋丟給自己。剛想反對,但昭尹已經起身道: 「此事就此決定,退朝。」
一千宮人連忙擺開陣仗伺候主子退朝,於是昭尹就在滿堂臣子或不敢置信或痛心疾首或莫名其妙的痴呆目光中優雅退場。
而等他回到御書房時,姜沉魚已在百言堂中等候,看見昭尹,雖然矜持,但眼底的笑意遮掩不住,自眉梢唇角處盡數流了出來。
昭尹似笑非笑地睨著她: 「你滿意了?」
姜沉魚盈盈下拜: 「皇上英明。」
「哦,你倒是說說看,英明在哪兒?」昭尹施施然地往錦榻上一靠,像貓一樣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姜沉魚恭聲道: 「臣妾淺薄,妄度聖意,若有失言,請皇上恕罪。」
「朕賜你無罪。」
「臣妾以為,皇上讓孝成跟薛采同去,理由有三。第一,現在的薛采確實不能服人,派他前往江都,名不正言不順,但若讓我哥同去,就大不一樣。雖然我哥……」姜沉魚說到此處,有點兒想笑,但又生生忍住, 「不是干實事的料,但起碼資格、身家都擺在那兒。而且這是他第一次擔任如此重要的事務,也是一個可以揚名立萬的好時機,我爹怎麼都會暗中幫他把路鋪得順順當當,做起事來,自然也就事半功倍。」
「嗯。」昭尹點點頭,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第二,旱災,與雪災不同,非一夜之難。地方官員早該有所警覺,卻遲遲不虧上報,粉飾太平,而今終於拖得無可收場了就隨便找個藉口將原城主調離,找個新人去收拾爛攤子。若收拾好了,自然是皆大歡喜,收拾不好了也沒關係,皇上追究起來,反正有替罪羊在……」姜沉魚冷笑, 「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他們仗著天高皇帝遠,事事欺上,皇上就乾脆將計就計,派薛采和我哥去,一個年幼,一個草包,看在他們眼中,想來也不會太過重視。孰料這才是皇上真正的用意——賑災固然重要,清污更是勢在必行。等他們紛紛被定罪抄家之時,就知道自己錯得究竟有多麼離譜了。」
面對她如此恭維,昭尹也只是淡淡一笑,依舊不肯表態: 「第三呢?」
「第三……」姜沉魚深吸口氣,表情忽然變得凝重了起來, 「繼薛氏垮台,姬嬰離世,如今,滿朝文武,可以這麼說——大多碌碌,無出挑者。」
昭尹原本慵懶如貓的表情也霎時變得很嚴肅。姜沉魚此話說得極重,若是換了別的時候,或是被第三人聽去洩露了,都是一場大禍。可她,就那麼柔柔弱弱地站在他面前,一臉平靜地把這句話說出了口……他的心,一下子就被什麼東西擊中了,變得又是酸澀又是疼痛起來。
「是時候該重新選拔人才了,皇上選中薛采,就是要昭告天下——高宮重任,有才者居之。無論你是什麼身份,無論你曾有多麼不光彩的背景,都沒有關係。」
姜沉魚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不料昭尹聽了卻是一笑: 「是麼?」
和這位帝王相處久了,也就逐漸掌握到了他的一些性格特徵。比如他此刻眼皮也不抬,只是左唇輕輕一揚——這種笑容,就說明他並不認同。
於是姜沉魚便停了下來,問道: 「皇上,臣妾說錯了麼?」
昭尹的目光掠過她的肩膀看向後方,用一種很難描述的表情道: 「薛采……是不可能重回官籍的。」
停一停,補充道: 「可重用,但不可賞。」
雖然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姜沉魚已赫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寒意自腳底油然升起,一瞬間,手腳冰涼。
是對美玉蒙塵的痛惜。
是對帝王無情的悲傷。
亦是對世事殘酷的醒悟。
親自亡於昭尹之手的薛氏,是不可能在昭尹之手重新站起的。那是一個帝王的尊嚴。也是一個朝代的規則。
縱觀歷史,為什麼很多冤案都在當時無法申訴,要等改朝換代後才能翻案昭雪?就是因為有這樣的規則在。
所以,薛采無論多麼出色,無論為國立下多少功勞,都不可能加官晉爵了。起碼,在昭尹還在位時,不會有。
「所謂官場,無非兩物:權,錢。圖璧伊始,權在薛懷手中,錢在姬氏一族。
朕雖為帝王,卻因這兩樣而處處受制。如今,權回來了,但是錢呢?」昭尹將視線收回,對她笑了笑,笑容裡有很多苦澀的味道,「錢不見了。」
姜沉魚的心一下子抽緊了。
「姬家像個無底洞,把璧國的錢都源源不斷地吞掉了。姬嬰活著時,還不明顯,他一死,所有請求撥錢的摺子如同雪片一般飛來,每一件都是要緊事、大事,但國庫……卻是空的。」昭尹負手而立,垂睫望地,長長的睫毛遮住了表情, 「事實上,朕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江都之災。』
所以……才派的兩個替死鬼……麼?
姜沉魚忽然意識到:一切原來……比她想像的還要複雜。
窗戶開著,一陣風來,吹到身上意外之涼,姜沉魚搓了搓紗衣中的手臂,這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秋天,真的來了。
聖旨還沒正式頒下,姜孝成便已得知了自己被點為欽差的消息,當即招呼了一批狐朋狗友們大肆慶祝。在著名的銷金窟花天酒地了一番後,又去溫柔鄉胡搞亂搞了一通,最後喝得酩酊大醉,在帝都第一名技蜜小仙的牀上沉沉入睡。
半醒半醉裡,依稀察覺到牀頭坐了個人,以為是蜜小仙,當即雙手一伸,蜆著臉就靠了過去,嘴裡嘟噥道: 「來來來,我的好小仙,讓大爺親一個……」
一股淡雅的香氣湧入鼻息,與蜜小仙平日裡所用的花蜜大不相同,仔細嗅了嗅,還有那麼點兒熟悉,眼睛不由得就開了一線。不開還不要緊,一看嚇一跳——坐在牀頭,被自己摟著正在掙扎的,哪裡是蜜小仙,分明是自己的妹妹!
