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新後】
負了你們的,欠了你們的
讓我統統幫你們拿回來!
何為公道?此為公道!
我姜沉魚,給你們公道!
瘋癲
絲竹聲聲,旖旎悅耳。琉璃宮中,歌舞昇平。
曦禾倚在金絲編織的白玉榻上,喝著冰鎮過的甘年陳釀,眼波慵懶。
舞池中有一紅衣的少年跳得極好,比得週遭的鶯鶯燕燕,皆為陪襯。
曦禾摘下頭上的珠花,朝少年擲過去,少年凌空一個翻身,穩穩接住,目光閃動道:「多謝夫人賞賜。」
曦禾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笑意盈盈地看著他,眉梢眼角,頗為妖冶。如此公然地眉目傳情,全然不顧旁人的存在,而一旁的昭尹也不生氣,見曦禾的杯子空了,還幫她把酒斟滿。
如此玩樂到差不多戌時時,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名小太監慌慌張張地跑上長階,邊跑邊喊: 「皇上,不好了!皇上,不好了……」
「住口!什麼地方,也敢大呼小叫?」隨身的大太監連忙過去訓斥。
小太監撲地跪倒,再抬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面: 「啟稟皇上,淇奧侯以及出訪程國的使者一干人等在回城遭遇程國叛逃皇子頤非的暗算伏擊,侯爺身中毒箭,不冶身亡!」
「你說什麼?」曦禾一下了一跳了起來,長裙拖得矮幾上的美酒佳餚,就那樣稀里嘩啦地砸了一地。
隨著她這一聲驚呼,絲竹立停,歌舞頓止,大殿內一片寂靜。
昭尹斜瞥了曦禾一眼,不緊不慢道: 「聽見了嗎?再說一次。」
小太監泣道: 「皇上,淇奧侯抵達回城時,慘遭程三皇子的暗算,身中毒箭,不治身亡了!其奴薛采目前攜了他的遺骨在殿外等候,要求面君!」
曦禾立刻衝了出去,她沒有穿鞋,雙足踩過地上的碎瓷殘片,被割出數道血口,但她卻好似沒有知覺地疾奔著,長發和裙襬一蕩一蕩,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跪在門外等候的薛采,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個景象。
而下一刻,那團火焰就衝到了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把他整個人都幾乎提了起來,嘶聲道: 「姬嬰呢?他在哪裡?叫他出來!叫他出來——」
薛采的目光落到一旁的地上。
曦禾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看到了一口箱子。她呆了一下,然後走到箱子面前,停住,盯著那口箱子,臉上的表情又是畏懼又是惶恐又是懷疑又是猶豫,最後,猛一咬牙,伸手將箱子啪地打開——那張魂縈夢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就頓時呈現在了面前。
姬嬰閉著眼睛,表情祥和,彷彿只是睡著了一般。
但是,卻只有一個頭顱。
曦禾怔怔地看著那個頭顱,退後一步、兩步、三步,啪地摔倒在地上。
這時,其他人也紛紛從琉璃宮中走了出來,看見那口箱子,無不驚駭。
只有昭尹,面無表情地望著姬嬰的頭,一挑眉毛,厲聲道: 「大膽奴才,你竟敢這樣處置姬卿的遺體?」
薛采叩拜於地,朗聲道: 「回稟皇上,主人中的那支箭上有劇毒,除了這顆頭以外的其他部位,已經全都爛光了。」
昭尹張了張嘴巴,眼底略現心痛之色,正想說些什麼,就在那時,一聲長笑直上雲端。眾人驚駭地回頭,發現原來是曦禾夫人在笑。
「夫人?」一名宮人小心翼翼地試探。
曦禾坐在地上,仰天狂笑,眾人不知道她笑些什麼,又是迷惑又是驚恐。
有名宮女走上前,想扶她起來,卻被她在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宮女發出一聲慘叫,連爬帶滾地逃開。
曦禾接著笑:「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小小聲道: 「夫人……夫人好像有點兒不太對勁兒啊,去找太醫過來看看?」但眾人見昭尹在一旁冷眼旁觀不表態,哪裡敢擅自行動,便都只好跟柱子一樣地杵著。
曦禾一邊笑一邊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跑回寶華宮。
眾人只好也跟著她,衝進殿內。
之前跳舞的那些人因為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而又沒得到可以離開的准許,正在舞池中央交頭接耳,看見曦禾夫人回來了,剛想鬆氣,就見她歪歪扭扭地跑到紅衣少年面前,少年又驚又喜,臉上笑容剛起,下一瞬就被曦禾狠狠推到了牆上。
「夫、夫……人?」
曦禾雙手用力,開始脫他的衣服。
一旁的宮人們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攔阻: 「夫人,不可!夫人,住手啊,你這是要做什麼啊?」
曦禾全都充耳不聞,用力脫下少年的紅衣,怔怔地盯著衣服看了半天,而被脫了外衣的少年也一頭霧水地站著,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他舔舔發乾的嘴唇,訥訥出聲: 「夫人?你……怎麼了?」
曦禾一扭頭,又跑了。
眾宮人只好繼續跟著她。
只見她衝出宮殿,跑到箱子前,把手中的衣袍抖開,圍在頭顱上,邊圍邊道:
「不冷,不冷,小紅,不冷。小紅,小紅……」
這世間最普通的兩個字,由她之口發出,竟是說不盡的纏綿,道不清的糾結。
薛采重重一震,想起那一日船艙中姬嬰對他說過的話: 「總有一個人,對你來說與眾不同,因此,也就會用不一樣的名字稱呼你……小紅,就是我那個特殊的名字。」
小紅……
雖然一直知道姬嬰有個刻骨銘心卻有緣無分的情人;雖然知道那個情人稱呼姬嬰的暱稱就是小紅;然而,此刻親耳聽到,親眼看見,那個情人竟然是這個人時,薛采還是受到了極大的衝擊,手縮入袖,摸到了姬嬰臨終前給他的扳指,只覺扳指在火辣辣地燒著他的手,一時間,整個人都發燙了起來。
而曦禾誰也沒看,誰也沒顧,只是把紅衣圍了一圈又一圈,聲如夢囈:「不冷了,對不對?小紅,我唱歌給你聽,我一唱,你就不冷了。」
然後她便開口唱了起來。
這是薛采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這也是眾宮人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這甚至也是昭尹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一直以來,紙醉金迷的曦禾夫人,從來都只聽人彈奏唱曲,因此,縱然眾人都知道她喜愛歌舞,卻真不曉原來她本人也會唱歌。
她專注地看著姬嬰的頭顱,很認真地唱著,歌聲清越脆亮,像拂過山谷推開千層綠浪的風;像淌過屋簷滴墜成珠飛濺起晶瑩無數的雨;像月夜下冉冉自湖上升起的霧;像被風鼓動飄逸蕩漾的紗。
她唱得比任何樂器都要美。
或者說,她的聲音,便已是妙絕天下的樂器。
她唱的是——
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儀。
疑是仙山雲遊子懵懂落塵世。
溪流兮,雨習習,倚小樓,靜聽雨。
依稀相識故人曲道得萬年痴。
滄海有淚幾人見?
總有瀟瀟雨未歇。
春日正好枝頭豔。
怎堪飄零無人憐?
