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淮右
柳姨娘只覺得眼前一黑,含淚抬起雙眸,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面前的男人。
“父親!”
謝不惑心急如焚,膝行兩步上前:“姨娘絕不可能做這樣的事,兒子以項上人頭保證。”
謝道之大為火光,拿起小幾上的茶碗狠狠砸在地上:“你又如何知道?”
“因為……因為……”
謝不惑一咬牙,豁出去了:“因為我對姨娘說過,我願意娶晏姑娘為妻,她素來疼我,絕不可能背著我去害她。”
“你,你說什麽?”老太太拄著拐杖,顫顫巍巍站起來。
柳姨娘慢慢挺起身子。
“二爺的心思,幾日前妾和老爺提起過,老爺說容他想一想。老太太,妾真要起了那份心,只管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老太太一些怔愣,眼珠子慢慢看向兒子。
謝道之回看著她,“母親,柳氏的確說過這個話。”
……
靜思居。
晏三合喝了一碗安神藥,才沉沉睡去。
李不言一邊扇扇子,一邊時不時的撥開她的衣袖,看看她身上的紅疙瘩有沒有消下去一點。
趕明兒真得去廟裡燒個香,這丫頭最近多災多難,事事不順呢。
簾子一掀,湯圓探進半個身子,朝李不言招招手。
李不言起身走過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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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圓一雙眼睛紅腫,顯然是哭過了,“朱青有要事找姑娘,房裡我來守著吧”
“不去!”李不言想也沒想一口拒絕。
湯圓一聽這話,眼淚又落下來,心裡自責呢!
都怪她想做和事佬,讓姑娘喝了那湯,否則哪有今兒晚上的事?
姑娘雖然一句重話都沒有,可也沒讓她進房裡侍候,這會李不言都不讓她守著姑娘……
她們是懷疑她了嗎?
李不言一見她眼淚汪汪,就知道這丫頭想多了,“那你守著,不許離開這個屋子。”
“是,奴婢半步都不離開。”
湯圓喜極而泣,趕緊坐到牀前,拿起扇子,替姑娘扇風,扇著扇著,淚又忍不住滑下來,還是怪她多了那句嘴。
寂靜中,有腳步聲近。
“李姑娘,你這麽快就回來了?”
湯圓趕緊擦一把眼淚站起來,忽然後頸一陣劇痛,她的手下意識的抓了一把帳簾,帳簾輕輕落下的同時,她身子也軟軟的伏下去。
一燈如豆。
謝知非站在燭火裡,看著晃動的帳簾,一動不動。
良久,他伸出手,想去掀開那帳簾,不知為何心一下子慌亂起來,手倏地縮了回去。
彷彿這帳簾後沉睡著的,不是美人,而是一只要將他吞噬的巨形野獸。
他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在鄭家,在那個不起眼的海棠院,一間小小的西廂房。
有粉黃色的帳簾,一襲一襲的流蘇,夜風一吹,流蘇輕輕搖動。
這是淮右的閨房。
淮右縮在被窩裡,露出半個小小的腦袋。
“哥,你再給我說個三國好漢的故事。”
“從爹那裡聽來的,都講給你聽了,斷貨了。”
“要不,講個妖魔鬼怪?”
“小祖宗,放過哥行不行,你哥我肚子裡就那點墨水,還妖魔鬼怪?”
“所以啊,你要多讀書,別整天舞槍弄棒的。”
“嘿,你還教訓起我來了?”
她從被窩裡伸出一只細伶伶的手,握住他的食指,“再講一個,就一個,好不好嘛?”
能不好嗎?
那小丫頭的手心軟得跟什麽似的,他感覺自己的心也變軟了,跟泡了溫水一樣。
又一個才子佳人的故事說完,她打了個哈欠,兩只眼睛水汪汪的。
“哥,你剛剛講的故事不對。”
“哪裡不對。”
“窮書生是娶不到貴小姐的。”
“誰說娶不到,畫本子上都寫著呢!”
“騙人的,咱們家的院牆那麽高,窮書生爬上來,要麽摔死,要麽被人發現後,活活打死。”
他真給氣笑了:“你這小腦瓜子裡裝的是什麽?”
“智慧。”
她長睫慢慢闔下去。
我的娘咧,終於把這小祖宗給哄睡著了。
他用另一只手摸到她的枕頭下,摸出一方帕子,一點一點塞到她手裡,然後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指,吹滅蠟燭,躡手躡腳地走出這間閨房。
這便是他每個夜裡,雷打不動要做的事。
聽爹說,那丫頭從娘胎落下來時受過驚嚇,每天晚上都要拽著爹的手指,才肯入睡。
剛開始幾年都是爹哄著,後來小丫頭年歲漸漸大了,爹不方便進她的閨房,哄的人就變成了他。
他可沒那麽好的耐心。
她前腳眼睛一閉,他後腳就把帕子塞她手裡,取代自己的手指。
再後來,她自己捏著帕子就能睡著。
這是只有他們兄妹倆才知道的秘密。
這些年他再也沒敢細想過,一細想,就辣他的眼睛,灼他的心,心口有處傷口,從未愈合,汩汩流血。
但今天,他把這個傷口露出來,原因只有一個:淮右也不能吃蘑菇,輕則過敏,重則也會要了她的命。
這世上,沒有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
吃飯剩下一小口,是巧合;
會爬樹,也是巧合;
會因為蘑菇要了小命,還是巧合;
那麽,那丫頭睡覺的時候再拽著一方帕子,便不是巧合。
謝知非聽著自己的心跳聲,手一點一點掀起帳簾。
倘若此刻晏三合醒著,定能看到他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有緊張,有害怕,有期待……
好像站在了懸崖邊上,往前一步可能是萬丈深淵,也可能是一馬平川。
最後低頭的一瞬間,他所有的表情瞬間凝滯。
昏暗的羅紗帳裡,少女蜷縮著,長長的黑發散在耳邊,映得小小的一張臉越發的蒼白。
太過纖長的睫毛像蝴蝶的折翅,蓋住了那雙冷清深邃的眸子。
一截如皓月凝霜般的手腕放在胸前,手腕再往下,是少女纖細修長的指骨。
白色繡竹葉的帕子,一半露在外面,一半被五根指骨死死的拽住。
謝知非整個人開始劇烈地發抖,腦子裡是霧茫茫的一片白。
白光中,他顫著手掀開被子,低頭去看她左腳的大腳趾——兩顆褐色的痣,一上一下排列著。
“爹,我怎麽這裡長了兩顆痣?”
“那是菩薩怕你丟了,在你身上做的記號。”
“哥怎麽沒有?”
“他?誰能弄丟他啊!”
謝知非拚命地壓抑著眼眶裡的濕意,但那濕意卻洶湧的噴出來,讓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逼得他不得不張大嘴巴,大口大口的呼吸。
可沒有用,一個巨浪掀過來,劈頭蓋臉,將他卷入浪中,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而死的時候,那浪又把他托起來。
謝知非雙腿一軟,跌坐在牀沿邊。
他想伸出手,去碰一碰那個人,卻發現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哽咽著,在心裡輕輕問一句:
淮右,是你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