姜孝成嚇得酒一下子就醒了,從牀上跳起道: 「沉魚?怎麼是你?」
姜沉魚整了整被拉亂的衣衫,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姜孝成連忙跳下牀,連鞋也顧不得穿,光著腳在屋裡跑了一圈,確信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後,這才重新走回到姜沉魚面前,急聲道: 「我的姑奶奶,這是什麼地方,你怎麼就來了啊!有其他人看見沒有?爹娘和你嫂子知道不?」
姜沉魚吹了吹自己的指尖,悠悠道: 「原來哥哥來這裡還是保密的?公然在紅袖樓用十串明珠買了蜜小仙的綵頭,然後又開了三天流水宴任由別人吃喝——這樣的豪舉一出,我只當是全帝都的人都知道呢。」
姜孝成頓時面色如土,結結巴巴道:「不、不會吧?我真、真那麼做了?」
姜沉魚給了一個「你說呢」的眼神。
姜孝成看看那張號稱全帝都最難上的一張花牀,再回想一下昨晚的情形,有了點印象。但隨即而來的,是更大的恐懼: 「完了完了完了!這要是被爹和你嫂子知道,我就完蛋了!事不宜遲,快走!」說著就開始匆忙地穿衣服。
他雖然好色貪杯,但自小家裡管得嚴,因此鮮少有醉宿在外的事情發生。昨天實在是喝得太多,最後都不清楚自己在哪兒了。如今看到姜沉魚出現在這裡,第一個反應就是——完了,爹和媳婦肯定也都知道了!爹知道也就算了,最多是一陣責罵,堵上耳朵當聽不見也就算了。但李氏知道了,起碼半年休想安生,而且這一輩子都要被她時不時地拿出來冷嘲熱諷……一想到那悲慘境地,他就後悔連連,手忙腳亂地穿好外衫套好鞋後,正想走人,卻見妹妹依舊跟個沒事人一樣坐在牀邊,就伸手去拉她: 「等什麼呢?還不快走?」
姜沉魚挑了挑眉:「走?去哪兒?」
「當然是回家……」話說出口了,才意識到有點不對,姜孝成將妹妹上上下下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後,一拍腦袋道, 「對哦,你不是在宮裡嗎?怎麼來的這裡?你私自出宮?」
「哥哥,你坐。」
「坐什麼坐啊,現在什麼時辰了?我看看還來不來得及在爹發現前趕回去。」
姜沉魚咳嗽了一聲,沉聲道: 「哥哥,坐,我有話要跟你說。」
她素來在家中就最受寵,年紀雖小,卻最具威嚴,可以說,姜孝成對這個比自己小五歲的妹妹還有點怕,因此當她板起臉那麼嚴肅地讓他坐時,雖然心裡頭急得要命,但身體還是乖乖地坐下了。
「哥哥,皇上決定讓你和薛采前往江都抗旱賑災……」
姜孝成聽到這裡,嘿嘿一笑,得意道: 「皇上他果然是慧眼識人,看出了我過人的才華和能力。我啊,也總算是升天了,不用再被別人暗地裡說是仗了我爹的面子。你別說,江都可是個好地方,每年選秀女,就屬那兒出的美人最多!」說到這裡,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姜沉魚在心裡暗暗嘆息,正色道: 「哥哥可知江都大旱,已經整整三個月沒有下過雨?」
「哦,這個,聽說了。」姜孝成滿不在乎地把手一揮, 「放心吧,我已經想好對應之策了。」
這個答案真是出乎姜沉魚的意外,不由得問道: 「什麼對應之策?」
「你想啊,江都年年風調雨順的,很少出現災旱,為什麼呢?因為那是咱們璧國的風水寶地啊。為什麼現在就旱了呢?肯定是風水被破壞了。」姜孝成說到這裡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道, 「還有人說姬嬰死得蹊蹺,沒準兒也跟風水有關呢。」
姜沉魚竭力壓下胸口的悶氣,逼緊了聲音: 「然後?」
姜孝成拍胸道: 「於是乎,我就找了個最靈驗的風水師父,到時候讓他在那兒開個壇作個法,求求雨什麼的就行了。」
姜沉魚目艮前一黑,差點兒沒暈過去。她知道哥哥肯定沒什麼好法子,但聽到這句話,還是超過了心靈所能承受的範圍,一時間,悲哀深濃,覺得好生絕望。
偏偏,姜孝成還在自鳴得意中: 「這個風水師父可是很貴的呢,而且沒關係的話根本請不動。你哥哥我,是平日裡會做人,認識了些個好朋友,關鍵時刻靠得住,幫得上忙。」
姜沉魚深吸口氣,開口緩緩道: 「哥哥知不知道為什麼皇上不選別人,偏偏選你處理如此重要的大事?」
「當然是因為我能力過……」姜沉魚一記冰冷的眼光殺過來,姜孝成吞了吞口水,後半句話就吞進了肚子裡。
姜沉魚冷冷地看著他,沉聲道: 「因為皇上要你當替罪羊。你和薛采,是兩枚要被犧牲掉的棋子!」
姜孝成嚇了一跳: 「什、什、什麼?」
「江都大旱,顆粒無收,今年收成必差,收成一差,糧價上漲,百姓們就要餓肚子了!饑荒一旦蔓延,朝廷就要開倉濟糧……而事實是,現在國庫空虛,根本沒錢買糧!」
「啥?」姜孝成的眼睛頓時瞪到了最大。
「你以為這是個求個雨施個法就能解決的問題麼?現在最關鍵的難題根本不是下不下雨,而是——錢啊!哥哥!現在國庫沒有錢!所以,抗旱也好,賑災也罷,皇上一分錢都不會給你,所有的錢財都要你自己掏腰包!」
姜孝成雙腿一軟,啪地坐到了地上,嘟噥道: 「怎、怎麼會這樣……」
「你還以為裡面有油水可撈,美滋滋地覺得自己受了重視被提拔了……卻不知禍從天降,稍有差池就百死一生!」姜沉魚又氣又痛,一口氣岔在胸口沒提上來。
姜孝成看見了,連忙爬起倒水喂她:「妹妹,你別急,慢慢說,來喝點,慢慢說……」
姜孝成的舉動喚起了姜沉魚幼時的記憶:小時候,哥哥也曾這樣喂她東西吃,見她病了,和別人一樣站在旁邊直著急……哎。
畢竟是兄長。再怎麼無用,再怎麼壞,也不能讓他去死。更何況,裡面還牽扯了薛采,以及江都千千萬萬的無辜百姓。
「哥哥,你信不信我?」姜沉魚一把抓緊姜孝成的手,如此問道。
「信信信,一百個信,一萬個信!這個世上我最信的就是沉魚你了!」
「那麼,江都一事,你聽我的,好不好?」
「好好好,什麼都聽你的,你說什麼是什麼……」
姜沉魚手上用力,加重語氣道: 「哥哥!我不是開玩笑!你應了我,就必須做到,不得有絲毫閃失,否則,不止是你,整個姜家,都會受到牽連,成為第二個薛氏!」
姜孝成原本敷衍的表情變成了震驚,張著嘴巴,手足無措地站了半天,最後輕聲道:「那麼嚴重?」
姜沉魚點頭: 「很嚴重。』
「那……現在去請皇上撤旨,還來得及麼?」
姜沉魚搖了搖頭。
姜孝成好生失望,往地上一坐,沉默片刻後,悶聲道: 「原來皇帝沒錢……豎子的,我說怎麼突然間就想起我這麼個人才了要提拔我呢,敢情是不安好心啊。皇帝那小子還真是陰險,當年那麼對薛懷,這會兒輪到對付……」
「哥哥!」
「好好好,不說這個……本以為是花差花差去的,還高興終於能出趟京城了……」姜孝成鬱悶地嘟噥了幾聲後,突又扭頭一本正經地問道, 「你說說皇帝他怎麼就沒錢了呢?那錢都哪兒去了?四月份抄薛家那會兒不還抄出三百萬兩充了公嗎?
