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八
薛延皺皺眉, 拳頭在身側緊了緊, 最後還是踏進去。
賭坊裡光線昏暗, 所有東西都像是蒙了層塵, 看著污濁不堪。賬台歪歪斜斜擺在牆角位置,上面蹲著碩大一只金蟾蜍, 眼睛是用祖母綠綴著的, 腳下擁著簇簇銅板,但看起來半分貴氣沒有, 反而顯得庸俗不堪。
幾個夥計和賬房靠在一起, 一邊聊一邊吃鹽水花生, 花生殼子扔了滿地都是。有人看見薛延, 眼裡閃過絲錯愕,歪了頭和旁邊人又說了幾句話, 才出來招呼,說,「公子面生啊?」
薛延「嗯」了聲,道,「我是外地人, 晚上無趣, 來尋個樂子。」
夥計打量他一番, 笑了, 他拍掉手上的碎渣, 又道, 「公子想玩點什麼?」
薛延假裝猶疑一下, 問,「你這裡都能玩什麼?」
夥計往後靠在賬臺上,手指有一些沒一下地戳著蟾蜍大張的嘴,懶洋洋答,「能玩的可多了,樗蒲,牌九,麻將,色子,你會玩哪個?」
薛延又問,「哪個贏錢多些?」他說著話,身子微微側了些,視線搜尋那邊正玩的熱火朝天的人群,但快速掃了遍,卻沒見著哪裡有陳老五。薛延眯了眯眼,心裡一緊。
夥計有些不耐煩,又覺得好笑,說,「看你本事咯,一夜成窮光蛋的不少,一夜暴富的也不是沒有。」他舔了舔唇,問薛延,「你帶了多少錢來?」
薛延答,「五十文。」
夥計真的噗嗤一聲笑出來,回頭和另幾人又重複了遍,「聽著沒?五十文。」賭場裡的人認生,本還對薛延心存忌憚,但現在看著他這一身窮酸氣,還一腦子美夢,也就都放鬆了警惕,只擺擺手道,「五十文你怕什麼,隨便玩去唄,一樓牌九麻將,二樓色子樗蒲,小賭場莊家自定,其餘自己找地方。」說完,他也懶得理,轉身走了。
薛延低聲道了句謝,而後垂著腦袋往樓梯口走。木質樓梯斑駁破舊,踩上去吱呀呀的響,還沒到拐角都聽見樓上扯著嗓子叫大小的聲音,薛延掀了眼皮往上瞟,隱約能聽見那幾個夥計互相推搡笑著說,「現在這年頭,什麼貓貓狗狗都想來賭場碰運氣,想一夜暴富,你倒是有那個富貴命嗎?」
他沒管,只顧著往樓上走,想找找陳老五在不在,但剛踏上拐角,便就聽到身後一聲帶些尖利的召喚,「喲,這不五哥嗎?許久不見,近來可好啊。」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停下手中東西,扭著脖子往門口看。薛延眼神微動,也看過去。
陳老五還穿著那身青白布衫,領口大敞,叉著腰,剛才招呼薛延的那個夥計又走上去,拱拱手道,「五爺。」
這聲爺叫的聽不出幾分尊敬,反倒帶著七分嘲諷,三分幸災樂禍。
陳老五哼笑一聲,道,「怎麼著,我回來了,你挺不高興?」
夥計笑道,「哪啊,五爺,您可是我們永利坊的貴客。」他那個「貴」字咬得極重,又說,「沒有您,我們得少賺幾十兩銀子啊,就是沒想到,陳員外都被您給氣死了,您還敢來玩。」
聞言,陳老五面色稍變,但想到什麼,隨即又咧嘴笑開,低低威脅道,「那你們今個便就瞧好吧。」
哄堂大笑聲中,陳老五一甩衣擺,輕車熟路地往樓上奔。薛延側身讓路,兩人擦肩而過時,那股濃重的酒騷氣熏得薛延擰了擰眉,他摸了把鼻子,緊跟上去。
陳老五一局色子輸得家破人亡,整個少梁都知曉,現在見他又回來,俱都訝然。陳老五不管那些,他現在興奮得心尖鼓脹,眼裡都冒著紅光,徑直找了張剛散場的桌子,喊道,「賭色子,大的贏,誰來?」
下一瞬,有個穿著長袍絲褂、少爺模樣的人站出來,道,「我來!」
此話一出,賭徒們紛紛響應,沒過幾個喘息功夫,桌上便就堆滿了籌碼,但無一例外,俱是賭陳老五輸。
薛延裝成一副迷茫樣子,空著手站在桌邊,有人用胳膊肘戳他,說,「等什麼,押注啊!」
薛延問,「什麼意思?」
「這你都不懂,幹什麼來?」那人一副看傻子的模樣,又道,「你覺得誰會贏,你就押誰,這樣等結局了,所有籌碼由賭對的一方分,你押的注越多,到時若是贏了,賺的便就越多。懂沒懂?」