求來仙侶采芍藥,三生系得今世緣。
天地浩闊紅塵遠,千載春秋長相伴。
她一遍一遍反覆唱著,歌聲在宮殿上方飄蕩,久久不散。
薛采咀嚼著那句「求來仙倡采芍藥,三生系得今世緣」,一時間也不禁有點痴了如果沒有猜錯,這首歌應該是姬嬰寫的,當年的姬嬰,究竟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書寫這首曲子,又是以一種怎樣親暱的方式把這首歌教給了曦禾,其中情愫,不想而知。
一時間,眾人都被這美如天籟的曲子所震撼,靜謐無聲。
只有昭尹,眼中恨意漸起,最後上前一把抓住曦禾的手,叱道: 「夠了!」
曦禾卻反手狠狠地推開他,把整個箱子都抱了起來,步步後退道: 「不許你過來!你要搶走小紅的衣服,你要凍死他,不許你過來!」
昭尹呆了一下,繼而怒道: 「你在胡說什麼,快把淇奧侯的遺骨放下!」
曦禾將箱子緊緊護在懷內,繼續後退: 「這是我的,小紅是我的,你不可以跟我搶!」
「來人!」昭尹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幾名侍衛上前搶奪箱子,曦禾拚命掙扎,又撕又咬,就是不松手,侍衛們對她也不敢真的動手,雙方就那麼僵持著。
昭尹氣得夠嗆,罵道: 「你們幹什麼吃的?給朕抓住她!」
侍衛們說了聲得罪,兩人上前抓住曦禾的胳膊,將她死命固定住,另一人硬生生地掰開她的手指.只聽「咔嚓」一聲,曦禾的指骨斷了。
昭尹面色頓變,跺腳道:「住手!住手!給朕住手!你們竟敢弄傷她!廢物!
通通都是廢物!」
侍衛們沒搶到箱子,又因為弄傷了曦禾而被皇上斥責,就又不敢動了。
正在束手無策之際,一聲音細細軟軟地冒了出來: 「皇上,讓臣妾試試看吧。」
昭尹回頭,就看見了姜沉魚。
將落未落的夕陽下,姜沉魚穿著一身淺藍紗衣,烏黑的長發柔順地梳在腦後,雖然面帶倦容,但眼波明亮,纖塵不染,竟似從天而降的仙姝。
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昭尹腦中的疑惑一閃而過,但立刻就又被焦慮所取代,點頭道:「好,你來試試。」
姜沉魚緩步走向曦禾,對侍衛們說道: 「放開她吧。」
侍衛紛紛鬆手。
曦禾一得到自由,就立刻抱著箱子往後退,戒備地盯著姜沉魚,面色極為惶恐。
姜沉魚笑了笑,輕啟朱唇,一開口,竟然也唱了起來: 「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儀……」
她唱的正是曦禾剛才所唱過的曲子。
一字不差。
聲線雖不及曦禾美,但音調更準。如果說曦禾的歌聲是牡丹傾國天下驚豔的華美,那麼,姜沉魚的歌聲則是檀香棋旁綠蟻新醅的清香,餘韻更長。
曦禾睜著霧濛濛的眼睛,一動不動地聽著,臉上戒備之色逐漸淡去。
姜沉魚一遍唱完,停下來,笑笑地看著她: 「這首曲子真美。不是嗎?」
曦禾呆呆地看著她,不說話。
姜沉魚朝她走了一步,聲音越發輕柔: 「小紅困了,讓他好好睡一覺好不好?」
曦禾呆呆地低頭去看手裡的箱子,這一看,視線就粘在了上面,眼中萬千悲傷,一瞬間,蒸成了水氣盈盈。
於是姜沉魚又朝她走了一步: 「小紅有了衣服,不冷了,但他現在很困很困,需要睡覺。把他給我,好不好?」
曦禾立刻警惕地抬起頭。姜沉魚攤開雙手,坦然一笑道: 「放心,我不搶你的,只是讓他好好睡一覺。在小紅睡覺的時候,你可以在旁邊看著他陪著他繼續唱歌給他聽,好不好?」
曦禾半信半疑地把箱子遞給她,送到半途卻又反悔縮手,重新抱回懷內,拚命搖頭。
姜沉魚並不氣餒,繼續微笑著靠近: 「這樣啊……我用其他東西跟你換?」
曦禾一邊緊緊地抱著箱子,一邊茫然她眨了眨眼睛。儘管一直被外界評價為妖姬,但其實她的五官並不妖豔,這一刻,沒了平日的尖銳張揚、狂傲刻薄,余留下來的,便只有少女獨有的天真、軟弱,和怯生。
姜沉魚看著這樣的曦禾,心裡隱約升起了四個字——我見猶憐……罷了。
她黯然地垂一垂睫,強行抑下心頭那種莫名的酸澀痛楚,朝著曦禾又是一笑:
「我用這樣東西跟你換,你把小紅給我,讓人帶他回去睡覺,好不好?」一邊說著,一邊示意身後的懷瑾把東西遞過來。
懷瑾連忙取下背上的包裹,輕輕打開,裡面是疊得非常平整的一件白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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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炙熱了起來。
姜沉魚從懷瑾手中接過白袍,緩步走到曦禾面前,什麼話也沒再說,只是平靜一把白袍遞了過去,然後就見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五官瞬間扭曲——那是一個人,在情緒醞釀到頂點後轟然崩潰的樣子。
「啪」的一聲,木箱落地,曦禾顫抖地抓住白袍。而侍衛們這次不用再吩咐,就已飛身過去拿起了箱子,回到昭尹身旁。
昭尹看了箱中的頭顱一眼,目光一痛,連忙別過臉,沉聲道: 「拿去好生放置,準備厚葬。」
「是!』』兩名侍衛連忙護送箱子離開。
而另一邊,曦禾將臉埋在白袍中,貪婪地嗅吸著袍上的香氣,整個人都蜷縮在了一起,嗚嗚哭泣。
失態如此,昭尹又是氣恨又是憐惜,不由得走過去道: 「別鬧了,快給朕起來……」手剛觸及曦禾的肩,就被她重重咬了一口,再連滾帶爬地躲了開去。
「你!」
眼看昭尹就要發怒,姜沉魚忙柔柔地喚了一聲: 「皇上……」
昭尹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曦禾,目光閃爍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暗了下去,嘆道: 「罷了……來幾個人,扶夫人回宮,總不能讓她一直坐在地上。」
宮人們全都面有難色。曦禾那模樣,擺明了是拒絕任何人靠近,連皇帝都給她咬了,更何況是區區奴才們。而且都這樣了,皇上還不捨得傷了這位寵妃,他們出手輕也不是,重也不是的,怎麼辦才好?