怎麼才半年就又空了?咱們朝也沒那麼貪的官啊……啊!難不成是爹為了訓練死士什麼的給用掉了?」
姜沉魚給了他一個憐憫的目光,低聲道: 「不是爹。」
「那是誰?」姜孝成轉動著他那比豬聰明不了多少的腦袋, 「啊!那就是曦禾夫人!肯定是她!天天燈紅酒綠揮霍無度的……」
姜沉魚在心裡哀嚎,嘴上卻只能道: 「哥哥你留點口德吧,曦禾夫人都瘋了。」
「是是是,不說她不說她,唐突美人,罪過罪過……哎,想不出了。」
姜沉魚垂下眼睛,低聲道: 「是姬家。」
「姬家?」姜孝成的眉毛滑稽地揚了起來, 「你在開玩笑吧?姬嬰是出了名的清儉,他的門客都還要自己耕田種地才能溫飽的……」
「不是姬嬰,是姬家。」姜沉魚一字一頓加重語氣道. 「整個姬家。」
姜孝成撓了撓頭皮: 「你的意思是他不貪,但他家親戚貪?就好比咱家,爹不貪你不貪,但我貪了,所以錢也就全被我給吞了?」
姜沉魚點頭。
姜孝成又張著嘴巴發了會兒呆: 「那掩飾得夠好的啊……不對,不對……妹妹!這事不對!姬家可是有傳說中的連城璧的,不缺錢啊!」
「什麼連城璧?」
見居然有妹妹都不知道的事情,姜孝成總算男子漢雄風又起來了,他挺挺胸,凹凹肚,正要詳細解說一番,忽聽外頭一聲淒厲的叫聲: 「姜大傻,你給我滾出來!」
姜孝成頓時嚇得一哆嗦,原因無他,那尖細的嗓門,那鬼哭的叫聲,以及那毫不留情面的「大傻」二字,充分說明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發妻兼母老虎——李氏。
他把窗戶一開就要往外跳。
姜沉魚悠悠道: 「哥,這是三樓。」
姜孝成連忙把一條都踩到窗沿上的腿收回來,急得汗如雨下: 「怎麼辦怎麼辦?她怎麼會來的?怎麼辦怎麼辦?」
「我替你擺平大嫂。」
姜孝成喜出望外: 「真的?」
「但是如之前所說,這次江都……」
姜沉魚的話還沒說完,姜孝成已拚命點頭道: 「都聽你的都聽你的什麼都聽你的!你讓我怎麼做就怎麼做,我還等著你救命呢我的好妹妹!」
「成交。」姜沉魚起身,走過去打開房門,柔聲道, 「我們在這兒。」
領著一堆家丁氣勢洶洶地準備來抓間的李氏在看見門內的人是誰後,還沒來得及吃驚,就被姜沉魚抓住手腕拉了進去。
緊跟著,房門閉上了,將家丁都關在門外。
因為只有李氏一個人看見了姜沉魚,所以門外的家丁都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剛要進去,就聽李氏在房中喝了一句: 「你們不許進來」。眾人連忙停步。如此在門外站了大概半盞茶工夫後,房門又開了,李氏施施然地走了出來。
如果說進去的李氏是狂風暴雨;那麼出來的李氏就變成了風和日麗。
只見她挽了挽髮髻,笑眯眯道: 「沒事了,回去吧。」
一小丫環不懂分辨臉色,還愣頭愣腦地問道: 「少夫人?大少爺呢?」
「少什麼爺?」李氏啐罵道, 「也不看看這什麼地兒?你們家少爺會來嗎?蠢得跟豬一樣,快跟我回去,少丟人現眼了!」說罷,一步一扭地上了轎子。
小丫環被罵得不敢吱聲,連忙跟著轎子,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紅袖樓。
此事傳出去後自然又被街頭巷尾當成笑談議論了好一陣子,當然,眾說紛紜,離事實越來越遠。
而當田九將此事的真正內幕稟報給昭尹時,昭尹只是淡淡一笑,一邊用硃筆在奏摺上批了個准字,一邊道: 「朕本就要這效果。姜家要不捨得這個寶貝兒子,就在江都一事上好好琢磨琢磨,該如何自救。」
田九欲言又止。
昭尹挑眉道: 「有話就說。」
「是。皇上真覺得淑妃娘娘會有辦法解決此事?」
「她會。」
「萬一她失敗了呢?江都一事畢竟不是兒戲,一旦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昭尹低嘆一聲,放下手中的筆和奏摺道: 「田九以為,目前璧國,最有影響力的兩個家族是哪兩個?」
田九略作沉銀:「姜、姬二族。」
「那麼,在這兩族中,最具影響力的人,是誰呢?」
「前者當然是右相姜仲,而後者……」田九搖頭道, 「姬家與別家不同,姬氏子弟各個都可獨當一面,出色者眾,但正因為大家都挺能幹,所以反而想不出除了姬嬰以外,還有誰可以力壓群雄統帥全局……」
昭尹搖了搖頭,笑笑地睨著他道: 「錯了。」
「錯了?」田九一愕, 「還請皇上明示。」
「姜、姬二族,如今盡在這兩人。」昭尹提筆,在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單中畫了兩個圈,而被圈中的兩個名字,正是——姜沉魚、薛采。
「我要你拋卻對薛采的成見,此趟江都之行,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竭盡全力地酉己合。因為,目前只有他,能從姬家要到錢。你想要得到足夠的錢解決問題,就對他好一點。」
這是那一夜紅袖樓上姜沉魚對姜孝成說的最後一點忠告。而她沒有想到的是,這句話的直接後果就是此趟江都之行,自己的哥哥徹底淪落成了薛采的狗腿,鞍前馬後,其慇勤程度遠遠地超出了她的計劃……那是後話,暫且不表。
九月十二,薛采與姜孝成攜帝旨在眾目睽睽下前往江都。
自他們走後,姜沉魚每日裡除了陪昭尹上朝外,下午都要前往寶華宮陪曦禾。
曦禾比之先前好了許多,很多時候姜沉魚在那兒看書,她就安安靜靜地自己玩兒。某日見沉魚寫字,就纏著也要畫畫。沉魚命人準備了七彩顏料給她,她卻通通不要,反而要了些糨糊剪刀,看見什麼剪什麼,再把那些東西七零八落地胡亂拼在一起,最後用糨糊粘到畫紙上,玩得不亦樂乎。