薛延點頭,示意自己懂了,他從袖裡摸了半晌,最後摸出一文錢來,扔到了賭陳老五贏的那堆裡。
大家便就又笑起來。
陳老五瞥了薛延一眼,他沒見惱怒,也跟著笑,而後神情自若地搖色開盅,三個五點。對面的貴公子姓陳,也跟著搖色開盅,兩五一六。陳老五輸了。
他歪著頭往地上啐了口,罵道,「娘的。」
陳公子哈哈一樂,帶些鄙夷地說,「五爺的手氣和自信真是一如既往。」
陳老五面色扭曲,喝道,「再來!」
誰都以為他惱羞成怒,但陳老五眼裡分明一閃而逝的笑,除了薛延,沒人注意到。
第二局、第三局,還是他輸。賭徒們便誰也不玩了,都來看熱鬧,賭這樣的局其實賺不了多少錢,一群人分的也就是陳老五扔出的幾錢籌碼,但大家就是為了拿他取樂子。一時間,一樓的人也噔噔噔地往上跑,二樓擠得肩挨著肩,都想看看陳老五是怎麼輸的把褲子都脫了,光著回家。
因為他上次來的時候,就輸成了這幅模樣。
大夥說說笑笑的,光線昏暗,沒人注意到陳老五用袖子一擋,悄悄將色子給掉了個包。
薛延眉梢挑了挑,心中暗道,演的還真好。
有人喊,「五爺,再開啊!」
陳老五一臉焦躁不安,嘭的一聲將凳子踹開,吼道,「再來!」
陳公子撫掌一笑,「是條漢子。」說完,他吩咐身後小廝,「拿一百兩過來,給大家添添喜氣。」陳公子說這話的時候,半點沒想過自己會輸,好似前幾局的連贏漲了他的士氣,他都忘記了這是場賭局,而是當作小孩子在過家家。扔這麼大的籌碼,也只是為了顯擺自己闊綽,讓人家覺得他有錢有膽,敢拼敢贏。
至於輸掉帶來的後果,他都沒去想。
一百兩,話音落地,一片譁然。賭徒們都興奮起來,爭先恐後地往桌上扔銀子,他們現在都紅了眼,也不是為了賭錢了,反倒像是被熱烈的氣氛趨勢著,大家一起玩一場遊戲。轉眼間,陳公子那邊的籌碼已經堆的像座小山,數一數,竟有小二百兩。
陳老五自然是賭自己贏,他摸遍了全身,最後在鞋底裡摳出最後一錢銀子,孤零零放在自己面前。
陳公子一雙笑眼,問,「還有沒有要押注的?」
薛延便就揚聲道,「有。」他抿抿唇,緊張兮兮將自己僅剩的三十文放到陳老五那一邊。
所有人都笑起來,只有陳老五嘴角僵直,他眼瞼抽動,好半晌才低低問,「小老弟,你可想清楚了?」
旁邊有人搡他肩膀一下,譏諷道,「這小兄弟可場場都押的你,被人這樣相信著,你可得該高興才是。」
陳老五扯著嘴角一笑,難看的要死,看著薛延的眼神像是要撕了人。
薛延看見,他搖色子時,胳膊都是僵直的。
屋裡安安靜靜的,只有色子在盅裡劈裡啪啦亂轉的聲音,陳公子本一派氣定神閒,直到色盅揭開後。
三花聚頂。但這是陳老五的。
他掀開自己,兩六一個五。陳公子腦子裡嗡的一聲,充斥著兩個字——完了。
不止是他,所有人都傻了眼。陳老五終於露出個笑模樣,他早有預料,但還是裝的像是這是筆意外之財一樣,快要喜極而泣。這回眼裡充血的換成陳公子了,他氣的身子前後搖晃,差點就要仰倒下去。
場面一片混亂。
薛延默默地等著夥計將屬他的那份籌碼給他收起來,然後不等陳老五反應過來,轉身便走。
三十文,轉眼間就變成了五十兩,一千多番贏率,多虧了陳老五的悉心謀劃。他夠聰明,先把自己輸得乾乾淨淨,再一舉贏個大的,讓人都以為他這是時來運轉,背到底了以後走了個狗屎運。
可憐的是被蒙在鼓裡的陳公子,被人玩弄的像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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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延步子大,幾步下了樓,裹著陣風般衝出了門口。身後發生什麼事他已經不關心了,只聽見有人喊「陳公子暈了,快去喊大夫來!」薛延頭也沒回,拐了個彎,隱進夜色之中。
第二日一早,阿梨悠悠醒來時候,薛延正坐在牀邊,拿著塊花生糖衝她擠著眼睛笑。