就在眾人愁眉苦臉、一籌莫展之際,姜沉魚上前一步道: 「我來試試看吧。」
眾人心中各舒口氣,對這位淑妃的好感也就自然而然地添了幾分。
姜沉魚走到曦禾面前,默默地凝視了她一會兒,見曦禾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顯然是真的悲傷到了極點,心中不由得又是憐憫又是悲傷,還有點似有若無的羨慕,最後凝結成了溫柔: 「你……不幫小紅把衣服補好嗎?」
曦禾震了一下,呆呆地抬起頭。
姜沉魚指指白袍: 「衣服破了呢。」
曦禾像是這才發現衣服上還有個洞一般,呆呆地舉著雙手展開袍子,看著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的大洞,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什麼話都沒說,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捧著衣服就回殿了。
她一進屋,眾人也都紛紛鬆口氣跟了進去。
等姜沉魚走進殿門時,曦禾已拿了針線開始織補白袍,神情專注而平靜,夕陽從大開著的四壁窗戶照進來,疊加到她身上,黑色的長發和雪般的白袍兩相映襯,如此對比鮮明的兩種顏色,構成了一幅極為素雅的畫面,久久地留在了每個人心中。
昭尹忽然轉身,一言不發地走了。
姜沉魚略作沉銀,跟了過去。
其他侍衛太監們也紛紛跟上,不過倒是很有眼色地與二人保持著一段距離,沒有太靠近。
走了一段時間後,姜沉魚發現昭尹並不準備回御書房,而是漫無目的地在皇宮中行走,並且越走越偏僻,屋舍稀少,草木荒蕪,竟是到了一個從沒來過的地方。
繼而姜沉魚發現,這裡原是鳳棲湖的盡頭。
作為璧國皇宮最著名的風景,鳳棲湖最美的地方是洞達橋,薛采曾在那裡用馬鞭驚嚇過曦禾夫人的馬車,害她落水。因此,一直以來,姜沉魚以為洞達橋便是鳳棲湖的全部了,如今看到這裡,才知道,原來湖的盡頭如此蕭條。
雖是夏天,草木卻稀稀落落,半綠半黃地耷拉著,幾間磚房東倒西歪,已經毀去了大半,顯見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了。偶有烏鴉自枯枝上飛過,發出啊啊的叫聲,平添幾分蕭索。
姜沉魚若有所思地望向昭尹——他來此地,是刻意?還是無意?如果她猜得沒錯,這裡……就是昭尹小時候的住處。
嘉平十一年,荇樞路過此處,聽聞有女子唱歌,美如天籟,一時興起,寵幸了那名浣衣局的宮女,事後也沒給名分,不料那名宮女就此珠胎暗結,十月懷胎,產下一名皇子。
但她地位低微,又被荇樞遺忘,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人問津。
十年後,宮女病死,有人將此事通報上去,被羅橫無意看到,告知荇樞,才始知還有一位皇子。當下命人將昭尹接回。但那時候的昭尹,因為自小缺衣少食的緣故發育不良,且目不識丁,跟其他皇子簡直是天與地的差距。
誰也沒想到那個瘦弱粗鄙的孩子後來會成為一國之帝。
就像誰也不會想到這位英姿煥發的帝王竟然會有那樣的出身……而此刻的昭尹注視著夕陽下半紅半藍的湖水,無喜無悲,眼眸沉沉,神情平靜。
涼風從湖上輕輕地吹過來,湖面上泛開層層漣漪,他負手而立,陽光將他的面頰染上金光,便再也看不清晰。
千秋帝王夢。
古往今來,那麼那麼多的人想當皇帝。但當上皇帝,是不是就圓滿了,無憾了呢?
昭尹,這位年僅二十的帝王,十三歲時迎娶前長公主之女薛茗,借此得到了薛家的支持,由最不受關注的皇子搖身一變,成為帝位的強勁競爭者,但當時薛家的勢力尚不足以與王氏抗衡,因此,十四歲時,他又在姬府門前當街下跪,懇求姬忽為妃,姬老侯爺這才應允了這門親事,從此,姬家也成了他的強力後盾。嘉平二十七年,璧王荇樞病危,本欲將皇位傳給太子荃,昭尹與薛懷、姬嬰商謀後,於十月十日夜發動兵變,殺死昭荃,逼荇樞改立自己為帝——那就是有名的雙十之變。次年昭尹登基,改國號圖璧,並選納姜氏長女為妃。至此,在姜、姬、薛,三大世家的輔佐下,坐穩了帝位。
圖璧四年,他又逼薛懷謀反,將其家族連根拔起。
可以說,這位帝王的一生,每一步,都走得雷厲風行。他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並毫不留情地施行之。
薛家如此,姬家……也如此。
雖然姬嬰之死是父親授意,但若沒有昭尹點頭,父親還是不敢走這一步險棋的。那麼現在昭尹這副雖然平靜但說不出悲傷的表情,又是為了什麼?
是惋惜姬嬰的痛逝?還是郁惱曦禾的癲狂?
如果說他要剷除薛家,是因為薛懷功高蓋主,已經威脅到了他的皇權。可姬家卻沒有啊——起碼,目前來說,還沒有。為什麼他竟會默許父親那個瘋狂的舉動?為什麼他要姬嬰死?
難道道說……真的是因為……曦禾?
姜沉魚瞳色漸深,雙手慢慢握緊,心底一個聲音撕開重重迷霧冷酷卻又堅決地響起——不信!
她姜沉魚不信,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翻臉無情的男人,會色令智昏,為了一個女人而犧牲自己最有力的名臣。
這樣的昏君也許會是吳王夫差、會是紂王子辛、會是幽王宮涅,但獨獨不會是他——璧王昭尹!
一念至此,姜沉魚的眼神由熱轉冷,微低下頭,垂睫看地,陽光將影子拖拉得長長,再然後,慢慢地暗了下去。
夜幕,降臨了。
但昭尹,卻一動不動,無意離開。
一干人等,全在丈外屏息等候,不敢催促。
姜沉魚想了想,開口道: 「皇上,夜涼了,回去吧。」
昭尹的身子震了一下,像是被這聲音驚醒,回過頭,臉帶驚訝,但也不過是一瞬間的表情,隨即就恢復了平靜。
「嗯。」他點了點頭,轉身先行。
華燈初起,光影婆娑。分明同在宮牆之內,但他們行走的這一段路,卻與各殿恍如兩個世界一般,遠處的溫暖、喧囂,都透不過來,顯得格外淒清。
從姜沉魚的角度,可以看見昭尹的背影,單衣難掩消瘦,細細一道,忽然間就領悟到了某個事實:昭尹,似乎是她所遇見過的男子裡,最瘦弱的一個呢……就在她出神之際,昭尹忽然開口道: 「你幾時回來的?」
姜沉魚呆了一下,連忙答道: 「剛進宮門,就被領著去寶華宮拜見陛下了。」
昭尹「噢」了一聲,停了停,才又緩緩道: 「此次出宮……感覺如何?」
姜沉魚眼底泛開許多情緒,許久,才回答道: 「世界之大,非一宮、一都,甚至一國……可比之。」
昭尹沒想到她的回答竟是這個,吃了一驚,再轉過頭來看她時,眼中就帶了許多探究: 「怎麼說?」
姜沉魚慎重地選擇措辭: 「臣妾自懂事以來,受夫子教導,受父母告誡,受周 旁一干人的影響,一直以為,做好一個會女紅、擅廚藝、知詩文、懂禮節的大家閨秀便好。乃至入了皇宮,才發現,女紅、廚藝、詩文,甚至於以往所學的那些禮節,都變成了無用之物。它們並不能令我得到皇上的寵愛,也不能讓我成為一名出色的王妃。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臣妾都在自問——我應該學些什麼?我又應該做些什麼?