姜沉魚第一次見到如此新奇的作畫方式,有時候忍不住也跟她一起玩兒。
晚上偶爾要去御書房聽課,聽昭尹和心腹大臣們議事。百言堂陸陸續續地來了新人,連同姜沉魚一共八個。七人都是八面玲瓏的主兒,對於她這特殊的存在都毫不驚奇,坦然自若地共處著。有時候,父親也會被昭尹叫到書房內問話,她站在一牆之隔的地方看他議政,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
不久後,冊封的日子定下來了,十一月初一。
雖然因為國有旱情的緣故,一切從簡,但封后畢竟是大事,一時問,無數樁事情堆到了一起,忙得她焦頭爛額。
這一夜,她在寶華宮中處理事務,曦禾則坐在她身旁很安靜地畫著畫,大概在戌時,外面傳來一陣梵樂,悠悠揚揚,好不動聽。
曦禾抬起頭傾耳聆聽了一會兒,忽然把手裡的筆一丟,開始哇哇大哭。
姜沉魚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譴宮女去探,沒多會兒,宮女回來稟報導: 「娘娘,那是從端則宮中傳出來的,據說是姬貴嬪在給淇奧侯做法事超度呢。」
這下姜沉魚手裡的冊子也啪地掉到了地上,她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雙手空空,合也合不上。
姬忽選用的音樂與她之前聽過的全然不同,並無哀痛之意,反而有一種超凡脫俗的灑脫。但聽在耳中,心中更傷。姜沉魚聽著聽著,忍不住走出宮去,順著音樂一路前行,最終來到鳳棲湖前。
遙遙看去,神秘魅麗的端則宮在湖心之中,瑩白一點,仿若夜空中的明月一般。
而空靈的樂聲,便是從那兒飄出來,被湖上的水汽一氳,被空中的秋風一拂,越發顯得深遠綿連。
佛說,人死之後,除非那些立即升天的,其他的亡魂都需要等待七七四十九日,才能決定投胎輪迴。因此,七七之中,為他超度,便可重生為人,去好點兒的人家。
姬忽此刻為姬嬰超度,也是出於一片愛弟之心,希望他下一世可平平安安,健康長壽。但為什麼給予她的,卻是這般撕心裂肺的、像是要將一部分魂靈也一同割捨的疼痛呢?
公子……要走了……他的陵地已經選好,定在東郊五松山下,待七七一過,便入土下葬。而他的靈魂在被法事超度之後,可輪迴轉世,就真真正正地與這一世了斷了……自回宮以來,接二連三地發生大事,令得她忙碌不堪的同時,也無暇再去悲風秋月、自怨自艾。
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在八月初一那個刻骨銘心的夜裡,她以為自己已將所有的眼淚都流乾了,然而……此時此刻,聽著這仙樂一般的梵音,看著一湖之隔的端則,眼睛酸澀,悲傷的情緒就像夜霧一般裊裊升起,將整個身心都層層浸沒。
公子……你恨不恨我?
是我爹和我姐夫聯合起來,用最卑劣的手段害死了你。而我,明知一切的我,卻對這一切都束手無策,甚至無法為你報仇……你,恨不恨我?
公子必定是不會恨我的。
但我自己……沒法……沒法原諒這樣的自己啊!
姜沉魚咬住下唇,眼前一片朦朧。自那夜她與父親決裂,雙目流血後,就偶爾會出現這種短暫性視線模糊,自己查了醫書,也請江淮來看過,都說是心憂所致,只要休息得當,保持情緒平穩,就可不治而愈。
但此情此景,讓她又能如何保持情緒平穩呢?
心中正在黯然神傷,卻見一只小舟出現在視線之中。起先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忙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真的是船!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這裡看到船!
雖然早就知道要去端則宮,必須坐船,但從來就沒見湖邊停過船只。而一向孤高任性的姬忽,仗著有昭尹的寵溺和家族的支撐,雖然身在皇宮,卻過著縱情傲物的隱者生涯。俗話說大隱隱於朝,她則是大隱隱於宮,極少出現於慶典也就罷了,也不與其他妃子往來。
因此,看見從端則宮劃出來的船時,姜沉魚有多驚訝和激動,就可想而知了她竭力睜大眼睛,看著那小船逐漸靠近,船上共有兩人,一人操槳,一人立在舟頭。
操槳之人身形瘦小,半彎著腰,看上去不過是個尋常宮女,毫不起眼;而舟頭之人,高高瘦瘦,雖然穿著一襲無比樸素的黑色長袍,卻可見風采二字,撲面而至。
姜沉魚心中微訝,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但還沒琢磨出究竟是哪裡奇怪,就見小船靠岸,黑袍人掀起罩在頭上的風氅,朝著她的方向笑銀銀地拱手道: 「許久不見,皇上可好?」
姜沉魚猛然回頭,就看見昭尹站在她身後不到三步的地方。
但是,比起昭尹竟然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她的身後更令人震驚的,則是另一件事,姜沉魚終於知道究竟是哪裡讓自己覺得奇怪了——從端則宮劃出來的這只小船上的這個黑衣人,並不是姬忽。
而是一個男人。
一個年過半百、相貌清瘦的男子。
之所以不以「老者」二字形容,是因為他年紀雖大,卻絲毫沒有蒼老之態,頭銀色長發更是呈現出十二分的優雅,雙瞳明亮,風姿雋爽。在年輕時,必然是個絕世美男子。
他是誰?
正當姜沉魚在心裡發出這個疑問時,昭尹露出笑容,上前幾步,拱手竟然施了個大禮: 「學生拜見老師。老師,您回來了?」
老師?