這樣的我,所存活的意義是什麼?」
昭尹笑了笑: 「你想的真多。」這是他今日首次露出如此和顏悅色的表情,因此,雖是責備之語,卻又含著幾分親切的揶揄之氣。
姜沉魚便也跟著笑了笑,繼續道: 「但是此趟出宮,去了以往從沒去過的地方,見到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人,有的活得很開心,有的活得不開心,有的很積極,有的不積極……那些畫面就像刺繡上面的針腳,一針一針交織在一起,逐漸拼成了圖形,拼成了,我一直在尋找的答案。」
「哦,答案是什麼?」昭尹明顯來了興趣,眼神亮亮地看著她。
姜沉魚沒有賣關子,很痛快地答道: 「利人。」
昭尹的眉毛挑了起來。
「所謂的利人,便是對他人有利。再說得通俗點,便是你的存在對別人來說,是有益的。」
「說下去。」
「皇上,你覺得老虎為什麼總是獨處呢?」
昭尹想了想: 「唔……因為強大?」
「那為什麼比老虎更強大的人類.卻是群居的呢?」
昭尹被問倒,不過,姜沉魚馬上就做出瞭解釋:「因為,人類啊,是要互相保護、互相關愛所以住在一起,才能創造萬古文明代代相承的種族。」
昭尹怔怔地看著她,不知是因為震撼,還是因為認同。
「秦朝末年,一共有2000多萬人,但是到了漢初,原來的萬戶大邑只剩下兩三千戶甚至出現了『自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的局面。三國鏖戰,戰火連綿,赤壁屆人口僅剩90萬。再看唐武宗時,國有496萬戶,到得周世宗時,僅120萬戶……可以這麼說,每次戰爭,令人口驟減的同時,也導致了那段時期的經濟、文明,全都變成了空白。當人類不再互利互助時,當人類開始自相殘殺時,社會就停滯向前,甚至後退了。因此,作為浩浩歷史長河裡的一分子,哪怕再怎麼微不足道,我也應該於人有益,於世有益——這,便是我找到的答案。」
昭尹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深吸口氣,低聲道: 「你……長大了,沉魚。」
眼前這個侃侃而談,渾身散發著智慧光芒,令人不敢逼視的女子,已經不再足當初那個梳著墮馬髻,將自薦書呈到他面前的少女了。當時的姜沉魚,也許只是大膽而已,而如今的姜沉魚,卻有了更高層次上的智慧,儼然等同於第二個姬嬰。
想到姬嬰,昭尹心中又是一痛,一個原本屬於忌諱的問題就那樣脫口而出:
「姬嬰他……走得好麼?」
姜沉魚定定地看著他,很長一段時間裡,不動,不說話。
昭尹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發毛,下意識道: 「怎麼了?」
姜沉魚的睫毛微顫了一下,然後才開口,用一種異常鎮定從而顯得有些冷酷的語氣緩緩道: 「淇奧侯的臉,皇上不是已經看到了麼?」
昭尹一驚,姜沉魚的第二句話緊接而至: 「至於他為什麼會走,皇上與臣妾應該是知道得最清楚的……吧?」
這句話明顯刺中了昭尹的痛楚,年輕的帝王眼中怒色乍現,正要訓斥妃子失禮,卻在看見她的臉後又是一驚——兩行清淚毫無聲息甚至毫無生氣地就那麼直直從眼睛裡湧了出來,姜沉魚分明在哭,卻不是悲傷,更像是一種憐憫。
而那種憐憫,意外地消融了昭尹的怒氣,繼而瀰漫起的,則是同等的憐惜。
——因他不能為姬嬰而哭,所以看見姜沉魚哭,就彷彿自己的悲傷也跟著她的眼淚被釋解了一般;而又因為其實他和她出於一樣的境地,所以更能感受到此刻她能哭在人前,是多麼多麼的不容易。
昭尹的目光閃爍著,慢慢地伸出了手……姜沉魚顫顫地接住。
兩人的手就那樣輕輕拉在了一起。
昭尹的手冰涼,不像姬嬰那樣永遠暖暖的,能讓人感應到一種安定平和的力量。然而,這卻是當今天下璧國最權威最高貴的一只手。
姜沉魚凝望著自己與他交握的指尖,眸色深深,湧動著讓人難以解讀的情緒,片刻後,抬起頭,對昭尹嫣然一笑。
於是昭尹也笑了笑,拉著她繼續前行。
姜沉魚低聲道: 「皇上……」
「嗯?」
「師走死了。」
「嗯。」昭尹連眉毛也沒動一下,關於那兩名暗衛的境況,他自然早已從其他途徑裡知悉:據說那個為了保護姜沉魚而少了一條胳膊一條腿的倒霉鬼,在牀上苟延殘喘了一個月後,最終還是在回帝都的途中掛了。
「你還要暗衛嗎?那再給你兩個好了。」
姜沉魚仰頭道:「皇上還會讓臣妾出宮嗎?」
昭尹反問: 「你想出富嗎?」
姜沉魚幾乎沒有猶豫地回答: 「想。」
昭尹看著她,又笑了,用帶了點寵溺的語氣道: 「心都玩野了。」停一停,又道,「不過,確實不該關著你。這皇宮……實在是太小了……」
姜沉魚從他話中察覺到了點什麼,不由得問道: 「皇上也想出外看看嗎?」
昭尹目光微變,瞬間就陰沉了起來: 「不。朕,不去。」
雖然他面色不悅,但可以感覺到,他並不是因為她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而生氣,更像是因為無法回應那樣的問題而對他自己生氣。
昭尹……好像……從來沒有出過皇宮吧?
在他縱容她外出歷練的同時,是否也在她身上投注了一部分他所不能擁有的渴望呢?
想到了這一點的姜沉魚,心中一時間,不知是何感覺。
「明天,跟朕一起上早朝吧。」昭尹忽然說道。
姜沉魚呆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 「是。」
昭尹所謂的「跟」,並不是真正和他一起出席,作為皇帝的智囊,在帝王上朝時,都是站在一側的暗室裡旁聽。而之前的翰林八智已經全部死了,正是需要挑選新人的時候。昭尹這麼說,分明是意指她會成為其中之一。
這……算不算是被認可了呢?
姜沉魚唇邊浮出一絲苦笑,本該高興的事情,但因為造就其走上謀士一路的原因的消亡,就變成了十足的傷心。
想當初,干般逞強,萬般執念,皆為那人。
而如今,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她忽然想起一事,連忙鬆了昭尹的手,當昭尹驚訝地回頭時,只見她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恭恭敬敬地遞到了跟前: 「沒能完成皇上的交代,請皇上責罰。」說罷,屈膝跪下。
昭尹接過冊子,打開看了幾眼,挑眉道: 「程國的冶煉術……你是在變相地求朕賞你麼?」
「沒能娶到公主,是臣妾的失職……」
「得了吧。」昭尹一把將她拉了起來,眉梢眼角都笑開了, 「頤殊那個女人人盡可夫,擅織綠帽,朕還真捨不得糟蹋了江愛卿和潘愛卿呢。」
姜沉魚聽他如此評價頤殊,明知刻薄,但還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如此邊走邊談笑間,已到瑤光宮,昭尹鬆開手道:「你遠途歸返,必定累了,回去休息吧。」
姜沉魚口口拜了,轉身踏進宮門。才進門,就對上一雙眼睛,心頭頓時一顫。
因為背光的緣故,眼睛的主人站在暗中,眼神幽冷,像狼一般。
姜沉魚懵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姐姐?」
那人緩步走出陰影,廊前的燈光透過斑駁的樹影落在素白無血的臉龐上,照得她的眼神越發幽怨——然是畫月。
「姐姐?」姜沉魚下意識就去握她的手,卻被她用力揮開。姜畫月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冷冷地瞪了她…眼,就快步離開了。
這時握瑜才從屋內神情緊張地走出來,低聲道: 「大小姐來了有半炷香的時間了,剛要走,就看見……」
姜沉魚絕望地閉了閉眼睛。
姐姐必定是聽說自己回宮了,聯繫之前所謂的「淑妃染疾,送往碧水山莊靜養」的傳聞,所以擔心她有沒有康復,匆匆過來想探望,沒想到卻正好撞上皇上親自送她回宮,還一路牽手相談甚歡的模樣……於是,原本的擔憂之情就又被嫉恨所取代,才會用那樣充滿恨意的目光瞪她。
一時間,心頭惆悵,百感難言,而這時,握瑜說了句讓她更難平靜的話:「還有小姐……老爺也來了,正在屋內等候。」
姜沉魚轉過頭,就看見盤龍雕鳳的門柱內,站了一道高高瘦瘦的人影,一眼看去,文弱質樸,彷彿只是很普通的一位中年書生,但當今世上,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此人才是璧困真正的夜帝。
國之右相——姜仲。
她的……父親。
秋蟬嘶鳴。
碧櫺紗窗緊閉著,室內垂簾低垂,而白瓷蟠龍燈中的燭火,燃燒正旺,映得姜沉魚的瞳仁也彷彿著了火一般,變得非常非常明亮。
她掀起水晶燈罩,用長柄金鉗夾了夾燈芯,再將燈罩罩回去,動作輕柔,眉目半斂,帶著點漫不經心、慢條斯理的慵懶。
而姜仲,就站在一丈開外的大廳中央,靜靜地凝望著她。
室內好一陣子的安靜。
直到懷瑾捧著茶進來,極品佳茗的清香隨著微風一同傳人,清甜的聲音打破僵持: 「老爺,這是程國帶回來的大溪菊茶,您嘗嘗。」
姜仲笑道: 「好啊。」說罷呷了一口,悠然道, 「這味道真是令人懷念啊……想我上次去程國喝這種茶,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姜沉魚勾唇道: 「父親大人想喝程國的茶,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難道那位通權達變的前回城城主,在回京拜見恩師時,連帶點窩心的禮物都不會麼?」
姜仲被她諷刺,也不生氣,只是淡淡一笑: 「他有沒有帶窩心的禮物來,你不是最清楚的麼?當今天下,再也沒有比那樣禮物,更讓我喜歡的了。」
姜沉魚持鉗的手停在了空中,手心裡像有團火在燒,滾燙的感覺幾連鉗子都要融化。
父親說的禮物是——姬嬰。
分明是至關重要的談判時刻,任何怯懦都會變成失敗的理由,然而,姬嬰依舊是她的軟肋。而姜仲無疑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會有恃無恐、信心十足。
這個人……竟然是她的父親。
這個人……為什麼偏偏要是她父親?