姜沉魚要竭力控制住自己,才不至於跳起,身體裡每個地方都在沸騰、都在雀躍,都因這兩字而撥起撩動,再難將息。
當世只有一個人有資格被昭尹稱為老師,那就是——差點成為他的老師,卻因為曦禾夫人送聖旨出宮時被意外打斷,爾後行蹤飄忽遍尋不著的衰翁言睿。
言睿。
當世第一智者。
此人自小聰穎,博學好禮,十六歲時便當了宜國的丞相,看出宜國弱於耕種、先天不足,便提出擇地生財、修路拓界的決策。因此可以說,宜國的商業之所以如此繁興,此人功不可沒。
三十九歲那年突染惡疾,命不久矣,便辭去官職,遍尋名醫,名醫沒找到,自己卻調理出了某個藥方,慢慢地吃好了。而他經此一劫後,大徹大悟,不再從政,而是四處開學著書,攜弟子周遊列國。他的許多學生皆為各國的高官棟樑,但最廣為人知的卻是最無能的那個——葉染。
曦禾夫人的生父。
一生庸碌,令髮妻上吊,還把自己的女兒抵押給人販子,最後喝醉失足死掉的葉染。
因此,當姜沉魚知道眼前這人就是言睿時,腦海裡第一個反應就是——他既然來到了璧國的皇宮,為什麼不第一個先看曦禾?反而先去的端則宮?難道說,他與姬忽也有私交,比曦禾更親?還有,他為什麼早不來遲不來偏偏在為公子超度時來?在回城時公子說過此人已經失蹤了兩年,誰也找不著,這會兒居然就毫無預兆地冒了出來……一連串的問題接二連三地浮起,眼見師徒兩人要敘舊,此地沒她說話的分兒,更不可能為她解惑,便請了個安,躬身退下。
首先要做的還是去寶華宮。也不知道曦禾好點兒了沒,剛才出來那會兒,她可哭得凶呢。真奇怪,這種梵樂連她這個熟知音律的人都是首次聽聞,因此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與姬嬰有關,而瘋瘋癲癲的曦禾卻知道,所以才哭得那麼崩潰。
曦禾……和姬嬰之間……必定是有著一部分不為外人所知的心靈相通的吧?
姜沉魚一邊木然地想著,一邊往寶華宮走,還沒走到宮門前,就見一人站在寶華宮的殿門口,靜靜地看著裡面的曦禾,晚風吹起那人的長發和衣裙,縱然儀容依舊精緻,卻難掩憔悴之態,不過十九芳齡的年紀,一眼看去,彷彿三十餘歲了一般。
「姐姐?」姜沉魚驚訝。
站在門前的姜畫月聞聲回頭,看見她,什麼話也不說,轉身就走。
姜沉魚連忙喚道: 「姐姐……姐姐……」喚了幾聲,見她不應,且越走越遠,一時心急,便厲聲道,「站住!」
姜畫月僵了一下,果然停住了,過了一會兒,回頭,目光冰涼: 「皇后娘娘有何吩咐?小妃洗耳恭聽。」
姜沉魚走到她面前,端詳著眼前這張分明熟悉卻又陌生的臉,想起這個人不久之前還滿懷期待地度過十九歲的生日,以為一切還不是太絕望,在得知妹妹回宮的消息時還會想要去看看她……而今,姐妹只有一步之隔,卻劍拔弩張,針鋒相對……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
人類,明明是一種寬容的生物,在自己幸福的時候,絕對不會想要去怨恨別人。
那麼,反過來,當人類開始怨恨的時候,是不是就說明,他們真的是太痛苦了?痛苦到要去傷害別人才能平衡?
一念至此,姜沉魚平靜下來,緩緩開口道: 「姐姐難道真要在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宮中,與我老死不相往來麼?就算是死囚在判刑時也要給個說法,要他走得心服口服、無牽無掛。而今沉魚自問什麼也沒有做錯,卻被姐姐如此對待,沉魚不甘心。」
姜畫月半是嘲諷半是淒涼地笑了起來: 「不甘心?好一句不甘心。既然你把-=攤開了說,那我也不藏著掖著——沉魚,這宮裡頭不止你一個不甘心的,也不止你一個什麼也沒做錯的……大家都認了,你,憑什麼不認?」
姜沉魚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不禁一呆。
而姜畫月後面的話就說得更加肆無忌憚: 「老實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去了一趟碧水山莊回來,一無建樹,二無子嗣的就讓皇上把皇后的桂冠指給了你——這一點,也是宮裡頭所有其他的妃子們都意想不到的。但是,比起妖妹惑主的曦禾,大家更願意讓你為後——我也如此。不管怎麼說,你的出身比曦禾好,品行嘛……見仁見智。大家都覺得這偌大的後宮在你的領導下,起碼能比在曦禾的領導下過得好。
但是另一方面,你入宮時間最短,資歷最淺,其他妃子們都來得比你早,因此心底裡不舒服,也是難免的。你既然要擔當璧國國母的頭銜,就要吞下失敗者們的嫉恨——這,是你一個贏家,該有的自覺。」
姜沉魚咀嚼著最後一句話,不由得有些痴了。
姜畫月看向她的眼神裡充滿了悲哀,不知是為她,還是為了自己: 「沉魚,做人不能那麼貪心的,想要名利,又想要感情。你要當這個皇后,就注定了……咱們姐妹,再無情意可言。」
姜沉魚咬著下唇,顫顫地握拳,聲音彷彿是從齒縫間逼出去的: 「如果我不要這個皇后,姐姐就會原諒我嗎?」
姜畫月一怔。
姜沉魚仰起頭,眨也不眨地盯著她,又重複了一遍: 「回答我,是不是我不當皇后,我們就能和好如初?」
「你……」姜畫月被她流露出的認真所嚇倒,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正在心裡掙扎時,卻見姜沉魚展開唇角,朝她一笑。
很難描述那是怎樣的一種笑容:
仿若透明的冰塊中間最先裂開的那道縫隙;仿若一匹織壞的紗布里最先抽離的那根線;仿若秋天枝頭第一片掉落的樹葉…突兀而直接、淒楚卻剛烈。
姜畫月心頭重重一悸。
而這時,姜沉魚開口了,聲音輕柔,但字字堅毅: 「我明白了……不過,我覺得姐姐說的這個遊戲規則不公平。既然贏家該有被輸家記恨的自覺,那麼輸家應該也有俯首稱臣的勇氣才對,不是嗎?姜貴人,你見了哀家,為何不下跪?不參拜?這,就是你所謂的自覺麼?」
「你!」
「如果你做不到對我下跪叩拜,那麼憑什麼我就不能對你的失禮,耿耿於懷?」姜沉魚說著眼圈一紅,委屈道,「我下面的話,姐姐信也好,不信也罷,但我終歸是要說的_就算整個姜家都在虧欠你,我姜沉魚,可沒有對不起你。所以,見到你,我就要與你說話;你不理我,我就纏著你;你罵我,我當做沒聽見;你關門,我讓人砸開;你裝睡,我就把你吵醒……」
姜畫月聽得又是氣惱又是好笑: 「你還要不要臉了?」
「總而言之,你休想再把我推開!」姜沉魚說到這裡,忽地上前一把將她抱住,緊緊地抱住,哽嚥了起來,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你、你……」姜畫月推不動她,無奈地罵道,「居然還學會耍無賴了……」
罵到一半,忍不住想笑,但笑容剛起,小腹處一陣疼痛,頓時呻銀出聲。
姜沉魚連忙抬頭: 「怎麼了?」
「疼……疼……」姜畫月摀住小腹,只覺疼痛的感覺越來越厲害,五臟六腑都像是被什麼碾壓過一般,一時間,汗如雨下。
姜沉魚連忙為她搭脈,姜畫月痛得渾身無力,只得將整個人都趴在了她身上,嘴裡胡亂地呻銀道: 「疼……妹妹,我疼……我怎麼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姜沉魚的目光卻越來越明亮,臉上融合著極度震驚、不敢置信的扭曲表情,最後高聲道: 「來人!宣太醫!宣太醫——姜畫月沒能堅持到太醫趕到,就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知覺……朦朧中,彷彿又回到了少女時代。
雖然沒什麼人知道,但在內心深處她騙不過自己——少女時候的她,是不開心的。
作為相府干金,生來衣食無憂,原本沒什麼挫折磨難好去不開心。但家族一大,是非就多。雖然年幼,但天生敏感的她,還是意識到了很多潛藏在融融表象下的陰影。
那時候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跟孝成爭寵。總覺得因為他是兒子,自己是女兒,所以母親更偏愛大哥。但有了妹妹後,又覺得母親好像也不是重男輕女,起碼比起草包大哥,母親更喜歡自小聰穎的沉魚。
不過,她也喜歡沉魚。
小時候的沉魚,實在是個讓人沒法不去喜歡的乖孩子。
她記得九歲時,母親準備帶三個孩子去菩提台參佛,不料臨出發的前一夜,自己卻突然染了風疾,高燒不退。
母親以跟菩薩約好了不能取消為由咬咬牙,最後還是出發了。她獨自一入躺在病牀上,睡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中,依稀有人走到牀邊,替她換掉敷在額頭的濕巾。她原本以為是丫環,但那人最後還脫了鞋子上牀,鑽到被子裡。
睜開眼睛,那人原來是沉魚。
沉魚見她醒了,便衝她燦爛一笑: 「姐姐,大夫說你的燒退了,明天就能好啦。」
「你怎麼沒跟娘一起去菩提台?」她很吃驚,因為,那是母親最重視的一趟出行,已經有個孩子因為生病沒能去,怎麼會允許另一個孩子也不去?
沉魚將小小的腦袋往她肩膀下窩了窩,笑嘻嘻地說: 「我跟菩薩約好了,等姐姐的病好了再去拜她。她說行。所以我就留下來陪姐姐了。」說罷抱住她,兩人枕著一個枕頭睡。
她當時太過乏力,沒法再去質疑,因此沉魚這麼說,她也便這麼聽了。後來一從奶娘那兒得知,沉魚怕她一個人寂寞,所以怎麼也不肯走,還取來六爻對母親說:
如果連得三爻俱是單,則是菩薩讓她陪在家中。
最後銅板搖出來,果然三爻全是單。
於是沉魚就名正言順地留了下來。
事後她追問沉魚,沉魚眨眼笑了笑,摸出那三枚銅板給她看,竟然有一枚兩面都是字,而剩下兩枚全無字。也就是說,無論她怎麼搖,都是單。
「你從哪兒弄來的這玩意兒?」
「從哥哥那裡拿的。哥哥為了跟人賭錢,特地從外頭買的。」
「那他看見了怎麼不揭穿你?」
「他怕娘知道他賭錢,所以雖然看見了,也不會揭穿我的。」
「你……你連菩薩的事都敢作假……」她挑無可挑,最後只能搬出這個理由來訓斥,不料沉魚聽了,卻是張開手臂將她抱住,撒嬌道: 「可是姐姐的病是真的好了呀。而且後來我也跟姐姐一起去菩薩面前還願了呀。菩薩胸襟寬廣,不會跟我一個小丫頭計較的。」
那一年,沉魚六歲。
六歲,就會撒嬌,會使詐,還特別會說話,讓人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也沒辦法。所以就只能跟著大人們一起慣著她。忘記孝成只欺負她不欺負沉魚;忘記母親相比之下更疼愛沉魚……她當時想,無論如何,爹爹是不偏心的。
不但不偏心,爹好像最不喜歡沉魚,對沉魚的要求最嚴格。
夫子安排下的作業,明明沉魚寫得最好,但父親還是會要求沉魚重寫。琴棋書畫裡,沉魚其實不愛彈琴,但父親命令她每天都必須練一個時辰的琴,有時候沉魚彈著彈著,手指破了皮,忍不住哭,她看著心疼,跑去求父親,父親卻冷酷地說了一句「時間長了就不會破了」。
那時候她想,父親對沉魚真苛刻,沉魚真倒霉。
但現在回想起來,卻是有跡可循:那分明是在用一個栽培皇后的方式,在栽培沉魚啊……也就是說,三個孩子裡,父親最愛的……也是沉魚。
十四歲時,她意識到自己喜歡跟在父親身邊的畢師爺,他總是穿一身繡著竹子花紋的淺藍長袍,眉心還有一顆美人痣,一派仙風道骨的樣子,和其他人都顯得好不一樣。然而對她的一腔小女兒情懷,卻總是裝作不知,最後甚至為了避她,辭官遠行,臨走前,還把他的琴送給了沉魚……自己那會兒多難過啊,難過得飯都吃不下。再隔半年,皇宮開始選秀,她被內定為其中之一。母親連夜來勸她,說她那樣的命天生就是要做娘娘的。
好,反正畢師爺那兒是沒有希望了,此生她也不指望能跟心上人白頭偕老什麼的了,那就挑個最富貴的夫婿來長臉,好叫所有人都豔羨她、恭維她。
於是就狠一狠心,進了宮。
也就是那晚,她第一次見到了璧國的新帝——昭尹。
雖然一直知道皇上才比她大半歲,但紅巾掀開,闖入視線中的臉,竟然那般俊秀年輕,還是讓她的內心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他對她笑,眨眼都是晴趣。
他來拉她的手,指尖都溢著溫柔。
一顆少女心,就此淪陷下去,再難自醒。
在畢師爺身上所失去的一部分,好像在昭尹身上獲得了補償,並且,遠比對畢幣爺的更為刻骨,更加銘心。
家人見她嫉恨曦禾,只當是為了爭位,殊不知,她真正恨的是曦禾搶走了昭尹。自曦禾入宮以來,昭尹的眼中便只有她,惦的念的都是她。這讓她,一個所謂的舊人,情何以堪?