內心深處的傷口,再次崩裂,涔涔流血,而姜沉魚就那麼壓抑著撕心裂肺的疼痛,定定地望著姜仲,輕輕道: 「那麼你是否知道,爹爹你最喜愛的這份禮物,卻是可以令你的女兒——我,死去的禮物呢?」
姜仲眯起眼睛,沉聲道:「你長大了,沉魚。所以,你知道,你可以死,但是,你不會死。」
姜沉魚忍不住笑了笑,但笑到一半,就變成了憤怒,最後將鉗子啪地往桌上一擱,轉身跳起嘶聲道: 「因為我不會死,所以就可以這麼肆無忌憚地傷我毀我折磨我麼?」
姜仲抬手,毫不遲疑地扇了她一巴掌。
一旁的懷瑾看見這一幕,嚇得手中的托盤啪地掉到了地上。
姜仲頭也沒回地吩咐道: 「懷瑾,出去看著門,不得允許任何人進來。」
懷瑾看看他,又看看被那一巴掌打倒在地的姜沉魚,幾經猶豫,還是退了出去。
房門一關,整個房間就徹底與外界隔離了開來。悶熱的夜,扭曲跳動的燭火,以及冰冷的地面。姜沉魚的目光沒有焦距地盯著地面,右臉頰火辣辣的疼痛提醒著她遭遇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耳光,而且,打她的人,不是別個,正是她的父親。
姜仲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命令道:「抬起頭來。」
姜沉魚緩慢地抬起頭,因為仰視的緣故,父親的臉看上去無比威嚴。而這種威嚴,是以往十五年都不曾見過的。或者說,是都不曾對她展露過的。
他在面對下屬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那些情感麻木但身手了得的殺人機器,就是由這樣一個人訓練出來的吧?
多麼可笑,多麼諷刺,她看他十五年,卻直到今天,才看見了他真實的模樣……「沉魚,這是為父第幾次打你?」
姜沉魚木訥道:「第一次。」
「那麼,你知不知道為父為什麼要打你?」
姜沉魚咬住下唇: 「因為……我不聽話。」
姜仲搖了搖頭:「錯了,我打你,是因為你看不清自己!」
姜沉魚心中一悸。
「你看看這裡,沉魚,看看周圍。」姜仲伸展雙臂,轉了小半個圈, 「看看這個雕璃妝台,看看這個繡鳳玉枕,還有這金流蘇、號鐘琴……這裡是皇宮!沉魚,這是皇宮,不是你姜家干金的閨房!而你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因為你是皇帝的妃子,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你以為自己還能與姬嬰再續前緣?告訴你,不要做夢了,從你的腳踩進皇宮的土地那一刻起,你就不能和姬嬰,以及其他任何男人有所牽扯了!但你明顯忘記了這點,一趟程國之行你給我惹了多少是非出來?姬嬰也就罷了,赫奕是怎麼回事?頤非又是怎麼回事?你以為這些事我能知道皇上就不知道?你以為他此刻對你和顏悅色,就是心裡真的絲毫不介意?究竟是什麼矇蔽了你的眼睛?我的女兒!我最最引以為傲的沉魚!」
姜沉魚的眼眶立刻紅了,一字一字道: 「女兒自問心中坦蕩,無愧天地。」
「那麼姬嬰呢?」姜仲的瞳孔在收縮, 「你敢說你對他也無愧於心嗎?」
姜沉魚呆了一呆,然後,突然開始冷笑,一邊冷笑,一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我對姬嬰……為什麼要有愧?為什麼?我本就喜歡他。我從兩年前就喜歡他了,不,自我知曉何為情字時起眼中便只有他了……」
「你……不知羞恥!」
「就算我和他的身份如何不配,就算我與他因為家族和皇上的緣故不能結姻,就算我身為皇帝的女人不能有二心……但是,我還是要說一句,我無愧!因為,姬嬰和你們不一樣!」
「你!」姜仲氣得臉都紅了。
反觀姜沉魚,卻是越來越鎮定:「看看自己,父親,你看看你自己。你在朝三十年,身為百姓的父母,身為國家的棟樑,都做了些什麼?看看你的政績:奎河水難,薛懷親領將士前賑災災,與百姓一起住在草搭的棚子裡,整整三個月;姬嬰則負責後勤,將錢糧衣物源源不斷地送過去……你呢?你在做什麼?你在忙著訓練你的死士們。淮北瘟疫瀰漫,是姬嬰去治;書生結黨鬧事,是姬嬰去勸;童鄉大雪崩山,是姬嬰去救……當國家有難,當百姓無助的時候,你都在做什麼?你還在訓練你的死士們。沒錯,你培養出了當今天下最出色的死士,但那些死士是從哪裡來的?他們原本也該是被父母疼愛被親人呵護的孩童,卻小小年紀就被鞭策毒打,用最最殘酷的方式訓練,死了多少個才能最後出一個?而出來的那些暗衛,也不過是行尸走肉的殺人機器。我知道為了姜家你做了許多,你付出了許多,但是,天下不僅僅只有一個家啊……」
姜仲被這一長串話嗆得說不出話來。
「父親,生於官宦、長在相府的我,從小到大所見的大都是官吏貪婪、自私枉法的一面,連哥哥那樣的草包,因為是右相的兒子,都可以混於朝野手掌大權……卻在某日讓我看見了那樣一個人,您說,我為什麼不能喜歡他?又如何才能不喜歡他?
喜歡美好的東西有什麼錯?喜歡品德出眾的男子有什麼錯?」姜沉魚說到這裡,嘴唇顫抖,一瞬間轉成了悲涼, 「可是……父親,你殺了他。你用不入流的、卑鄙的手段,殺死了姬嬰。」
姜仲沉默許久,才開口道:「我不得不殺他。」
「不得不……好一個不得不。」姜沉魚冷笑, 「當年,你不得不捨棄杜鵑,因 為她雙目失明;後來,你不得不殺了杜鵑的養父養母,因為怕走漏風聲;再後來,你不得不給畫月下藥,讓她終身不孕,因為她不是你的親生女兒;再再後來,你不得不把我也送進宮中,因為你要一個皇后……父親的每一步都是不得不呢……」
「沉魚,」姜仲忽然喚了她的名字,用一種異常嚴肅的方式, 「你恨我,我可以理解;你不肯諒解我,我也沒關係。但是,為父這一生,也許於國於民並無建樹,但卻對得起整個家族,對得起列祖列宗。」
姜沉魚別過了頭,凝望著桌上的燭火,淡淡道: 「對,這便是你我之間的區別。你是為了姜氏這個頭銜,為了門楣的光鮮。而我……」她轉過頭,正視著自己的父親,一字一字道,「比起家字,我更看重人字。杜鵑、畫月,那麼那麼多人,本來都可以有幸福的人生的,是父親你一手摧毀了他們。我是你的女兒,我姓姜,這個姓氏我無法更改,但是,我也是沉魚,作為沉魚來說,我是一個人,所以,我要求的是——公道。一個身為人,長於天地理法間,所應有的公道。」
姜仲被她眼神中所透露出的那種堅毅和決心所震到,一時間,眼前這個自嬰兒起便親眼看著一點點成長起來的女兒,顯得好生陌生。
她分明站在那裡,離自己不過三步之遠,卻像是站在一個他一輩子都不可能企及的高度之上,用一種冰涼的目光俯瞰他。
其實,說到底,姜沉魚不瞭解他,他,又何曾瞭解過姜沉魚?
姜仲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
而姜沉魚已轉過身去,緩緩道: 「夜深了,父親久待此地不妥,請回吧。」
姜仲忍不住喚道: 「沉魚……」
「還有,」姜沉魚用一種更平靜也更淡然的口吻道,下回,請父親稱呼我為娘娘。」
姜仲徹底呆住,愣愣地看了她半天,最後轉身,一言不發地打開門走了。
門沒有關上,懷瑾怯怯探頭,見姜沉魚背門而坐一動不動,便擔心地走過去道:「小姐……」
喚了一聲沒有回應,便繞到了前方去扶她的肩: 「小……」話只說了一個字,下面的姐字就硬卡在了喉嚨裡發不出音。因為,她所看見的是——姜沉魚睜著一雙大大的黑眼睛,眼中有兩行液體滑落下來,在雪白的臉頰上觸目驚心。
那不是眼淚。
而是…血。
是夜,除了淑妃泣血以外,宮中還發生了另外一件大事。那就是明明看似已經平靜下去的曦禾夫人,在第二天宮女推開宮門準備為她梳洗更衣時,赫然發現——她竟然一夜未眠!
第一縷晨光柔柔地披上她的身軀,她坐在地上,手裡抱著姬嬰的白袍,披散著一頭瀑布長發。
發與衣袍同色。
「……真是作孽啊,怎麼就一夜之間頭髮全白了……」一早探聽到這個八卦的握瑜邊為姜沉魚梳頭邊絮絮叨叨道, 「而且還聽說她誰也不認識了,宮女們看見她那個樣子,就連忙找太醫給她看,但只要有人靠近,她就暴怒尖叫,見誰咬誰。聽說一早上就已咬傷了三個人了。」
姜沉魚皺了皺眉,道: 「那太醫去看過了嗎?」
「去了啊,但也無法靠近呢,被咬的三人裡就有江淮江太醫。」
姜沉魚想了想,道:「派個人去請東璧侯。」
「噢……好。」
「侯爺一到,就帶他去寶華宮找我。」姜沉魚說罷,披衣起身。
握瑜睜大了眼睛問: 「小姐這會兒也要去曦禾夫人那兒嗎?」
姜沉魚注視著窗外陰沉沉的天,悠悠地說了一句:「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皇上今天不會早朝了。
她果然沒有猜錯。
早朝在昭尹聽聞曦禾的事情後被取消了。而當姜沉魚趕到寶華宮時,昭尹正在怒斥宮女: 「你們都是怎麼照顧夫人的?她白了頭髮你們竟然要到早上才知道?」
十幾名宮女哆嗦著跪了一地,領頭的那個哽咽道: 「夫人一向是不讓我們留夜的。所以昨晚我們見她看上去沒什麼事了,就都退了……哪料到她、她竟然……」
「一群沒用的廢物!」昭尹將她一腳踢倒,怒沖沖地走到蜷縮在梳妝台旁的曦禾面前,扣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來,結果毫無例外地遭到了反抗。
曦禾張口就咬,狠狠咬在他手上。
昭尹卻沒有退縮,硬生生地把她拖了起來,厲聲道: 「咬啊!儘管咬!朕倒要看看你能咬到什麼地步,瘋到什麼地步!」說著,強行將她扯到鏡子前,一把揪住她的頭髮,逼她去看鏡子, 「你看看,你給朕好好地看看!你以為瘋了就可以了?你以為頭髮白了就可以了?告訴你,葉曦禾,沒這麼容易!你瘋了也還是朕的人,你醜了也還是夫人。你這一輩子,還遠遠沒有到頭呢!」
他用力一推,曦禾就軟軟倒了下去,眼淚鼻涕一同流下,號啕大哭起來。
一旁的江淮看得是膽顫心驚,連忙上前查看昭尹的手,只見手腕處深深兩排齒印,已經開始滲血。那一口,咬得著實不輕。
「請容臣為皇上包紮。」江淮一邊跪下,一邊手忙腳亂地從藥箱裡取出紗布和藥膏為昭尹包紮。
昭尹卻將他推開,再次走到曦禾面前。這一次曦禾學乖了,沒等他走近就拚命朝後躲,一邊躲一邊踢,不讓他靠近。
姜沉魚將這一切都看在眼中,心中忍不住深深嘆息:
太難看了……這個樣子的昭尹,和曦禾,都太難看了……這時殿外的太監高聲喊道: 「東璧侯到——」
下一刻,江晚衣行色匆匆地出現在門口,看到屋內的一幕,他也懵了一會兒,但很快反應過來,連忙上前道: 「皇上,別這樣,皇上……」
「放開我!」昭尹推開他的手,繼續去抓曦禾的腳,而曦禾一邊踢一邊哭,淒虧的叫聲幾乎令人震耳欲聾。
江晚衣雙腿一屈,撲地跪倒,急聲道:「皇上,請給微臣三日時間,讓夫人恢復原樣!」
昭尹的動作立刻停住了,斜睨了江晚衣一眼,江晚衣拚命磕頭,額頭汗如雨出。
昭尹冷哼一聲,收手直起身道:「好,朕就給你三日。三日後,曦禾夫人若是不能恢復,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江晚衣深深一拜。