雖然早知後宮殘酷無長愛,雖然早知皇帝是不可能專屬一人的,但是昭尹於她而言,從來就不是皇上,而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人啊。
若說曦禾的出現,是源於後宮的宿命,那麼她雖然不甘心,也咬咬牙認了,誰能笑到最後,各憑本事。可是沉魚呢?為什麼沉魚也會捲進來?成了比曦禾更可怕的對手?她與曦禾斗,起碼家族會站在她這邊,但她與沉魚爭?父母哥哥會幫誰,答案一目瞭然……老天真是殘忍,知道她最怕什麼,就給她送什麼,知道她最想要什麼,就不給她什麼……一次次的,讓她傷心……為什麼?
為什麼?
她姜畫月所一心嚮往的,也不過是有個專一深情的夫君,有個甜甜蜜蜜的家庭啊……「姐姐?姐姐……」嬌美清靈的語音穿透濃霧,柔柔傳來。
姜畫月緩緩睜開眼睛,視線起先是模糊的,只能看到一點燈火,搖搖晃晃,緊跟著,火光中間一個人的臉龐逐漸清晰,看著她,看定她,嫣然而笑,笑容裡還帶著幾分塵埃落定的歡喜。溫柔而美麗。
是沉魚……是這個世界上,自己最在乎也最畏懼、最想疼惜又最想嫉妒的人……夢裡那種酸澀的滋味還縈繞在心頭,姜畫月怔怔地望著守在牀頭的姜沉魚,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說不出話。
而這時姜沉魚已撲過來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喜極而泣道: 「姐姐!你有身孕了!恭喜你,姐姐!你懷孕了!」
姜畫月大驚,大腦一片空白,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顫聲道: 「你……說什麼?」
「我說,姐姐,你有了身孕,我特地找了江太醫來為你檢查,證實無誤。」
姜沉魚身後,江淮出列,躬身跪拜道: 「恭喜貴人,賀喜貴人,貴人確實懷有三個月的身孕。」
姜畫月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抓住妹妹的手,幾次張口想說話,但一句都說不出來。這個消息給她的震撼實在太大,大到即使有太醫院提點的保證,依舊無法置信。
她……明明、明明是……不能受孕的啊……以往的太醫那麼說的,江晚衣也那麼說……怎麼、怎麼就會突然……突然又有了呢?
這、這、這……「姐姐……」姜沉魚靠過來摟住她,凝望著她的眼睛,輕輕道, 「姐姐,這是天大的好消息不是麼?老天終於大發善心,把虧欠你的通通補償給了你。」
姜畫月終於忍不住,哇地哭了出來,緊緊反抱住姜沉魚,哽咽道: 「妹妹!妹妹!我有了!我有孩子了!」
「恭喜你,姐姐。真的,恭喜你。」姜沉魚說到這裡,內心百感交集。一方面固然是為畫月高興,誰能想到,明明被那麼多大夫都說成不孕體質,在遍尋了那麼多奇方妙藥都不見效,已經對此不抱希望的畫月,竟然就懷上了龍種?另一方面,則是對世事無常的嘲諷。
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爹爹算計了那麼多,想讓她成為皇后,但最終皇上之所以封她為後,卻是因為她和父親的決裂。
爹爹放棄了畫月,甚至畫月自己都放棄了自己,但老天卻沒有放棄她,在她最絕望的時候,給了她最大的一份補償……人算,幾曾能鬥得過天?
但無論如何,這真的是近段時間以采最好的喜事。
太好了,姐姐。
真的……太好了……姜沉魚的這份喜悅,在她當晚去御書房時依舊不減,看著埋首奏摺裡的昭尹,也越看越順眼:這個男人,在撇開帝王的尊貴身份外,儀容也是一等一的出色。眉長入鬢,鼻方口正,配以尖尖的下巴,相貌頗為精緻。而他最好看的便是眼睛,瞳仁是暖洋洋的茶色,總是含著水汪汪的笑意,睫毛又長又密,一垂一揚間,說不出的撩人。
他和姐姐所生出來的孩子,不管像誰,都會很好看呢……想到這裡,姜沉魚忍不住笑了。
而那笑意被昭尹的眼角餘光捕捉到,便瞥了她一眼: 「什麼事情,美成這樣?」
「皇上難道不高興?畫月……懷了龍種呢。」
昭尹扯開唇淡淡一笑: 「高興。」
「皇上好敷衍。」
昭尹見姜沉魚難得一見地露出小女兒般不高興的表情,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這下子,眉也開了,眼也眯了,算是真正地笑了: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要做父親的是朕,你卻比朕還要激動。」
「當然激動,我可是要做姨娘的。」
昭尹眼底閃過一線異色,再一笑間,便多了幾分淡然: 「做姨娘不好,你還是想想怎麼做好母后吧。」
姜沉魚一怔。皇上這話是什麼意思?
昭尹手中毛筆未停,一邊批著奏摺,一邊很平靜地說道: 「你若真心喜歡那個孩子,那麼,等畫月生下來後過繼給你撫養,才是對他最好的方式。」
姜沉魚覺得自己的心,就像巨石一樣,猝不及防地沉了下去。
皇上明明知道畫月非常想要個孩子,要是誰搶走她的孩子,她肯定會瘋掉的,為何還要暗示自己將孩子搶過來?難道是覺得自己身為皇后沒有子嗣,名不正言不順?還是如他所言,真的是為了孩子好?難道有人要害那個孩子?
一時間,心頭大亂,她忍不住開口道: 「皇上,臣妾不明白。」
昭尹又看了她一眼,臉上露出幾分憐惜之色,朝她招了招手。
姜沉魚連忙走上前。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淺粉色的紗衣,有著長長的裙襬和袖子,被風一吹,就四下漾開, 得是風姿綽約,楚楚動人。五官也是一等一的美麗,比起初進宮時長開了許多,就像一朵花,過了含苞待放的階段,正在嫣然綻放。
可她那麼一仰頭,一抬眼,清澈的眼底,依舊是孩子般的純真。
果然……還是個孩子……昭尹心中暗暗…嘆,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緩緩道: 「朕的第一個孩子,是萬眾矚目的焦點,如果生下的是個男孩,按照我朝例律,他就是太子。可以說,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關鍵因素。所以,有很多人會期盼著他出世,而更多人會希望他不要出世。在這些利益的牽扯之下,這個孩子就會變得很危險。」說到這裡,眼底泛開了幾分陰霾,冷冷道, 「你以為,朕的第一個孩子,是怎麼沒了的?」
他的第一個孩子?難道不是……啊!姜沉魚忽然想起來,昭尹曾經有過一個孩子,而且那個孩子,也是當著她的面沒有了的。
那一日,她進宮彈琴,曦禾夫人突然嘔血,然後姬嬰帶著江晚衣入宮,再然後,江晚衣宣佈曦禾流產,皇上震怒……那是薛氏一族滅門的由始,因此事後很多人都說所謂的流產一說是皇上跟江晚衣串通對外的說辭,目的就是陷害薛茗。
可聽昭尹現在的意思,好像曦禾真的懷過一個孩子?而且還真的弄沒了?