昭尹又看了曦禾一眼,面對江晚衣的解圍和他的恐嚇,曦禾卻依舊毫無感覺,只是縮在牆角不停地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模樣不知道有多難看。
他的臉色越發深沉,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在經過姜沉魚時,面無表情地道:
「跟朕來。」
姜沉魚雖然很想留下來看看汀晚衣如何醫治曦禾,但聽昭尹如此道,也只能緊跟上前。
外面天色越發陰沉,雲層重重疊疊,看樣子一場暴雨在所難免。風也很大,吹得衣袖和頭髮筆直地朝後飛去。姜沉魚忍不住抬手攏了攏頭髮,而與此同時,昭尹抬腳,將一盆原本好端端地擺在路旁沒有擋道的牡丹踢飛。
「哐啷」一聲,花盆碎裂。
侍衛和太監們看出皇上心情不好,連忙離得遠遠的。
姜沉魚看了那盆倒霉的牡丹一眼,輕嘆口氣,沒有理會昭尹陰森森的目光,上前找了只空盆,將歪倒的牡丹重新移入盆中,仔細埋好。
這番舉動耗費了足有半盞茶工夫,在這半盞茶時間內,昭尹在一旁始終冷冷地看著,一言不發。
直到姜沉魚全部弄好,正想起身時,他上前兒步,又是一腳,將這個花盆也給踢破了。
姜沉魚抬起頭,昭尹半眯著眼睛看著她,目光挑釁,彷彿在說:「看你能怎麼辦?」
姜沉魚卻什麼也沒說,再次默默地拿了個空盆移植牡丹,事畢,抬頭輕聲道:「皇上,還踢嗎?」
昭尹的目光閃爍了幾下,突然轉身就走。
姜沉魚連忙拍去手上的泥土,起身跟上。
昭尹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到了書房,羅橫搶步上前開門,他進去後,吩咐道: 「沉魚進來,其他人都待在外面。』
「是。」羅橫小心翼翼地將門合上。
偌大的書房內,就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外面風聲呼呼,吹得窗紙颯颯作響,越發顯得屋內冷冷清清。由於沒有點燈的緣故,光線黯淡,從姜沉魚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昭尹的側臉,在微弱的光影裡顯得越發沉鬱。
「你不怕朕……為什麼?」寂寥中,昭尹終於先開了口。
姜沉魚想了想,反問: 「皇上是指剛才的那盆牡丹麼?」
昭尹「哼」了一聲,算是做了肯定。
「大概是因為……比起皇上踢翻它時的盛怒,我還看見了在它倒後皇上眼底一閃而過的憐惜吧。」
昭尹有些驚訝地轉過了身,直視著她。
「皇上最喜歡的花就是牡丹,那幾盆都是花匠們悉心栽植、日夜看護所得,皇上心中,自然也是知道它們所開非易的。所以皇上踢了,但又心疼了……既然皇上都心疼了,臣妾去搶救就是應該的,所以,有什麼怕不怕的呢?」說到這裡,姜沉魚笑了笑,換了種口吻緩緩道,「不過,花踢壞了,可以再種,人若壞了,可就難醫了……皇上還請三思。」
昭尹的臉本來在聽前半段時已經柔緩了一些,但聽到最後一句,立刻又沉了下來: 「你在教訓朕?」
「臣妾不敢。」姜沉魚輕提裙襬,盈盈跪倒,再抬起頭時,眼中淚光閃爍,竟似要哭了, 「皇上可知程國一行,給臣妾最大的感受,除了世界遼闊之外,還有什麼嗎?」
「什麼?」
姜沉魚的唇角浮起一線苦笑,添了三分的惆悵四分的淒涼五分的傷感凝結成十二分的柔軟: 「那就是——生命渺小。」
昭尹眼中某種情愫一閃而過,沉默了。
「你以為無所不能、非常強大的那個人,轉瞬間,就會淒涼地死去;你以為盛世太平、安享天倫,下一刻,就刀光劍影,戰火連綿……這一刻拿在手裡的,下一刻也許就碎了;昨日還對你微笑的,今天就成了一具軀殼……有一句古語我們誰都知道,但在自己親身經歷前,卻永遠不會重視,那就是一惜取眼前人。」
黯淡的光影裡,她清軟得不染塵埃的聲音,以及聲音裡所蘊含的深邃又長遠的感情,令人不得不心動,不得不感同深受。因此,昭尹在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把他的手,再次伸到了姜沉魚面前。
姜沉魚恭恭敬敬地抓住。
他收臂一拉,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等姜沉魚站穩後,昭尹鬆開手指,轉身走到窗邊,推開窗子,悶濕的氣流頓時湧了進來,屋外雷聲轟轟,豆大的水滴打在地上留下一個一個水印——雨,下起來了。
「沉魚……」昭尹注視著遠方濃黑的雲層,低聲道, 「聽說你和你父親……決裂了。」
姜沉魚的血色迅速從臉上退去。
果然……皇宮之中,沒有什麼事,是瞞得過皇帝的耳朵的……麼?
昭尹回頭看她,目光炯炯有神,亮得出奇: 「姜仲一心想要將你推上皇后之立,卻沒想到事與願違,反而激起了你的叛逆之心。」
姜沉魚咬住嘴唇,慘白著臉,好一陣子才開口道: 「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
「好!」昭尹撫掌大笑,「好一個『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姜沉魚,朕決定了!朕要為你的這一舉動,嘉賞你。而朕給你的賞賜就是——」
轟隆——
一道霹靂劃破長空。
姜沉魚怔怔地看著窗前的昭尹,他身後,就是肆虐的大雨,繡有五爪金龍圖騰的袖子鼓滿了風,他的臉有些清晰又有些模糊……他……說了什麼?
昭尹他,剛才……說了什麼??
圖璧四年九月初九,帝於殿堂上,意選淑妃姜氏為後,群臣稱善。
——《圖壁‧皇后傳》
自從原來的皇后薛茗被廢,很長一段時間裡,朝臣們都很擔心——怕昭尹會封曦禾為後。而事實上,此後昭尹的一系列行為也很像是要封曦禾為後:先是讓江淮和曦禾認親,再封江晚衣為侯,再派江晚衣出使程國建功立業……眼看此次江晚衣順利歸來,加官晉爵指日可待,偏偏在這個緊要關頭,曦禾夫人卻瘋了!