姜沉魚怔怔地望著昭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而昭尹,擺明了不想就此事繼續深談,合上奏摺道: 「時間到了,咱們進百言堂,聽聽從江都那邊探回來的消息吧。」
姜沉魚連忙應了一聲是,跟他一起進入百言堂,其他七人已經到齊了,見他們進去,紛紛起身叩拜。
昭尹帶著姜沉魚入座,才剛坐定,坐在末尾的紫衣人已開口匯報導: 「經過七日七夜馬不停蹄地日夜兼程後,薛采與姜孝成終於與九月十九的酉時一刻,抵達江都。」
一褐衣人奇道: 「七天就到了?怎麼做到的?」
這點也正是姜沉魚和昭尹的疑問。此去江都雖不說千里迢迢,但也相隔甚遠,換了平時,走上一個月也不稀奇。而那兩人,是怎麼用七天時間就到了的?
紫衣人恭聲道: 「是這樣的,薛采臨出發前,命人選了四匹最好的千里馬,又選了最輕巧的一輛馬車,車上一切用具盡數拋卻,只用最軟的毛皮鋪上,備了一包乾糧若干清水,上了車倒頭就睡。再選兩名車伕,依次輪班各趕六個時辰。如此一日一夜後,抵達下一個城市,立刻另換四匹好馬、兩名車伕,繼續趕路。就這樣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江都。」
姜沉魚心中不由嘖嘖讚歎。這番做法聽來容易,做起來卻非常辛苦,想想,七天七夜都要在極速奔馳的馬車上度過,餓了只能吃乾糧,還要嚴格控制飲食,避免如廁太多浪費時間,薛采倒也罷了,他本來就是個很能忍耐的小孩,就不知道他是如何讓哥哥也能跟著吃苦,乖乖睡到了江都的。
紫衣人彷彿看出她的心思,下一句就道: 「據說姜大人才睡了半天就忍耐不住,直喊腰疼。」
姜沉魚掩唇,對嘛,這才是她哥哥。
「所以,當他第二次喊疼的時候,薛采就把他給敲暈了。」紫衣人說到這裡,彷彿也有點想笑,卻又要生生忍住,因此表情顯得有點滑稽, 「就這樣,姜大人是一路暈著到江都的。」
昭尹瞥了姜沉魚一眼,笑道: 「不管怎麼去的,到了就好。繼續往下說。」
「是。」紫衣人從懷中摸出一本手冊,打開念道,「酉時二刻,薛姜兩人洗了個澡,換了身華貴衣裳,酉時三刻,兩人前往江都城主關東山的府邸赴宴,並點名要去玉江樓游耍……」
姜沉魚插話道: 「玉江樓是?」
褐衣人代做了回答: 「是當地著名的風月場所,因美人眾多而著稱,與京都的紅袖樓,羅山的孔雀樓,並稱璧國三秀。」
昭尹啐了一口: 「什麼三秀,璧國都淪落到要靠風月煙花撐場面的地步了麼?」
褐衣人忙道: 「臣立刻擬旨頒令廢除此說法。」
「得了吧。這種東西,越禁越廣,還是隨著他們去吧。」昭尹挑了挑眉毛,「繼續。」
紫衣人道: 「戌時,一行人抵達玉江樓,當地的名流也都紛紛到場,所有人都不明白這兩位欽差大臣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一開始都很忐忑不安,不過酒至半酣,關東山上前試探口風,姜孝成哈哈一笑道: 『這天要大旱娘要嫁人,都是沒法子的事嘛。皇上派我們兩人來,無非也是過個形式而已。放心吧,皇上早已準備好五百萬兩買糧賑災,我們先行,銀兩後至。咱們就在這兒等著接錢,到時候漂漂亮亮地開倉救民,城主你好解決難題,我哥兒倆也好回去交差。』說罷,隨手打賞了送餐的一個小丫環百兩銀票。」
昭尹瞥了姜沉魚一眼: 「你哥夠有錢的的阿。」
姜沉魚抿唇笑道: 「怎比得上皇上慷慨,一出手就是五百萬兩。」
兩人相對而視,俱都笑了起來。
國庫無銀,於他們而言,是心知肚明,但文武百官,卻是不清楚的。姜孝成和薛采此去賑災,其實兩手空空,一分錢沒有,但卻表現得信心十足,腰纏萬貫的樣子,擺明了是在設局。這種計策,姜孝成是決計想不出來的。昭尹點頭輕輕一嘆:
「薛采果然是個人精啊……」
「眾人一聽這話,原本懸在半空的心全都放下了,開懷暢飲,相談甚歡。席間,薛采忽道: 『久聞江都富裕,今日一見,才知竟是富到了這等地步。』眾人不明所以,紛紛詢問,他便指著不遠處看門的一條狗道:『連畜生用來盛食的盤子,都這般名貴。』眾人覺得很奇怪,忙湊過去瞧,那狗用的乃是只髒得都瞧不出花樣來的破盤子,哪裡名貴了?有人心存疑惑,便將那盤子洗乾淨了,還是個很普通的青瓷盆,看不出端倪。最後還是薛采上前,將盤子盛上水,放於燈下……」
紫衣人口齒伶俐,聲情並茂,繪聲繪色,仿若說書一般,令人深入其境。因此,他這麼一停,在場立刻有人發出了疑問: 「發生什麼了?」
「說也奇怪,那盤子原本是青色的,但裝了水再被燈光一映,竟多出了朵牡丹,水紋流動,那牡丹也就跟著變色,宛若綻放一般。眾人見此異景,無不咋舌,再找玉江樓的小廝來問,他也不知道自己給狗盛食的盤子,竟然那般神奇。而更令人驚奇的卻是薛采,他遠遠地看上一眼,就辨識出那盤子珍貴,此等眼力,無不令在場眾人心服口服。」
昭尹嘿嘿一笑: 「眼力嘛……多少是有點的,但做戲的本事,更是一等一的精彩。」
紫衣人跪下拜服道: 「皇上聖明。」
「行了行了,這些恭維話就省省吧。快說說,薛采是怎樣設計騙的那些達富貴人們的。」
紫衣人訕笑幾聲,清清嗓子正色道: 「那出大戲,薛采可不止演了一晚上,而是整整三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