有關於曦禾為何發瘋的傳聞自然是人云亦云,越說越不像話,但皇上對她心意如何,仍不可知。就在這時,皇帝早朝,突然說要封后,而且皇后不是曦禾,而是之前誰也沒想到的姜沉魚。
——這整個事件,可就變得詭異起來了。
朝臣們一半抱著觀望態度明哲保身,一半暗地裡都是姜仲的私黨,自然是對此三竭力贊成。
也因此,這個封后之舉就這麼一帆風順毫無阻礙地成了。
與姜家風生水起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好不容易冒了點兒頭的江氏,雖然許多對江晚衣的醫術都深具信心,但這一次,他卻令所有人都失望了一三日之期滿後,曦禾夫人不但沒有恢復原樣,反而癲得更加厲害。原本只是見人咬人,這會兒,便是連光都不能見了。只要有一點光照到她身上,她就狂暴哀嚎,渾身顫抖,宮女們無奈,只得將琉璃窗全部擋上,用黑布遮了個嚴嚴實實。這還不夠,最後發展到只要聽到人的腳步聲她也受刺激,於是原本伺候的那些宮人們都只能撤的撤,調的調,僅剩下幾人看門。
「……還不止呢!」為姜沉魚梳頭時,握瑜繼續匯報她從外頭探聽來的消息,「她現在啊整天就抱著淇奧侯的衣服縮在牆角裡哼歌,臉也不洗飯也不吃,餓了抓三什麼吃什麼,屎和尿都拉在自己身上。」說到這裡,握瑜臉上露出慼慼然的表情,「天哪,你們能想像嗎?那可是曦禾夫人啊,號稱四國第一美人的曦禾夫人啊。今兒早上我去寶華宮偷偷地看了一眼,還沒走到殿門口,就聞到了從裡頭散髮出的臭味……」
「那你見著人了嗎?」懷瑾問道。
「我被那味道一熏,就跑回來吐啦,哪還顧得上進去看啊……」
懷瑾輕嘆道:「真可憐……」
握瑜「哼」了一聲,不以為然道: 「我覺得啊,這是她的報應,據說當初就是她唆使的皇上讓小姐進宮的,把小姐害得這麼苦。再加上她平日裡得罪的人太多,這會兒大家見她瘋了,都拍手稱好呢。」
姜沉魚皺了皺眉頭: 「握瑜,沒根沒據的,以後這種什麼『我是因為曦禾的唆使才進宮』的話不許再提。皇上是什麼樣的人物,怎能用『唆使』二字形容?」
握瑜被訓斥了,扁了扁嘴巴道: 「是,知道啦……不過,皇上還真寵曦禾夫人呢……你說她都變成這樣了,又髒又臭的,連伺候她的宮女太監們在寶華宮裡頭都待不住,但皇上每天都還去看她,曦禾夫人一看見皇上瘋得就更厲害,又哭又鬧的不讓靠近,皇上每次只好在旁邊遠遠地看上一會兒再走。哎……都說帝王無情,但咱們這位皇上,還真是個痴情的皇上呢。只可惜,對象偏偏要是那曦禾,真真是教別的妃子娘娘們羨慕死也嫉妒死。」
姜沉魚聽著這些是是非非的言論,沒有表態,心裡卻是涼涼一笑——那些妃子們羨慕曦禾,卻不知最可憐的人,也許就是曦禾。
她姜沉魚苦,乃是源於愛不可得;而曦禾之苦,卻是真真切切的因愛生恨。
將心比心,她姜沉魚從來沒有得到過公子,在失去公子時,已經難受至此,更何況是曾經得到過、獨享過,甚至一直都還跟公子羈絆著的曦禾?
曦禾對姬嬰有多愛,就有多恨,恨得越深,則意味著愛得也更多。愛恨交織,構築成上天入地芸芸眾生裡那最重要的一個人,突然有一天,那人死了——叫她如何能承受那種打擊?
所以,曦禾夫人的瘋,是必然。
其實,瘋了也沒什麼不好。
起碼,瘋了就可以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管,只沉浸在自己的個人世界裡,就可以了。
說起來,還真是有點羨慕呢……握瑜裝模作樣地嘆了會兒氣,繼續道: 「曦禾夫人也就罷了,可憐了東璧侯,跟著她一起倒霉。」
姜沉魚這才想起那三日之約,驚道: 「對了,師兄怎麼了?」
「還能怎麼樣?沒治好曦禾夫人,只能受罰了。他倒是挺自覺的,今兒個一大早就去皇帝書房外頭跪著求罪了。」
姜沉魚連忙起身,握瑜叫道: 「小姐!等等啊!這釵還沒插完呢!」
「不插了。快,吩咐他們備轎。」為了方便她每天去百言堂聽政,昭尹特指派了頂轎子給她,但這會兒,怎麼覺得轎子都嫌不夠快了。尤其是,當她匆匆趕到御書房,卻發現殿外空空,並無江晚衣的人影時,心裡越發擔心,忙找到羅橫偷偷問:
「公公,東璧侯呢?」
「呦,淑妃娘娘到了,奴才給娘娘磕頭……」羅橫作勢要拜,姜沉魚反應過來,順手摘下手上的鐲子塞了過去。
「呦,這怎麼好意思讓娘娘破費呢……」羅橫裝模作樣地收了禮,才笑眯眯道, 「東璧侯沒事,娘娘放心吧。」
姜沉魚心中的大石這才放了下來。
羅橫將過程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大致就是東璧侯自知未能完成三日之約,所以從寅時就來跪著了,而昭尹在知道他跪在外頭的消息後,沒有立刻表態,就那麼足足讓他跪了兩個時辰。直到辰時才降了道旨,說他辦事不利,撤去侯位,降為庶民,擇日出宮,終身不得再踏進京城。
姜沉魚吃了一驚,剛想說些什麼,就聽裡面走出一個小太監道: 「皇上有請淑妃娘娘。」
原來昭尹知道她來了。
姜沉魚深吸口氣,步入書房,還沒走到屋中央,身穿簡服的昭尹已在太監的伺侯下匆匆披了件外衣道: 「你跟朕去趟寶華宮。」
「……是。」看樣子,今天的早朝也不會上了。
昭尹沒有坐轎子,只是快步行走,因此姜沉魚也只得低眉斂目地跟在後頭,半路上遠遠看見了姜畫月,剛想招呼,姜畫月一個轉身走了另一條路。
姜沉魚張了張發乾的嘴巴,很是尷尬。
一旁的昭尹看在眼裡,卻什麼都沒有表示,加快步伐。三宮裡,屬寶華宮離皇帝的寢宮最近,因此,一行人等很快就到了殿前。
殿門緊緊關閉,兩名宮女正立在門外閒聊,看見昭尹等人,雙雙吃了一驚,慌忙下跪。
昭尹眼底閃過一絲怒意,冷冷道: 「開門。」
一宮女怯怯道: 「皇上,夫人不讓見光……」話沒說完,被另一名宮女扯住,示意她不要廢話,乖乖開門。
門開後,一股難聞的氣息撲鼻而至。
那是一種潮濕的、腐爛的,臭味與香精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香的是殿內的各式擺設,臭的,自然是曦禾夫人。
只見幽暗的、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裡,曦禾夫人像蝦米一樣地蜷縮著,發如稻草,身上的衣服也已髒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散發著一股股令人作嘔的酸臭之氣。
她閉著眼睛,似乎是睡著了,因此對於宮門的乍開,也只是微微瑟縮了一下,將身子蜷得更緊了些。
眾人以為看見這個樣子的她,皇帝肯定又會生氣——就如同前幾次那樣發火,但這一次,昭尹卻出入意料地臉色平靜,他站在門口,靜靜地望著三丈遠的曦禾,眼底湧動著深邃複雜的情緒。而那些情緒,最終沉澱成了悲傷,漾了開來。
姜沉魚將他的這一連串細微表情都看在了眼底,心中長長一嘆,然後,沒等昭尹吩咐,便輕輕地、一步步地走了進去。
宮女張了張嘴巴,似乎想攔阻,但看了眼昭尹的反應後,還是放棄了。
而昭尹也將目光靜靜地移到了姜沉魚身上,有探究,也有期待。
姜沉魚的靠近,令原本熟睡中的曦禾終於警覺地睜開了眼睛,面容恐慌,下意識地就要尖叫,姜沉魚連忙搶先一步開口唱道:
「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儀……」
唱得還是曦禾發瘋那天所唱過的曲子,而效果也依舊明顯——曦禾立刻停止了叫喊,原本惶恐的表情也逐漸柔緩了。
當姜沉魚唱到「滄海有淚幾人見,總有瀟瀟雨未歇」時,曦禾佈滿血絲紅腫不堪的眼睛裡蒙起了一層水汽。
而當她唱到「求來仙侶采芍藥,三生系得今世緣」時,曦禾忽然嘴巴一扁,張開雙臂撲過來,牢牢將她抱了個滿懷,與此同時,一聲呼喚彷彿穿越了千年的顛簸,最終曲曲折折地來到了跟前——
「娘……」
宮女們驚呆了。
昭尹驚呆了。
連姜沉魚自己,也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